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勇,一九七一年生,毕业于地质学校,中国作家协会会员,国家一级作家。辽宁作家协会理事。现居锦州。近年来有小说发表在《上海文学》《山花》等刊物,部分作品被《小说选刊》《小说月报》转载。曾获辽宁文学奖等奖项。短篇小说《铁屑》进入二○一九年中国小说学会排行榜。
一九六四年的逃离(节选)
安勇
一
三爹去过我们农村老家两次半。第一次,是和三妈一起去看我爹攒下的盖房子材料。第二次,是和我丹东大舅去贩卖法国蜗牛。那半次,他没出站台,把堂弟小龙扔给我和我爹,转身就上了另一趟火车去抓三妈。
三爹第一次去我们农村老家时,刚刚二十出头,还没和三妈结婚,当然也没动过让我给他当儿子的念头,我还像我哥一样叫他三叔。三叔是我爹那一辈里最小的男孩,按我们老家的习惯,本来应该叫老叔。因为在他下面还有过一个小子,生下半年就死了,我奶说叫老叔会让她想起那个早殁的孩子,心里就会难受,所以就叫三叔。
那是上世纪七十年代中期,我爹刚当上白庙子大队的党支部书记。鞍山还是全国闻名的钢都。早晨站在和平桥、立山桥洞、五一路桥洞,都能看到浩浩荡荡的自行车队伍,像洪水一样从马路上奔涌而来,进入鞍钢厂门。三叔在鞍钢下属的第六建筑公司当工人,生得黄白镜子,刀条脸,细腰宽背,一攥拳头,胳膊上肌肉疙瘩像铁一样硬。一把瓦刀使得出神入化,自己拿一面墙,两个叨灰小工供不上他,砌出的墙棱角分明,灰缝子干净笔直,像拿尺逼着画出来的一样。连续三年全市建筑行业大比武,三叔都是状元。论手把技术,人人都竖大拇指。领导很看重三叔,给他发的工作服都是四个兜的干部服,想让他从班长干起,担当更重要的职务。我爷整天穿着四个兜,在太平工人新村里四处走动,扬言他家老三就要当干部了。可惜三叔好打架,三天两头惹是生非。每月的工资,除了抽烟喝酒,刚够给人家赔医药费的。每天早晨他出门上班时,我奶都会叮嘱,老三,你也老大不小了,该让妈省省心了。三叔也真想改,可没过几天手又痒了,两句话说不到一块,就又撸起了袖子。用三叔自己的话说,本事大的人,脾气都大。
三叔和三婶来的那天,三叔穿着一身绿军装,斜背着一只草绿色的军用挎包,戴一顶绿军帽。那正是那个时代年轻人最时髦的行头,尤其军帽更是紧俏,以至于当时社会上抢军帽蔚然成风。三叔走到街门口突然停下脚步,把我和我哥闪得一趔趄。我和我哥摇晃着他的手,问他为啥不走了。三叔没搭理我俩,边眯缝着眼睛打量我家的房子,边跺跺脚,鞋面上腾起两团黄烟,又抹一把脸,抓了一巴掌灰尘。三叔龇着牙对三婶说,他们这里的道,真不是人走的。我家的房子是一座起脊草房,里外两间,里间睡觉,外间烧火做饭。房上苫的草已经发黑了,墙皮也脱落了,一块块秃得像牛皮癣。我心里为我家的房子感到难堪。三婶笑着瞄了我爹一眼,没接三叔的话茬儿。她穿着一件淡蓝色连衣裙,扎了一只马尾辫。那时候她还不是三婶,而是三叔的女朋友。
三叔皱着眉头问我爹,哥,你们一家四口,就住这房子里吗?
我爹正拿手揉眼睛。在三台子火车站外面,刚接到三叔和他女朋友,一股旋风卷起炉灰渣子拍在我爹脸上,他从三台子揉到老边,从老边揉到高家窝棚,一直揉到我们安家窝棚,已经揉了八里地,眼睛红肿得像一只铜铃铛。他和三叔并排站着,一只眼闭,一只眼睁,痛苦不堪地说,房子是不太好,所以才张罗要盖新房子。
有三叔当对照,我发现我爹的脸又黑又红,额头和腮帮生满了褶子。他比三叔矮一头,穿一条趟绒裤子,蓝上衣前胸后背各有一道汗渍,像括弧似的遥相呼应。他本来比三叔大五岁,但看上去大十五岁也不止。我脸上直发烧,为我爹难为情。我妈头上沾着片白菜叶子,一手提猪食桶,一手拎葫芦瓢,栽楞着膀子从院里走出来,老三,在街门口站着干啥玩意?麻溜儿进屋,嫂子喂完猪就给你们做饭吃。有三叔的女朋友当对照,我妈的脸也又黑又红,她本来比人家小一岁,但看上去得大七八岁,我心里又是一阵难为情。
我爹闭目合眼喊我妈,你先给我翻翻眼皮,迷得我死的心都有了。
两头猪听到我妈的声音,从秫秸搭的棚子底下撒欢儿跑出来,踩得一片烂泥响,扒着柳木做的圈门子竖起身子,发出一串焦急的哼哼声。我妈显然觉得猪的肚子比我爹的眼睛更重要,径直走到猪圈前面,用力把桶提起来,把猪食倒进槽子里。我家的猪一黑一白,谁都不懂文明礼貌,我妈总爱骂它们是饿死鬼托生的。两头猪拿脑袋拱对方,急不可耐地吞咽起来。每次看它们吃食的贪婪劲,我都担心这俩家伙会连槽子一起吞进肚子里。
三叔的眉头从大门口一直皱到屋门口,屋子里光线昏暗,从外屋进里屋时他绊上了巴掌高的木门槛子,险些摔个前趴儿。我和我哥顾不上笑,眼睛盯着他的挎包,偷偷咽口水。三叔的女朋友把挎包接过去,站在屋地上,往炕上掏东西。先掏出一包古巴奶糖、一袋饼干,随后掏出一网兜苹果,最后又掏出两只缝着红五星的灰色八角帽。我和我哥把帽子戴在头上,抓一把糖揣进左裤兜,抓一把饼干揣进右裤兜,又各拿一只苹果往嘴里塞。三叔的女朋友想要拦阻,咋不洗就吃呢?我们俩像泥鳅似的一扭身子,躲开她的手,跑到屋门口,把苹果咬得喀喀响。
三叔叹口气,对他女朋友说,这俩孩子,连苹果都没吃过吗?
我和我哥把嘴里的苹果咽下去,严肃地告诉他,不要小瞧人,不但我们俩,连我家的猪都吃过苹果。半年前的一天晚上,一个从县里开会回来的大队干部到我家传达会议精神,进门前把装苹果的皮包放在了猪圈墙上,结果皮包被猪拱翻了。第二天早晨,我妈从烂泥里扒出几只被猪啃过的苹果,用水洗一洗,拿刀削一削,分给我和我哥吃了。
三叔听了我俩的话,又叹口气说:哥,你自己来农村不要紧,让他们也跟着你受苦。
我爹没听到三叔的话,他和我妈正面对面站在院子里翻眼皮。
我爹抬手把我妈头上的菜叶摘下来,小声说,去后园子割把韭菜炒鸡蛋,再炸个油酥豆。
我爹的眼皮已经翻开了,看上去就像一只没长毛的耗崽子。
我妈凑上去,踮起脚,使舌头尖舔一下,又冲着眼皮吹口气问,做啥饭呢?
我爹说,高粱米水饭,吃着煞口,还经饿。抽烟有啥好处呢?你舌头上一股烟味,直辣眼睛。
我妈说,告诉你多少遍了,我妈死得早,想她心里难受,才学会了抽烟。
这是我妈的说法,我去长春上中专时,她又说是想我想得难受才抽烟。实际上,村子里的女人都抽烟,东北十大怪第二怪就是“大姑娘叼烟袋”,那年头,抽烟对东北女人来讲稀松平常,根本不算啥恶习。
我爹不停眨眼睛,翻上去的眼皮仍然不掉下来,我妈抬手帮他抹一把说,那还不如烀茄子土豆,一锅出,吃着还对路子。我爹揉了两下眼睛,目光越过秫秸障子往远处看,确认自己的视力已经恢复正常,那也行,鸡蛋韭菜也炒,老三第一次上门,咋也得有个硬菜,再说,还有他女朋友呢!我妈说,那个女的,是你同学?我爹说,五年级时在一个班待过大半年,都快把她忘了。我妈说,她肯定没忘了你,瞅你的眼神狼哇滴。我爹说,该做饭了,他们大早晨出来的,肯定饿了。
我不想抱柴禾,一拧身子跑回屋。
三叔正从桌子上把我爹的学习笔记拿起来,翻得哗哗响,又往手心上拍着说,你爹一个脸朝黄土背朝天的老农民,又不接见外宾,学这东西有啥用呢?再说了,学啥语不好,干嘛非要学日语呢?我最恨的就是小日本儿。我爹和三叔是两个极端。一个酷爱学习,一个看到有字的东西就脑袋疼。我爹在乡下把高中的课程学完了,又跟着中央人民广播电台学日语,笔记本上写满了奇形怪状的片假名。四十二岁那年,他又参加农艺师考试,全新民县排第二。四十五岁那年,他考入沈阳农业大学,脱产学习两年,成了名副其实的大学生。七十岁后,还思维敏捷,每天演练奥数题。三叔是个非常讨厌读书的人,课本发下来没几天,就不知被他扔到哪去了。用我爷的话说,老三就是个无知的粗人。但三叔手巧,一块木头用刀削几下,就变成一把手枪。几张纸随便叠一叠,就弄出一顶帽子。一辆自行车鼓捣鼓捣,就变成了摩托车。
我把炕上的烟笸箩推给三叔和他女朋友,让他们卷袋烟,解解乏。三叔和他女朋友都不卷烟,低着头看烟笸箩。烟笸箩是用旧报纸和《新农村》杂志糊成的,某外国领导人慈祥的笑脸和一架碧绿的黄瓜挨在一起,里面装的青烟叶子,很粗,夹杂着烟梗子。三叔又叹口气,你爹平时就抽这烟吗?我纠正他,我爹从来不抽烟,烟是我妈抽的。她说这烟有劲,抽着过瘾。三叔从口袋里掏出一包烟,弹出一支叼在嘴上,但没有点火,若有所思地说,你妈也跟你爹受苦了。
我正和我哥周旋,没顾上回答三叔。我嘴快,分到手的饼干转眼就都吃没了,我哥还剩半兜子,故意在我眼皮底下一点点嚼,又往我嘴边递,我一咬,他就把手缩回去。开始我没意识到,听到我哥嘴里发出喊狗的声音,才知道被戏弄了,顿时心头火起,冲过去,在我哥腰眼捣了一拳头。
三叔上来一脚,把我从门里兜到门外。我充满了求知的渴望研究半天,到底也没整明白,是咋飞跃过那块巴掌高的木门槛子的。我妈正在外屋锅灶前做饭,全程见证了这个奇迹,把手里的水舀子“咣当”一声摔在锅台上。铝制的水舀子在锅台上打了两个滚儿,摔到地上,磕出好几个坑,想不明白自己究竟招谁惹谁了,愤怒地又在地上跳了几下。第二天晚上,我们一家四口在仓子前面搓苞米时,我妈对这事还耿耿于怀,黑着脸对我爹说,孩子再不听话,也轮不到老三教训。我爹说,他不尊重他哥,老三才给他一脚。我妈说,俗话说,打狗还看主人呢,我看他是看不起咱农村人,所以才敢动手打咱孩子。我爹说,你这就想歪了,老三是个直性子,没有那么多弯弯绕子。我插话说,再说了,我也不是狗。
抱柴禾的活儿到底没躲过去,我哥抱的烧完了,饭锅还欠点火候,我妈喊我再去抱。我走到外屋门口时,看见我妈正弯腰从坛子里往出掏鸡蛋。柴禾垛在大南边,紧挨着前趟街老于家的后障子。我抱了柴禾回来,见我妈还在坛子前面站着,一只手握着一只鸡蛋,不知在想啥。韭菜已经割回来了,外屋地一股清香味。我用脚把秫秸撅折,塞进灶坑里,回头看我妈还那么站着,就开口问,妈,你在那寻思啥呢?我妈说,我寻思,这两只鸡蛋要是不吃,到秋天晚儿就能变成两只小鸡,小鸡长成大鸡,开裆下了蛋,再到秋天晚儿又能变成小鸡……再说了,他刚才还踢了你一脚……吃饭时,桌子上除了土豆、茄子,葱叶子蘸大酱,还有一盘韭菜。
我转眼把挨踢的事忘在了脑后,吃完晌午饭,就拉着三叔去街门口,一只手里握玻璃球,另一只手里攥一摞啪叽,一齐伸到三叔面前,问他想玩哪个。三叔啥也不想玩,抬手摸了摸我脑袋顶说,你妈长得可真黑啊,掉到这地上没准都找不着吧!她是一直这么黑,还是跟你爹结婚后变黑的呢?我使劲想了想,摇摇头说,我也不知道,他们俩结婚之前,我没见过我妈。三叔说,要不是和这个黑女人结婚,你爹早就回城了。我说,我爹要不是和这个黑女人结婚,就没有我和我哥了。三叔说,你脑袋瓜儿还挺机灵的呢!你把两只手互相搓,越快越好。我照着三叔的话去做,直到两只手心热得像烧了一团火。三叔说,好了,你闻闻手上是啥味?我闻了闻,有一股鸡屎味,你搓是啥味?三叔呵呵笑,也是鸡屎味。这个堡子里,你最喜欢哪个女孩儿?我说,我稀罕凤玲子,她学习好,长得带劲,一笑俩酒窝。三叔说,你看看,我带来的这个女的长得咋样?我说,带劲。三叔说,给你当三婶,怎么样?我琢磨了一会三婶是谁,最后想明白了,就是三叔的媳妇。我使劲点点头说,那敢情好了。三叔说,她正追求我呢,想要给我当媳妇,我还没想好要不要她。我说,你要她吧!三叔说,那就听你的。
三叔说,我教给你一套流行嗑儿,试试你的脑袋瓜是真好使还是假好使。我点点头,心里憋了一股劲,村里人都夸我聪明,当然也不能让三叔瞧不起。事实证明,我的脑瓜很好使,三叔只说了两遍,我就把那套嗑背熟了。三叔冲我伸出大拇指,知道山炮是啥吗?就是你们这些屯老农,又捅捅我说,给你爹背一遍。我扭过头,看见我爹正背着手从院子里走出来,自从当上书记后,他走路就喜欢背着手,有时候撒尿也背手。我深吸一口气,等我爹走到面前,用清脆的声音念出了那套嗑:
山炮进城,腰扎麻绳。满嘴葱味,小脸通红。头戴毡帽,身穿趟绒。先进饭馆,再逛联营。看场电影,不知啥名。喝瓶汽水,不知退瓶。看场球赛,不知输赢。买根冰棍,嗦啰溜平。丢一分钱,跑遍全城。打一巴掌,不知哪疼。找不着厕所,旮旯也行。
我本以为我爹会夸我,没承想,他皱着眉头使劲看我一眼,警告我以后再不许说这套嗑。随后,带着三叔往西走,西边靠猪圈墙两棵杨树之间堆着石头和砖头。那些东西已经准备几年了,落满了鸟屎,变成了村子里的笑话。他们不敢当面嘲笑我爹,不时在路上拦住我和我哥嬉皮笑脸地问,你家的三间大瓦房,啥时候能盖起来呢?我老老实实地说不知道。我哥已经懂事了,感觉到了对方语气里的嘲弄,翻着白眼说,你管不着。对方还是不依不饶,是不是你哥俩打算拿它娶媳妇?这下子我翻脸了,冲着那人吐口唾沫骂,放驴屁。
三叔把那些砖头瓦块看一遍,没提房子的事,说起了别的。哥,陈明宝、张静斌他们,都张罗往回办呢,你真打算在农村待一辈子?
我爹说,这事你不用管,我让你来是看材料的,你就告诉我,要是让你干瓦工活,盖三间房子,东西够不够用?
三叔撇着嘴说,哥,不是够不够用的问题,而是能不能用的问题,依我看,你这些破烂,根本就盖不了房子。
我爹问他为啥。
三叔说,这些材料不合格,用行话说,都是残次品,要是用在工地上,就是自己给自己丢手艺。
我爹说,老三,房子只要结实抗住就行了,用不着美观好看。
三叔说,咱俩打个赌,你要是能用这堆破烂盖成房子,我就一口一口,把房子吃下去。
下午,我妈也跟着一起去了火车站。我爹我妈本打算留他们住一宿,三叔看一眼黑乎乎的炕席,皱起眉头说,这哪是人住的地方?执意要连夜返回鞍山。我妈一直和三叔的女朋友走在后面,我听到三叔的女朋友问我妈,喜欢不喜欢读书看电影。我妈说,我更喜欢听他给我读书讲电影。三叔的女朋友停下脚,用我妈的话说,狼哇嘀看了她一眼说,你可真幸福啊!
……
本文节选自2021年第6期《芳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