导读:
以《人到中年》等脍炙人口的名篇享誉文坛的作家谌容,重启小说创作,书写“人到晚年”的主人公如何变身为股海里穿梭翻腾的“小鱼”,那份动静自如的潇洒,那种既投入又超脱的游戏精神,与叙事营造的轻喜剧风格相得益彰。
信不信由你
——《老子忘了……》续篇
谌容
真没想到,默默无闻的马老爷子因为玩儿股票火了,顿时成了小区的新闻人物。常言道:人怕出名猪怕壮。一石激起千层浪,招来一片羡慕嫉妒恨!窗外已是舆论滔滔,老爷子却浑然不觉,独自在小屋里股票玩儿得风生水起不亦乐乎!
近年来,老马家风平浪静的万事顺遂。老两口别说拌嘴闹矛盾,连一块儿说说话都少有,因为老爷子实在太忙了!从星期一到星期五,上午俩小时下午俩小时股市开市,这期间他守着电脑凡人不理。周六周日股市雷打不动地休市,老爷子正好趁这两天总结一星期的成败得失;查查自己持股的企业半年报发了没有,财务状况如何是盈利还是亏损。您算算他哪还有富余的时间?虽然马老爷子投入的本钱小小的不值一提,却深谙不能把自己买的鸡蛋放在一个篮子里的道理,因而他买的股票五花八门,从军工到大消费,从科技到券商银行,琢磨哪支股票有戏买哪支。这就使得他老人家必须去了解五行八作各类上市公司。也难怪老伴讽刺他:你比国务院总理都操心!
对于老爷子痴迷于炒股,马奶奶是喜忧参半。喜的是有了这玩意儿老头子倒踏实了,忙忙叨叨的人也精神了,不像那会儿没事一天净找茬儿闹别扭。人就怕闲着,有个事儿抻着也挺好!忧的倒不是怕输钱,人家自己早说过:“老子就拿几个闲钱跟它耍!”马奶奶担心的是炒股太费脑子,伤神!老头子又一根筋不服输,成天这么折腾,时间长了身体受得了吗?也不看看自己多大年纪了,万一出点事儿,找谁去?每想到此,马奶奶就不由自主地迁怒于楼下的杜工。就因为坐一边儿看他炒股,看着看着就上了瘾,这才上了贼船!马奶奶心中一腔忧愁无处安放,可算找着个出气筒啦!
只可笑,她这是昏官断案不分青红皂白打错了屁股!楼下的杜总工程师炒股是不假,人家从一退休就开始玩儿股票,都炒了十几年了,称得上是资深的老股民,这事大伙儿都知道。怎么别人都不跟着炒,单单你们家老马跟着?其实,马奶奶心里也明白,就老头子那牛脾气,他不想干的事,牛不喝水强按头也没用;他想干的事,八匹马也拉不转。说到底,还是他自个儿乐意往里钻,压根儿赖不着人家!
不过话又说回来,马奶奶的埋怨也并非空穴来风。马老爷子今天能成为股市里散户大军的一员,楼下的杜工真脱不了干系。本来,老爷子只听说过某某炒股输了跳楼喝敌敌畏啥的,至于股票是个什么东西,股民在里边儿怎么折腾,他可以说是一无所知。只因与杜工交情深厚,楼上楼下两人来往不断,所谓“近朱者赤近墨者黑”,起初见杜工坐电脑前看股票,他只是出于好奇凑过去瞧瞧,屏幕上一片红红绿绿天书似的他根本看不懂。后来,经过杜工耐心细致地指点,他才学会了看盘,得知了股市的一些行话:什么上证指数呀,什么资金流量呀,什么板块轮动呀,什么自选股换手率呀,什么K线图五日均线十日均线呀等等,等等。
就这样日复一日,马老爷子越看越听越觉得有意思。试想:股票有将近四千支,你只能从中选出几支。买这支不买那支就看你甄别的本事;你买的股票涨了你卖不卖,什么价位卖,取决于你判断的高下;你买的股票跌了,割肉卖还是不卖,则要考验你的自信与抗压能力了。老爷子觉得这既有趣又极富挑战性,瞧了瞧自己的小金库现有人民币十五万八千元,拿出十万开个户足够了。于是,立刻决定找杜工领他去证券营业部,准备下海玩儿它一把!
那天,他怀揣银行卡兴冲冲地来到杜工家,习惯地朝那唯一的长沙发上一坐,笑模样地表示自己想拜师学炒股……万万没想到,杜工非但没有立即应允,反而满脸严肃地兜头泼来一盆冷水!
“马老弟呀,侬想进股市白相相也可以,就是进去之前要搞搞清楚,这是个啥地方,不要糊里糊涂地跑进去!
“侬晓得伐,股票市场可是不讲我们的社会法则的,什么社会良知,什么与人为善,什么先人后己,这些统统不讲的。晓得伐,这里是资本市场,资本市场就是冷冰冰的唯利是图六亲不认!不讲人情,不讲道德,不怕遭报应。就认一个字:利!晓得伐,股市就是资本博弈,大鱼吃小鱼。钱多的是大鱼。大鱼有话语权,大鱼可以翻手为云覆手为雨兴风作浪谁也奈何不了它!阿拉本钱少的就是小鱼,小不拉子,可怜兮兮的根本就没有话语权!所以呀,老弟,侬要搞搞清楚,对于散户来说,这根本就是一个不平等的危险游戏!……”
杜工一席话,听得他脊梁骨直冒凉气!
股票市场水深莫测难以驾驭他听说过,如此险恶不近情理可是出乎他意料;资本博弈什么的他根本就没想过,当然也不知其中的厉害!他坐在沙发上一时愣住了。望着窗下写字台旁的杜工,看着他镜片后闪闪的目光,听着他头头是道的分析,加上那“晓得伐,晓得伐”的口头禅……瞬间,仿佛回到了几十年前,大家一起听杜工讲节能排污保护环境,为了子孙后代……他那上海腔的普通话一点没变,语速快得一如当年,只是他浓密的黑发变成了稀疏的白发,文文弱弱的身躯似乎更瘦小干枯了。
杜工见对面的人呆呆地盯着自己,以为自己对资本的阐述不够精确,起身从书架上层拿下了一本厚厚的书——马克思的《资本论》,微微喘息地回身坐在了转椅里,边翻着书页边笑笑说:“老弟呀,关于资本,侬听听马克思怎么讲的……”于是他就念了起来:
“当资本来到人间,每一个毛孔都滴着肮脏的血。资本如果有百分之五十的利润,它就会铤而走险;如果有百分之百的利润,它就会践踏人间一切法律;如果有百分之三百的利润,它就敢犯下任何罪行,甚至冒着被绞死的危险。当然,也就不介意绞死别人了。”
说实话,别看马老弟参加工作以来,天天说学习马列主义学习马列主义,《资本论》他可从来没读过。马列主义老祖宗这么精辟透彻的语录他今天还是头一回听到,心中十分震撼,却又不免疑窦重重,禁不住问道:
“那……杜工,你说,到底鼓不鼓励老百姓炒股哇?”
“我觉得是不鼓励!侬想想,没有人号召全民总动员大家齐心协力去炒股吧?相反,天天讲:股市有风险,股市有风险,入市需谨慎!这是啥?警告嘛!入市需谨慎,晓得伐?”
“我们股市不是有证监会管吗?”马老爷子万事俱备一心想进股市试试身手,忽然间叫他打退堂鼓不玩了,没那么容易!
“这不稀奇,证监会哪个国家都有,就看你怎么管了。资本主义国家的股市,一支股票当天可以从三块钱飞涨到三千块;一支股票也可以瞬间跌得一钱不值,任由股价像脱了缰的野马似的狂奔乱窜没人管。我们的股市就不一样了,侬晓得的,我们一天的涨、跌幅度只限于百分之十。只不过这两年,上海新开的科创板涨跌幅到了百分之二十。我有时候想想,也许就因为有这些规定,我们的股市才涌入了大量的散户?”说到这里杜工自己仰脸笑了起来,“这是我自家瞎猜猜,没有根据的!”
杜工自己又说又笑,却不见对方一点反应。他抬眼望去,只见那人弯腰坐在长沙发的正中,俩胳膊肘撑在叉开的两条大腿上,一双大手十指交叉抵住下巴颏,沉着脸微微垂着头一副欲言又止的样子。根据多年的了解,杜工知道这位老弟想干的事谁也休想阻拦。他推了推鼻梁上的眼镜儿,瞧着垂头丧气的人笑了笑,说道:
“老弟呀,侬想跑进去也可以,小心一点,就把它当成一个玩具!活跃活跃自己的脑细胞,免得无所事事的早早老年痴呆了,哈哈!”
“要得嘛!要得!”马老弟立刻抬头挺身呵呵笑了起来。
于是,马老爷子就抱着“明知山有虎,偏上虎山行”的英雄气概踏进了股市的大门。他历来工作认真,如今把炒股也当成了“工作”,无论寒冬酷暑按时“上班”,小心翼翼地对待眼前荆棘丛生的盘面,时刻警惕着中外资本大佬们的鬼蜮伎俩,提醒自己千万不要落入陷阱。开始他自谦为“新兵蛋子”枪打不准必须向老兵学习,基本照抄杜工选的股票,只不过数量减半。杜工买八百股,他就买四百股。
光阴似箭,弹指间这已是一年多以前的情况了。现在,马老爷子完全可以独立自主地操作。在他坚持不懈的努力之下,一分耕耘一分收获,一算账不仅没输还赢了六千块,钱虽不多却足以让老爷子心情大好。以他入市时十万元本钱计,赢了百分之六,的确也称得上是成绩斐然能不高兴吗!更高兴的是他的老伴,每天早晨她下楼买菜,傍晚下楼倒垃圾,总少不了被人拦住问:“听说你们家老爷子玩股票赢了不少钱?”甭管问的人怀着何种目的,马奶奶总是眯着眼一笑,轻描淡写地回答道:“嗨,赢是赢了点儿,他那也是瞎猫碰上了死耗子,误打误撞的!”如果遇上刨根问底儿的人,她就十分谦虚地把杜工抬出来,说道:“我们家老头子炒股哇,也就是个二把刀,跟着瞎起哄,真正懂股票会玩儿的是人家杜工,那可是个能人!”
马奶奶这话还真不是假谦虚,作为“股民家属”耳濡目染的她也感受到了股市的凶险,想在这里头赢点儿钱,那简直就是虎口里拔牙难着呢。同时,她心里也清楚:老头子能玩儿得这么顺顺当当的,多亏背后的那个“师傅”。因此,马奶奶对杜工的态度彻底来了个一百八十度大转弯儿,总想着怎么报答报答人家。她知道每天股市结束后,俩人都要开个“碰头会”,就提前包好一盖帘儿饺子让老伴带楼下去,也算表示自己的一点心意。
杜工也不曾料到,这位老弟的加入,竟给自己单调的炒股生涯带来了意外之喜。以前自己一人玩儿,得胜时喜悦无人分享,战败时懊恼无人诉说,形单影只不免略显孤独,正所谓“独木不成林”,现如今俩人一唱一和休戚与共自是别有一番高乐!说起两位老先生的“股票碰头会”,会议内容对外虽不保密,您去了也听不懂。
他们把手上的“自选股”分为三六九等,并根据其优劣赐予别名。例如:他们有一支军工股票。集团领导威武公司连年赢利,颇受两位老人青睐,特誉为“主力军”。另有一支化工股表现良好股价节节攀升倍受宠爱,赐名为“劳动模范”。两位老人饱经沧桑明察秋毫眼里不揉沙子,一支券商股平时老趴着装死,却在股指上升时见风转舵比谁都蹦得高,被称为“投机分子”。另一支银行股则被视为“保守派”,它虽是股价低廉,却总是进一步退两步慢慢吞吞的,不对俩人的暴脾气,就把它清除了。还有一支股被贬为“妖精”,因为它涨跌无度显然是被“游资”时不时操纵的。他们懒得跟这种软骨头费神,趁涨了点就把它踢出去了。当然,他们的“自选股”也并非一成不变,而是审时度势地经常吐故纳新,这被他们称之为“清理阶级队伍”。如此一来,经过他俩反复研究磋商随时调整,当前握在手上的股票绝对是精英分子,各方面都比较优秀,顶得住风浪经得起考验,绝不至于沦落到崩盘退市的悲惨境地。
他们的“碰头会”不仅内容丰富且满满的正能量。虽身处资本市场,却继承和发扬了我们“批评与自我批评”的光荣传统,不断总结失败的教训与成功的经验。举例如:那天杜工在会上自我批评说:“昨天‘劳动模范’涨停卖了两百股卖早了,没想到它今天又涨停了。”马老弟则发表不同意见:“卖得对,反正我们赚了。我看它快到山顶了,说不定那些龟儿子明天就卷钱坐直升飞机跑啦!”果然,他们的“劳动模范”第二天跌停,第三天又跌停,接连两个跌停板可把俩老头高兴坏了。赚多赚少他们似乎不大介意,关键是老子有先见之明跑在了你大鱼的前头,小鱼得胜啦!也因此,在第三天的“碰头会”上,他们总结为:“会买的是徒弟,会卖的才是师父。”两位老先生就这么潇潇洒洒地玩儿股票,还真没输钱!你信吗?
郑重声明:本小说只为让股市里散户朋友们一乐,无意涉及经济领域大学问及其它神仙操作。特此敬告,以免误会。
作者谌容2021年12月2日
作者简介:谌容,女,中国当代作家。祖籍重庆巫山小三峡,1935年生于湖北汉口。1937年抗日战争爆发随父母入川,1945年抗战胜利至北京,毕业于东城私立明明小学,后考入北京女二中。1948年初随家人回重庆,就读于重庆女二中至初中二年级。1951年参加工作,在重庆西南工人出版社门市部(书店)售书。1952年调入《西南工人日报》编辑部任干事。1954年考入北京俄文专修学校(现北京外国语大学),成为新中国第一批享有国家调干助学金的大学生。1957年毕业分配至中央广播事业局从事翻译工作。1961年病休。1962年调入北京市教育局待分配。病休中开始练习写作。1975年第一部长篇小说《万年青》由人民文学出版社出版。1979年在《收获》发表第一部中篇小说《永远是春天》。1980年调入北京市作家协会为专业作家。改革开放四十年间,在全国各地期刊发表多部中短篇小说。作品深受广大读者喜爱,多次获得各种奖项。由作者改编的电影《人到中年》,获得当年“百花”“金鸡”“华表”三大奖,得到广泛赞誉。作者曾于上世纪八十年代在《当代》发表小说《关于仔猪过冬问题》《太子村的秘密》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