洪放,桐城人,现任省作协副主席、合肥市作协主席、合肥市文研所所长。出版有《秘书长》《挂职》《撕裂》《百花井》等长篇小说,散文集《南塘》《先生的课堂》等。作品曾被《新华文摘》《小说月报》《小说选刊》《中华文学选刊》等转载,并收入年度作品选。曾两次获得安徽社科文艺出版奖(文学类)、浩然文学奖中篇小说一等奖、《安徽文学》奖、《广西文学》奖、《红豆》文学奖等。
追风(节选)
洪放
一
科创园很快建立起来了,第一个进园的是以研究和制造语音交互同步翻译设备为主的众听科技。
杜光辉参加了众听的开工仪式。科大的蒯校长一见他,就说,光辉啊,你把这个好项目留在了南州,真的是一件特别正确的大好事。我相信,要不了三年,众听就会成为全球有影响的语音交互同步翻译企业。
你这么有信心?
当然。我清楚他们。那是一帮特别有智慧又能干事的年轻人。他们在科学研究之外,同时还适应了市场经济。你看他们做事,有章法、有创新、有特色。蒯校长接着就给杜光辉讲了众听研发团队几位年轻人的三次选择——
这些人都不简单啊!这团队的灵魂人物小聂和他的团队这些年来历经三次重要的选择,每一次选择可以说都是生死攸关。第一次是当年小聂上大二时,他果断地由电子工程系转到数学系,并开始联合科大BBS众多版主,成立了语音研究工作室。第二次是小聂研究生毕业时,他放弃了国外众多大学与公司的邀请,一边在科大读博,一边成立了中文语音研究公司,自己给自己当股东。后来他们开始在语音研究过程中与华为等大公司合作。当时,他们开发的软件,市场寥寥,团队人员流失,情绪低落。小聂决定放手一搏。他拿着产品去华为试用,却很快就被拒绝了出来。在一再恳求下,华为给了他们一周升级时间,结果他们成功了,将自己的语音交互技术嵌入了华为的系统之中。然后,他们开始了第三次选择——由单纯研究向研究与产业结合转型。但现实却给了他们当头一棒,市场对他们的产品并没有太大的兴趣。很多企业习惯了使用国外产品,对他们的产品半信半疑。一年下来,不仅赔了转型投入的几百万,而且还积压了一批卖不出去的产品。团队里又开始浮动悲观和怀疑的情绪了,有的人甚至提出散伙,或者干脆专门走卖技术的路子。顶着巨大的压力,小聂召集大家开了一个具有关键性意义的大湖会议。会上,小聂问一道拼搏多年的同伴:假如我们现在放弃,当初我们为什么要成立公司?为什么不开始就去做房地产呢?正是这一问,决定了众听的坚守和未来。他们跨过最黑暗的时期,终于迎来了如今的美好前景。现在,他们的技术是国内顶尖、国际一流,他们的产品也成了国际国内市场的宠儿。要说实业爱国,这些年轻人就是这方面的典型。他们走的正是一条踏踏实实的科技报国的路子。
蒯校长说得很深情,听得出来他对这些年轻人和他们的企业的爱护。他告诉杜光辉,围绕着众听,将来这里绝对不是一个两个企业,而可能是一百个两百个企业,甚至上千企业,一定会形成一条完整的语音技术研发与生产的产业链。所以,他请南州市在众听包括整个语音产业的规划用地上,一定要留有余地,让这个阳光产业能够游刃有余地更好发展。
杜光辉说,他们提出来要一百亩,我预备了五百亩,常委会通过了。够了吧?
这个,肯定够了。
我希望尽快看到这五百亩的土地上,都布满企业。科创园要有两大支撑,一个是科技研发,另一个就是企业转化。研发是龙头,转化是结果。缺一样,科创园就跛足了。
蒯校长看着杜光辉,感觉到这样的一个经济学家已经完全融入了南州的城市发展之中。杜光辉现在想问题,比刚来南州时全面多了,也深刻多了。难怪前几天他碰见市委书记唐铭时,唐铭就说想让杜光辉留在南州。看来,唐铭是真的瞅准了杜光辉呢!
想过有一天,如果让你留在南州,怎么办吗?蒯校长问。
这?不过,这倒真的是个问题啊。也真快,我来南州挂职副市长马上就要到期了。回去,还是留下?我其实也有些拿不准。唐铭书记上次跟我提过,不过,那是四个月前的事。现在,只有两个月了。蒯校长,你觉得呢?
蒯校长拍拍杜光辉的肩膀,说,你还记得我们学校的高先生吗?他也是你的先生。
杜光辉脑子里马上就浮现出了高先生的形象。一个高而瘦的中年人,几乎悄无声息地走进教室。那是杜光辉他们本科上的第一堂课。高先生一上课,就用浓重的桐城方言说,我们今天来学习。学,到底是为了什么?很多人没想明白。其实很简单,古人早就说过,学以致用。学,唯一的目的,就是用。无用之学,我们不学。我们学有用之学。学了有用之学,然后再学以致用。
杜光辉重复了一遍高先生的话,蒯校长说,对,就是这段话。难得杜市长还记得这么清楚,不容易。我也一直记着。这些年,我也是坚持学以致用。人生苦短,能学什么呢?学无用的,太浪费时间了。学有用的,那就得赶紧用。你到南州快两年了吧?这两年看起来你在工作,其实也一直在学习。学了什么,你自己知道。下一步,就是致用了。
蒯校长这么一说,杜光辉当然很快就明白了。他笑了笑说,校长,其实,我脑子里一直也还有一些关于宏观经济的想法,尤其这两年在南州实践,想法更丰富了,很想能有大块时间,再深入研究。但在南州,蒯校长你也知道,几乎是连轴转的,根本拿不出时间来成文。所以……杜光辉叹了声说,另外,中科院那边也希望我回所里。还有我那几个研究生,马上面临着读博,他们也希望能继续跟着我。
这都不是理由!蒯校长直截了当地说,研究和写作,以后还有大把的时间。伟大的学问,是经得住时间考验的。至于院里,所长有了,你回去干啥?把人家位子给挤掉?不现实嘛。可是,在南州,并且赶上南州这样一个意气风发的时代,并不是每一个人都有这运气的。你真的是赶上了,你需要南州,南州更需要你。
杜光辉没有回答。蒯校长说,南州现在正在大发展的过程中,你真舍得走?
还真舍不得。
那不就成了?就别走了,我们以后还可以常在一块儿聊聊。
杜光辉挨近蒯校长,看了他一会儿,开了句玩笑,您不是唐铭书记派来的说客吧?
哈哈,哪里是,只不过我跟唐铭书记想到一块儿了嘛!
众听科技的老总聂成,是个刚刚三十出头的年轻人。他西装革履,文质彬彬,走过来跟蒯校长和杜光辉说道,两位领导在聊什么呢?聊得这么高兴。杜市长有一年在清华讲课,我去听过。
是吧?你在清华待了几年?
两年,专门研究语音分析。聂成说,我还记得杜市长讲的宏观经济学中的新古典模型,包括索洛理论和黄金分割率,虽然我不是学经济的,但很受启发。
所有学问都是相通的,只不过表现方式不同。就是你这语音同步翻译,和量子力学其实也是一个道理,都是对未知的探询。只是,你们更倾向于未来,而宏观经济学更倾向于从现在走向未来。杜光辉说着,问他,投产大概还需要多长时间?
聂成指着正要架构的标准化厂房,用手比画了下,言下之意是三个月,他们已经在采购原材料了。等机器一到,马上就会进入生产阶段。并且感叹,现在办个企业容易多了,科创园统一建设标准化厂房,这是个大好事,省了企业很多工夫与麻烦。他很兴奋,说要告诉杜市长一件喜事。
喜事?快说吧。杜光辉催道。
我们决定在南州建厂后,很快就有一些上下游企业表示有意向要到南州来。我其实也一直有个想法,只是因为刚刚开始,我不好说出来。说出来,怕将来成不了。如果他们都来了,我其实还有更大的想法。聂成说到这儿时,脸上露出腼腆的神情。
蒯校长笑笑,说,怕什么,先说说看。
我想在这儿建一座中国声谷。
中国声谷?杜光辉问。
是啊,美国有硅谷,我们为什么不能建声谷?以众听为龙头,带动上下游关联企业,达到一定规模后,我们就可以对外宣布我们有了中国声谷。目前,世界上语音产业的前几位,包括NUANCE、谷歌、微软,还有IBM等,年产值八十亿美元。而且,随着智能化水平的提高,对智能语音产业的需求越来越大。我们预计三年后,全球语音产业规模会达到一百五十亿美元。我们虽然起步晚了,但技术研发不晚,有一定的优势。另外,中国是个大市场,也是我们的优势。所以,中国声谷现在已经是呼之欲出。
聂成说话的时候,杜光辉注意到他眼神里都是光芒,那是一个科学家和一个科创实业家的理想之光。
蒯校长看了一眼杜光辉,说,杜市长,中国声谷呼之欲出,你还想走吗?
哈,校长这是……不过,中国声谷,中国声谷!这个设想确实太好了,太有吸引力了。聂总,我们就按着这个思路往下干,不要怕,愿意来的企业都让他们来,南州一百个欢迎!需要政府的政策和服务,只要在我职责范围内,尽管说。只要有利于南州科技创新的、有利于南州发展的,我们都全力以赴,尽力支持。
杜光辉说完,聂成马上表态,有市长和校长这么支持,我们一定能将中国声谷搞起来,热起来,火起来!
墨子号发射成功。杜光辉接到量子实验室程建华的电话,兴奋得有些把持不住。虽然在办公室里,他还是哼起了小调。外面,试验区化工园拆迁的最后一批企业,正在办理相关手续。
杜光辉来到试验区后,很快改变了化工园拆迁的策略。有些策略,还来自于福建商人林先生的启示。林先生与李博士联合开发PEF,企业还留在南州,这样,既节省了企业搬迁的成本,又做到了企业转型升级。他将这事报告给唐铭和刘振兴市长。刘振兴说,他们暂时留下来,也许瞅的还是补偿。这些人啦,说起来都是企业家,可是有时计较起来,恨不得把财政的钱一股脑儿全给拿过去。
杜光辉说,市长这个担心也不是没道理,但这次情况不同。我总结了下,关键是要给他们找路子。第一,他们并不想与政府正面碰撞;第二,他们清楚地知道并且愿意继续留在南州办企业,只是他们没有找到合适的路子,一时没办法转型而已。林先生找到了PEF项目,以前他是真正幕后抵制化工园区拆迁的带头人,现在,不也很快签订了协议?
唐铭听了汇报,十分赞成和肯定了杜光辉产业拆迁项目拆迁的思路,说这个思路很好,要围绕着这个思路,在服务上做细、做实。甚至可以组织一些科大、中科院、工大,还有其他高校和研究机构,来一个专门的项目对接,让这些企业和科研机构实行双向选择。他们有兴趣,科研机构有意愿,我们就牵线搭桥。目标一是留住这些企业,解决他们的后顾之忧,二是将科研机构的专利和技术留在南州。
杜光辉很快就让孟春他们面向化工园区,专门搞了一场科技转化大会。科大、中直院所和其他科研机构,一共送来一百多个科技创新项目,大的投资可能达到几千万甚至过亿,小的投资也许只有几十万。这些项目一展览出来,化工园区的企业家们,短短一天就签约三十二项。除了七八家一直在闹着补偿的企业外,其余都找到了出口。杜光辉承诺:只要签约了,愿意留在南州继续办企业的,全部进入科创园区,享受科创优惠。林先生的企业,就已经在科创园区开始筹备生产了。
七八家一直不愿意露头的企业,都是化工原料生产企业。这些企业转型路子窄,而且,基本上属于流通型企业。化工园区没了,他们就失去了经营的市场。所以,这七八家企业联合起来,想最后坑政府一笔。杜光辉接待过他们一次,谈着谈着,七八个人拂袖而去。这让陪同杜光辉谈话的试验区领导也很不高兴,说太不像话,连最起码的礼节也不懂。杜光辉说他们不是不懂,而是窝着气。我们要找出他们窝气的原因。
有什么原因?还不是……这位领导吞吞吐吐,想说又不说。
杜光辉问,到底是什么?
这位领导说,没什么,真的没什么。
杜光辉说,我知道你有话要说,说嘛,只要有利于工作,有什么话不能说?
这位领导才吞吞吐吐说出了原因。原来这几家企业因为走市场,所以是纯粹的原料供应流通企业,当初进入化工园,都是通过南州试验区主任宗一林批准的。后来,这些企业也与宗一林走得比较近。他们这些年来,为此也送出了不少。这次,他们提出既然要拆迁,那就请将以前他们送出去的,全都还回来。但是他们也知道,这事除了他们自己,没人能真正说得清。即使都是真的,也没办法拿到桌面上说。所以他们就一直软磨硬泡,想争取补偿最大化。
杜光辉听了,少有地拍了桌子,说,他们当然没办法说。他们这是行贿!行贿了,还有什么办法说?
当最后一批签订协议的企业办理完拆迁手续后,杜光辉专门将这七八家企业全部找到试验区。他坐在会议室里,看着一个个进来坐下的企业主。他看了半天,也不说话,只是看着。企业主们大概没想到:这个试验区主任找他们来,仅仅是看,而不是说。他们中有性急的开口了,说杜市长哪,我们不是专门来给你看的,而是来解决问题的。你看够了吧?
没看够。我以前做研究时,有时会对着一个方向,看半天。这才几分钟啊,受不了啦?
你……
杜光辉继续看着。会议室静下来。静,是杜光辉要的效果。越静,说明这些人心里越沉不住气。杜光辉是以静制动,而这些人是静中不静。他们的静只是一种表象,内心里却在与杜光辉较量着。
果然,不断地有人开口了,牢骚开始越来越多,甚至有人直接说到宗一林。杜光辉看着听着,半小时后,他环视了一遍,说,都讲好了?
讲好了。有人迫不及待地回答。
那好,那我就讲了。杜光辉说,拆迁是大政策,政策的前提就是一视同仁。既然一视同仁,那就不可能也不会有区别对待。你们要求区别对待的心情我理解,但理由不充分。不仅不充分,而且很不对头。有些理由,我不说,你们也清楚,那是违法的。化工园上一次爆炸,案子还没有最后结案。在座的各位,都与这案子没什么牵连吧?
没有。没有!就像一群过江之鲫,他们赶紧答着。
我也希望没有。最后有没有,公安机关将作出结论,该承担责任的一定要承担责任。杜光辉说着,再次环视这些人。他们静极了,都瞪着眼,看着杜光辉。有的人看着看着就转过头,盯着墙壁。有的人,在用手抹着额头上的汗珠。有的甚至站了起来,准备往门口走。杜光辉又追了一句,我该说的话都说了,请大家好自为之。
这……这……那我们怎么办?
按照政策和拆迁要求,尽快签订协议,完成拆迁。杜光辉说着起身,离开了会议室。
有人跟到门口,说杜主任,杜市长,我们再好好谈谈嘛。我们一向是支持政府决策的,一向支持……
杜光辉没有回头。这七八个人面面相觑,呆站在会议室内。
杜光辉站在办公室窗子前,看着这些人离开试验区,他心里明白:不出三天,这些企业都会签订协议,同时,他们也会找出更适合自己发展的项目。
墨子号现在在太空中,处于什么位置?杜光辉给程建华打电话,说晚上要请程教授和团队坐坐,祝贺墨子号发射成功!
谢谢杜市长,请就不必了,我想静一静。我已经出发回老家了。程建华说。
回老家了?
是啊,回老家了。我觉得我现在的心情,只有回到老家才能慢慢平复。老家,是我人生的起点,也是我一次次在成功与失败之后,最愿意回去的地方。你想想,走在老家的小县城里,在那青石板路上一步一步地走,一处一处地看。时光都变慢了,这能让人腾空自己,清理自己。墨子号发射成功了,但量子通讯后面的路还有很长。特别是我们谈到的科学与神学,量子研究最神秘的隧道,还有量子未来的应用……有时啊,我感到要做的事太多了。因此,杜市长,你可能想象不到:我们有时心里也会乱。一乱,我就想回到老家来,听听乡音,吃点儿小吃,很自然地,人就获得了一次新生。
哎呀,程教授真是有特色。不过,清空自己,重新出发,这是一个成功者应有的品质。那么,您就在老家好好休息吧,等回南州,我再去祝贺。
放下电话后,孟春打电话问杜光辉晚上有没有安排,如果没有,正好请杜市长去见见两位来无人机厂的客商。杜光辉说行,我也正好想了解一下现在企业的情况。到了后,老秦和老李精神饱满,信心十足,说任我飞无人机进入市场后,不仅在国内,而且在欧盟和美国都销售火爆。这两位客商,就是代表欧盟来下订单的。杜光辉站起来,没说话,只是使劲地握住了老秦和老李的手。
饭后回来,两个人沿着绿轴大道散步。杜光辉说这才是真干事业。而一个人,一生总得干点儿事业。想着那些远销海外的无人机,正飞翔在世界各国的天空上,我想,所有人,没有幻想、没有理想,都是不行的。包括我们的城市,没有理想、没有幻想,也就干涸了。杜光辉道。
孟春轻声问,决定回北京吗?想好了吗?
想好了。唐铭书记又找我谈了一次。昨天晚上,我又问了可心。我问她:我该回去还是该留在南州?她反问我:老爸你觉得在哪里干得更有意思?我说目前是南州。她说,那不就解决了?留在南州呗。我说,你高中了,我怕耽误你。她倒是笑了,说,你回来天天监视着我,那才叫耽误我呢。
这孩子,有意思。孟春说,那你打算?
你说呢?
我……肯定希望你留下来。当然,我是为南州考虑的。
那……就留下来吧!明天我就跟唐铭书记说。
一晃,四个月就过去了。杜光辉离开南州去进修时,政务广场绿轴大道上的银杏还是一片金黄,如同披了一树金子,闪着动人的光泽。等他回来时,银杏上已经发出了新芽。那新芽清新可爱,一粒一粒的,如同一个个正瞅着世界的孩子。江淮分水岭春天来得早,而今年的春天,更是格外早。明月湖里的水波,也从冬天的凛冽中泛出了一片片温柔的花朵;几只水鸟似乎已经感知了春水的温暖,正在嬉戏、唱歌。杜光辉虽然听不清楚它们唱的是什么歌,但他知道那一定是首欢乐而幸福的歌。
刘振兴市长调到省直机关工委担任书记去了。杜光辉到办公室时,还习惯性地朝刘振兴的办公室看了看。
自己的办公室里依旧清爽。两盆绿植养得很好,绿萝牵得更长了,沿着窗台,正伸着细嫩可爱的叶尖,似乎要探出窗外。而吊兰居然开出了细碎的小花。这在以前,杜光辉是绝对不曾注意过的。他一直以为,吊兰就是那些细密的叶子,和不断延长的气概。现在,他低头细看,吊兰的花如同害羞的小女孩子,悄悄地又忍不住地也正在看着他。他甚至能感觉到这花的调皮、可爱与天真了。
昨天晚上他下飞机,孟春开车到机场接他。一见面,两个人居然沉默了。其实他有很多话想说,却不知从何说起。他想孟春应该也是。
出了机场,孟春说,你现在回南州,跟两年多前来,不一样了。那时,你是挂职副市长,不影响任何人的利益。现在,你是正式任职的常委、副市长,而且有很多人正在说你要接任市长。这以后的日子,可不会再那么单纯了。
杜光辉很吃惊,说,有这回事吗?不可能,我也不想。我还是像以往一样,搞好科技创新和两区工作。至于别的,你还不知道我?我是想都不想的。
不是你想不想的问题,边走边看吧。孟春将新买的衬衫递给杜光辉,说警备区那边宿舍的被子都洗好了。等过两天,我陪你好好地看看科创园区,又来了一批新企业呢!
按照惯例,杜光辉先到市委,给唐铭书记汇报进修情况。唐铭听了后,说,不错。出去一下,还是不一样的。你以前虽然在国外待过,但那是专门研究经济学。这次出去,是工业经济与城市发展的主题,这个,就对南州很有用。当初你同意留在南州,我就准备再给你压点儿担子。当然,也还有许多同志都跟你一样,在为南州的经济发展,特别是科技创新努力工作着。你这四个月不在家,一摊子事由程市长代管,而且振兴市长调走了,程市长还得临时主持政府工作。他可是投入了大量心血啊。科创园区那边,我听他们说不断有企业进驻,发展势头之快,连我都没想到!光辉啊,你当时建议设立科创园区这个想法,现在看来不是一般的对,而是十分必要、十分超前哪。
杜光辉说,其实那也是大家共同的想法,主要还是书记的决策。
唐铭看着杜光辉,轻声道,光辉啊,我有个事要问你。
有什么事,请书记尽管问。
听说你跟科技局那个孟春走得很近,有这回事吧?
有。我们关系不错。
就是不错吗?
目前就是不错。其他的,没有了。
可有人说,你们关系超越了上下级和朋友的关系啊。
我可以肯定地说,现在没有超越。但是,将来嘛……
唐铭说将来那是将来,我只问现在。我相信你。不过,其实也没什么嘛,你是一个人,她也是一个人,正常嘛。我也只是问问,我倒是觉得,能发展就发展,大大方方地发展,好事,好事嘛!
谢谢书记。杜光辉告诉唐铭,他和孟春不仅仅是同事和朋友关系,其实还有更深一层的关系,孟春是他初恋女友的妹妹。
唐铭也很意外,说,世上还有这巧事?
杜光辉低着声音说,在科大读书的时候,跟孟春的姐姐田忆同学,虽然不在一个班,但是他们很快相恋了。只是后来,大三时,她因为一场车祸去世了。而且……如果当时,他要不是因为有其他事没能陪她,她或许就不会一个人走出校门,然后走上公路,然后遇上那辆飞驰而过的大卡车……说着,杜光辉鼻子一酸,他转过头。
太可惜了。唐铭也叹道。
沉默了会儿,杜光辉稳定了下情绪,说程建华教授团队的量子通讯京沪干线马上就要开通了,先研院也即将动工建设。科学岛上肖剑他们的肿瘤基因库建设更是全速前进,现在已经成为亚洲最大的肿瘤基因库了。还有那些大科学装置,每天都有来自世界各地的科学家团队来做实验,每天都有新成果发布。只争朝夕,他强调说,必须只争朝夕啊,否则,就不可能与这飞速发展的追风之城同步。
唐铭打开窗子,从明月湖上吹来的春风,温煦和畅。他接着刚才杜光辉的话说,光辉啊,不仅仅是你,我们都要只争朝夕啊。科技部即将批准南州为全国科技中心城市,应该说,我们第一步的路子是彻底走对了。我当初把你要到南州,这步棋不仅走对了,而且走活了。你现在已经正式在南州任职,要说整个南州最高兴的人是谁?那就是我啊。
谢谢书记,如果没有书记的提携和信任,我现在还在所里埋头书斋。杜光辉说完,唐铭一笑,说,放下包袱,全面发展!
回到政府这边,杜光辉特意到程市长办公室。程市长是市委常委、政府常务副市长,现在主持政府工作。杜光辉将在外进修的情况简单说了说,然后感谢程市长这四个月的辛劳。程市长皮肤白净,戴着副眼镜。那眼镜是滤光的,浅茶色,所以,他跟人说话时,别人很难看清他的表情。他扶了扶眼镜,走上前来,与杜光辉并排坐在沙发上,一手玩着铅笔,说,杜市长这次外出进修,开了眼界,现在是知识更新太快,其实谁都想出去进修进修啊。只可惜政府工作太忙,走不开。说到这一阵的工作嘛,反正都是政府工作,都是组织安排,哪有什么辛苦不辛苦之说。杜市长,你一回来,不也是这样?停了会儿,程市长忽然站起来,坐回办公室椅子,既像认真又像调侃似的说,以后还得请杜市长多关照啊。他说这话时,摘下了眼镜,那双又小又亮的眼睛里,眼神飘忽,如同两粒夜晚的萤火,又仿佛背后正飞扬着无数个让人捉摸不透的心思。而且,他的语气里也多少含着几分揶揄甚至不屑。
杜光辉心里无事,自然不会多想,也不会深想。他只是嗯嗯着点了头,打招呼后就离开了。等到了办公室,王也斯捧着小茶壶过来了。他最近好像疏于剃须,所以胡子有点儿突出。他颤动着胡子,说,杜市长可有什么吩咐的?我让人来办。
没什么。小王都已经安排好了。
那就好。王也斯将喝茶声提得老高,如同一块石头掉进了深潭,那种回声是意味深长的。他有事无事地转了两圈,说,听说先研院也动工了?科创园区应该成规模了吧?我这个秘书长,成天待在办公室里,成了井底之蛙,什么都不知道了。
你啊,是得出去看看。科创园那边,现在已经有三百多家企业,都是高科技企业。你去看一看,只要你能想到的科技创新,以及专利发明,或许都能在那里找到。即使找不到,也能够让他们开发。还有那里的许多创业者,真的了不起。每个人都有故事,而每个人的故事,都为南州的发展添上了光彩一笔。杜光辉道。
王也斯又啜了口茶,说,看来,我一定得去看看了,只是这秘书长的事情太多啊,一天到晚忙忙碌碌,却没见什么成效。哪天请杜市长也关心安排一下,我去转一圈。免得人家问到我,一问三不知。
杜光辉说好啊,王也斯凑上前来说,杜市长这次回来,怕要履新了吧?
履新?
是啊,是啊!……不说了,不说了!等到时候了,再来恭贺杜市长!
王秘书长,你这一说,我更糊涂了。都是子虚乌有的事,不要再说了。杜光辉严肃地说完,便喊来小王,让他准备一下,自己要去试验区。
王也斯将小茶壶从嘴上拿下来,说,风起于青萍之末,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
路上,孟春发来信息:晚上去银泰吧?
杜光辉回道,去试验区,估计不行。过两天吧。
孟春说,可心跟小鹏讲,她妈妈想让她出国去,你知道吗?
不知道。
唉,你太粗心了。赶快问问。
杜光辉也觉得自己是太粗心了。从国外回来,他还特地去岳母家看了看可心。四个月没见,女儿似乎又长高了,更漂亮了。他问可心,一切可好?可心说,什么叫好,什么叫不好?你想着我好,那就好呗。
这调皮的丫头!杜光辉当时就刮了她的鼻子,可心给外婆告状,说,爸爸还当我是小孩子,还刮我鼻子。要是刮坏了,怎么办?
杜光辉当时也问了女儿的学习情况,女儿并没有说要出国读书。现在,她跟孟春的儿子小鹏说了,难道她妈妈真的要让她出国?
晚上回宿舍后,杜光辉与可心视频。他问起出国的事,女儿说,妈妈找了我,说要接我出国。可是,我不想去。
为什么不想去?
就是不想去嘛。可心说,我现在很快活,为什么要去国外?
你要理解你妈妈的心思。
我理解,但是也请你们尊重我的选择。
好吧,我尊重你!
…………
(本文为节选,完整作品请阅读《人民文学》2021年11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