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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应松:豹

  • 作者:美文苑
  • 来源: 原创
  • 发表于2023-05-20 00:48:3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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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陈应松,一九五六年生于湖北公安县,武汉大学中文系毕业。出版有长篇小说《天露湾》《森林沉默》《还魂记》《猎人峰》《到天边收割》《魂不守舍》《失语的村庄》,小说集、散文集、诗歌集等一百四十余部,《陈应松文集》四十卷,《陈应松神农架系列小说选》三卷。小说曾获鲁迅文学奖、中国小说学会大奖、全国环境文学奖、上海中长篇小说大奖、人民文学奖、十月文学奖、北京文学奖、十月生态文学奖等。作品被翻译成英、法、俄、西班牙、波兰、罗马尼亚、日、韩等文字到国外。长、中篇小说曾八年进入中国小说学会“中国小说排行榜”。曾任湖北省作协副主席、文学院院长,湖北省政协文史委副主任,文学创作一级。

      豹(节选)

      陈应松

      乘赤豹兮从文狸,辛夷车兮结桂旗。

      被石兰兮带杜衡,折芳馨兮遗所思。

      ——屈原《九歌·山鬼》

      一

      春风如鼓,将要抵达人心的虚弱处,苏醒的血液被惊喜暂时按捺。四月如同燧石,在火焰中嘶鸣。烟灰色的荒野,黑鹰啼叫,冰块崩裂,大地的灼痛像秋果往崖下滚动。石头强力打开花苞,种子砸开镣铐,泉水温暖地追击着星群。鱼生出鳍,蛙生出蹼,蜥蜴生出脚,鸟嘴植入金色的簧片。

      月圆之夜,麝群经过,麝香奇异的香味横漫山岭。野兽们因麝香的气味纷纷在山洞醒来,接受麝香的沐浴和恩泽,也对麝群进行伏击和围猎。月亮环着彩晕,那是起风的征兆。果然,大风吹来,拔木飞瓦。巴老磴在被窝里被卷起,又重重摔落到地上。天遽然黑了,是黑旋风,巴老磴手臂撑着身子,想看他爹怎么样了,豁着牙大喊:“黑信(旋)风!”

      爹没叫,崖畔羊圈的羊却叫了,羊的叫声像小儿的啼哭,在狂风里呜呜乱窜。

      “奔儿、淘宝,睡死了?快去看羊!”

      巴老磴揉着闪了的腰,脚蹬着地上的铁屑,风把屋里的东西都吹隐在黑暗中。他抓着脑袋,几乎丧失了意识。他拼命地站起来,发现牙磕掉了一颗,风直往嘴里灌,像割肉一样疼。圈里不时响起羊们撞角的咚咚声。

      外甥苏奔儿和儿子巴淘宝正在睡梦中,在巴老磴的呵斥声里惊起。月光不祥,树影晃动,大地在哼吟,仿佛神灵翻身。

      巴老磴他爹老鸹子睡死一样地打着鼾,梦中喊着:“啊哟,哇哇哇!啊哟,哇哇哇……”像一只老鸹叫。他年轻时就爱喳喳哇哇,又住在老鸹岩,就被喊成了老鸹子。他梦中呼吸窘迫,喉肌松弛,只能靠心肺鼓动将肚里的废气挤出,这需要力量,因此,睡一次觉对他来说是一次历险。这位老人顽强活着的结果是瘦骨嶙峋,神志不清。

      开了大门,一股旋转的妖风袭来,将苏奔儿他们掀翻在地,衣裳也被剥走了。苏奔儿和表弟巴淘宝赤着上身往崖畔跑。月亮像颗黑曜石,在乌云里哗哗疾走,星星砰砰往下坠落。一只夜隼凄厉地哀鸣着,栽倒在石头上。松鸦发出猫一样的虐叫。山冈被大风刮得东倒西歪。

      羊圈臊味扑鼻,风擦着石崖,宛若一块块掷来的冰。伸手不见五指,黑夜像是鸡笼。苏奔儿打了个寒噤,就见一道鲜艳的橙红光在眼前一闪,一只羊飞了起来,又从空中跌落。噗的一声,断气了。苏奔儿一摸,是一颗羊头,不知被什么东西生生地咬断了。

      苏奔儿脸上落了些雨,但天上并没有下雨,再一摸,是血。那赤橙色的巨影再次出现在眼前,尘埃飞扬。影子往石上一跃,像兜头一块毡子要罩住他。苏奔儿护住巴淘宝,愣在那儿,如拴牛的桩头。他往后挪动了一步。

      “啥家伙!嗐!”好半天,他仗着胆子喊,牙齿像被丢进醋缸里一样酸痛。

      风太大,这是自语。巴淘宝没有反应,还是像一截糟木头站着,上身赤裸,风把他们一直往崖下扯。那个神秘的大影在移动,时高时低,时隐时现,往他们的头顶而去,闪进崖壁,卷起一股阴风,石头有摩擦和滚动的响声。橙色的光在苏奔儿眼里久久不去,像搁进了一块炭火。

      “羊!”巴淘宝说。

      “你看见的是羊?”苏奔儿问。

      “翅膀!”巴淘宝的喉咙发硬。

      “你看见羊长了翅膀?”

      “豹!”

      “你看见豹子长着四只眼,八条腿?”

      “翅膀!”

      “你看见有翅膀的野猪,有毛的娃娃鱼?”

      “豹!”

      跟这娃子说话太费劲,他说不清一句连贯的话。苏奔儿想笑,就见巴淘宝往屋里跑去,咚地撞在门框上,又与他爹巴老磴撞了个满怀,那个胸前的望远镜飞了起来。

      “球(畜)生!”巴老磴脸腮耷拉,豁着牙骂儿子。这时候,巴淘宝因为撞上了门框,疼得围着屋场疯跑。

      巴老磴扑向他的羊,他的死羊,并且哀哀大哭,泪水滂沱。“羊啊,羊啊!”他的哭声在雷火田村的上空颠簸,在深深的山谷里翻腾。

      两只死羊,有头的那只脖子上凿出一个洞。巴老磴哭僵了后颈,猛然抬头,在半山崖上瞅到了两盏深蓝色的大灯射过来。他以为是神农山区经常出现的“佛灯”——那些亮球飘浮在山谷里,像是仙人挑着灯笼逡巡游荡。

      前面咋多了座大山?山有双峰,有往下斜着的山坡,有粗壮的柱子,就是一扇悬崖。它比高处的白琅峰还高,它就在面前,它屹立天地,整个雷火田村都在那根石柱底下……柱子?前腿?……这可是大兽!

      巴老磴惊骇得不行,紧紧薅住外甥苏奔儿的手,指甲戳进他的手腕里。他的手在抽搐,骨关节嘎嘎作响。死羊就在他的旁边,巴老磴摸着羊脖子上的洞,将手抠进去,像是寻找什么。羊的脖子里热乎乎的,他的手在气管里滑动着。后来他把手慢慢抽出,那孔洞里喷出了羊的血和胃液。

      月圆之夜,麝香汹涌,一只豹子在寻找它的母亲。

      村主任何五更从一夜的麝香熏煮中醒来,大风的嚣叫撼动山基。被子太厚,睡梦不沉,他五心燎热,六腑郁燥,打开酱坛吞吃了两根泡葵花梗,才刹住莫名泛起的焦虑。

      垭子上的道路盘旋曲折,天空光滑无垠。昨晚的大风把云彩吹得衣衫褴褛,所有的树木都剥去了一层皮。栲木、槲栎、水青冈都倒向一边,唯有冷杉笔直地将针叶指向天穹。早霞醒着,花朵困了,山的齿尖篦着曙色中的彤云。而风把雷火田村的房屋、牲畜和庄稼越吹越矮。

      五六个男人围着巴老磴家的火垄不出声,神色凝重。这屋是巴老磴一家临时住下的,他们在老鸹岩的老房子被上一轮的大风吹垮了。村民见村主任何五更来了,也没让座,蓬着火,像几个妖怪。何五更挤进去,狗却朝他狂吠。巴家两条狗中的一条叫擂炮,气势汹汹,一副怪相,地包天牙齿,鼓眼睛,老鼠尾,长相奇丑。

      何五更有些愠怒,大喊:“巴老磴,夹住狗!”

      巴老磴赶快过来撵狗,表示歉意。何五更还不解气,说:“清早巴早的,啥事?没死人唦?”

      一颗羊头在地上,大伙让他看。火垄里舔出了一条火苗,把那羊头照得明晃晃的。问题是,这羊头断得蹊跷,像是没长在羊身上一样。羊头沉静,胡须飘飘,也不像是被咬了,倒像是睡着了。还有另外一只羊,死了,放在一边。

      “风还没有过去,兽却来了。”有人说。

      “在这里,要么被兽吃,要么吃兽。”有人说。

      “就不能吃点亏吗?”刘摸子觑着眼睛说。

      “你家里羊多人多,你吃亏行。”巩山门讽刺道。

      “山门,你明知道我就一个人,你这不是埋汰我吗?”刘摸子气鼓鼓地睖起眼。刘摸子是个鸡毛眼,鸡子上笼时眼睛就看不见了,摸摸索索。

      这几个人大多是老鸹子和巴老磴的铳友,都曾经是猎人。

      何五更去看巴老磴,哪还有形象,魂儿都不在身上了,一只独眼红得像桃子,另一只安放的假眼汪着油,鼓在眼眶外头。没等到巴老磴说话,何五更说:“到了七月半没?”

      “七……七月半?”

      “鬼,是不是鬼唦?”

      何五更大声呵斥,他要先压倒说话人,也就等于压倒了死羊给村里带来的恐惧。不让巴老磴和这些人说话,就等于将恶兽害兽怪兽制造的血案抹去了,淡化了。春光炯炯的四月,雷火田村刚刚还阳,积雪刚刚融化,花朵刚刚盛开,麝群刚刚回来,满村都是美妙沉醉的气味,异香扑鼻,天地开窍,万物复苏,牛羊在山坡上啃青,燕子在屋檐下筑巢,一切如此美好。

      有人给他夹火炭点烟,是刘摸子。火钳夹那么大块火炭,烫着人可不得了,何五更让着他,生怕火靠近自己。刘摸子说:“五更主任你把火点上。”

      巴淘宝被叫进来,呜啊地哭着,他养的羊给咬死了两只,他咋不哭?他脸上全是冻疮,虽然到了春天,冻疮愈合了,但还是乌紫的。他胸前吊着个望远镜,是一个徒步探险的城里人送给他的,因为他给那人带路去了趟迷魂荡,后来望远镜就挂在了他脖子上。

      “哭啥哩,这娃子!”何五更有些心疼。

      “主任你把烟点上。”刘摸子不依不饶地说。

      巩山门喊了起来:“哎哟,你夹啥呀?夹我脚指头了,你这摸子!”

      “是只大兽。”苏奔儿说。他把晚上的事回述了一遍。

      铁匠屋里,一屋呛人的烟子,一屋苦脸,一屋丧魂落魄的人。大家拼命抽烟,以为把自己包裹在厚厚的浓烟里就安全了。

      “淘宝,你亲眼所见,豹子有翅膀?”何五更还想证实一下。

      巴淘宝在火垄边,棉衣烤出一股臊味,腿抖得不行,恨不得把所有的火搂在怀里。他一只手抓着胸口,两只眼看着火垄。

      “是不是真的?”

      “像鸟一样,一团火?”

      “兴许是看花了眼……”

      “是兽又是鸟,会有这档子事?”

      “它吃你没?”何五更抓住巴淘宝的袖筒说。

      “……没。”

      “卵掉没?”

      “……没。”

      “还一团火哩,过山黄?山彪?”

      过山黄就是山彪,橙红色,也有人说这是两种兽,见过的人不少。过山黄是一种巨型大老虎,山彪也是一种虎,说老虎产两崽,如果产第三崽,就是山彪,有说这种虎是山精。

      “你说山精木魅都下山了,还有红熊、棺材兽、驴头狼哩……”何五更发觉自己说走了嘴,这后面说的兽越说越恶,驴头狼是吃小娃子的,棺材兽是收人的。不就是两只羊嘛,不能把事情越说越深,要解除警报,要让村里的村民情绪稳定保持冷静。

      “豹子长翅膀,也不是没可能。豹子可以活十五年,活过十五年,就成了精,可以活一百年,一千年。”巩山门说。

      “鬼扯淡,”何五更说,“你见过豹子精?哪个见过豹子成精?如果都成了精,那不满山跑豹子?”何五更朝大家扫了一遍,这才记起床上有个老鸹子,巴老磴的爹,村里的老猎人,便喊,“老鸹子,你见过长翅膀的豹子吗?”

      老鸹子有严重的牛皮癣,他有个很老的豹爪,用那爪子抓痒。他正在抓着腿,没顾上跟这些闲人说话,他耳背,问了三遍才听清,举起那只铮亮的豹爪,一字一顿地回答说:“它说有,就有;它说没有,就没有。爪子一砍,还有啥?”

      “吃羊的还有狼巴子哩,非得要逼我说脏话?回去把你们家的煤炭洗白!”

      “那……羊呢,何主任,咋办?”

      “炖了,咋办?”

      “究竟是啥家伙,把我家娃子吓傻了?”巴老磴坐在那里问。

      “啥家伙?就是你们这些打过豹子的坏家伙,报应来了……反正吧,咱们全村要整体搬迁了,到了山下集中安置点新村,一切都好了,大伙忍忍,自己小心……”何五更又说。

      烤暖的身子又丢进四月的大风里,风一浸,就像要下雪的样子,可分明是阳光灿烂的四月。虽然高寒山区的春天来得晚了点,但毕竟来了。

      苏奔儿提着羊头往老鹰潭走。

      他准备给姥爷老鸹子煮了吃,老鸹子却对他破口大骂,这么晦气的羊头哪敢吃呀!快给火云幺婆送去,只有她才敢吃。到了火云幺婆那儿,火云幺婆又将他赶了出来,要他丢到老鹰潭去,并说等你丢进老鹰潭了再来给我洗脚。苏奔儿的老婆辛夷让他给火云幺婆洗脚尽孝,因为火云幺婆丈夫蓝铁汉生前救过他一命。

      苏奔儿提着羊头,酸了鼻头。我这好心送羊头,咋都不领情哩。

      修路那会儿的苏奔儿还是个辍学的娃子,他不想在镇上的学校住读,他不会洗衣服,有时还尿床,让同学们笑话,他便逃学偷偷跑进了山洞,一下子失踪了。他吃野果、睡茅草,有一天给家里门口放了一捆柴,家里人以为他被老熊和狼巴子吃了,早上他妈打开门,看到一捆柴火,知道儿子还活着。苏奔儿的舅舅巴老磴漫山遍野去找,终于在垭子上的一个山洞里找到了他,身上爬满了虱子,饿得满脸青翠。后来苏奔儿父母双亡,巴老磴带他去了修路队混饭吃。蓝铁汉见他锤不动石头,让他当司号员,每天吹起床睡觉、开山炸炮的冲锋号。蓝铁汉喜欢这娃子,寒冬腊月跳进深潭去填路基,也叫上苏奔儿,让他嫩心嫩肝喝酒,喝下一碗酒,锤开冰面,到深潭里垒石头。蓝铁汉常对他说,奔儿,你跟着我,什么也没得到,还耽误了学业。蓝铁汉就特批了苏奔儿在鹞子岩路边做了个房子,卖点小副食,苏奔儿在那儿救了些车祸摔下岩的人,也算是做了件善事。路没修好,蓝铁汉被炸死了,他老伴火云幺婆常去鹞子岩苏奔儿那里坐坐,说:“一善染心,万劫不朽,百灯旷照,千里通明。”苏奔儿不知道火云幺婆说的是啥意思,火云幺婆又说:“善为至宝,一生用之不尽;心作良田,百世耗之有余……人要行善莫作恶……”

      苏奔儿手上的羊头引来了许多苍蝇,他没弄懂火云幺婆为什么要让他丢进老鹰潭。老鹰潭死过几个村民,那一年修路打通老鹰潭段,遇到险阻,修路队在阎王鼻子崖上打了四个竖井放炸药,一百零八名好汉和妇女三班倒,掘井锤石。两米见方的圆洞竖井,弓着腰打抱锤,斜着身子打偏锤,躺在洞里打仰锤……千古寒林雪原被熊熊火堆映照,叮叮当当的锤声和人声像荒山野妖们在老林里乱舞……前方狰狞的山峰,嵯峨嶛峭,阎王鼻子岩阴森高横。头戴柳藤帽的村民们手握钢钎大锤,将一块块岩石撬进深深的谷底,将竖井凿出的石碴倒入山沟。粉尘腾腾,锤声轰轰,歌声阵阵:“穿云走雾上山来,我看姑娘吊悬崖,要问姑娘干什么,打锤、掌钎、放炮、劈悬崖,要把山河巧安排,打通山路幸福来!”

      一千斤炸药放入竖井,蓝铁汉叉着腰,站在岩石上,望着头顶的石头:“你这个阎王爷的鼻子,想吃老子一梭子吧?”

      他走了几步,绊动了旁边临时栽下的电线杆,杆子上牵着通往竖井的电线。接着,电线上的两只秃鼻乌鸦嘎嘎地叫开了,拍着翅膀、伸出舌头大喊,喙嘴对着杆子下面的蓝铁汉。蓝铁汉大骂乌鸦,捡起一块石头砸去,石头没伤着乌鸦,又从空中落到苏奔儿头上,砸出一个大包。

      “吹号,苏奔儿,把它们轰走!”蓝铁汉高喊。

      苏奔儿忍着头上的疼痛,朝天上的乌鸦吹起了冲锋号。乌鸦非但没走,还在电杆上跳跃挑衅,并引来了更多的乌鸦。乌鸦们的叫声咯儿咯儿,听起来像是嘲笑。

      “巴老磴,找一节电池来,试试看井下的电线还通吗。”

      巴老磴找来了一节一号旧电池,将两根电线试了,电线是通的。

      “吹号通知大家撤离,准备引爆!”

      蓝铁汉还是不放心,看了看天上、树上和岩上的乌鸦,命令巴老磴:“再用电池试试,咱们得万无一失,到时排瞎炮就危险了。”

      竖井里的炸药灌入一个个竹筒里,再用油纸封好,有的装在玻璃瓶里,更不怕潮湿,而且炸药的威力大。

      苏奔儿的号吹了两遍。号是个土号,就是打猎的牤筒,用树凿空的,安了一个吹口,牤筒指挥大伙赶仗围猎。苏奔儿站在阎王鼻子下的一块高石上,牤筒声疏散着人群,只等蓝铁汉一声令下,吹第三遍,就要引爆一千斤炸药了。这时候,蓝铁汉要苏奔儿走远点:“别跟着我,躲到崖后去,这儿危险!快点!”

      蓝铁汉催了几遍,几乎是撵,苏奔儿才往崖后走去。蓝铁汉找了个新电池试电路,哪知引爆了雷管。一阵惊天动地的轰响,一阵黄色的硝烟,一阵如箭似雨的石碴从山腹深处喷射出来,蓝铁汉和五个村民消失了。

      窒息的黄尘呛进苏奔儿嘴里,他以为山倒了,他藏在崖壁下,蓝铁汉让他捡了条命。一时间,石块飞上天空,又纷纷落入老鹰潭里。一个血糊满脸的人像一只惊鹿跳着过来,号叫着:“我的眼珠子呀!”是他老舅巴老磴,衣裳被炸药撕成了碎片。

      巴老磴在宜昌装上了一只狗眼。那狗眼油汪汪的,是右眼,谢天谢地,他再也不能瞄准猎枪了。

      大风横扫,万木摧折,春光破碎解体,山冈悒郁不忿。蜜蜂和流泉呼唤花朵,黑熊与金狐同时幽咽,大地的骨头被吹得嘎吱作响。风磨着山尖的战刀,掏空村庄的根基。獐子眼神狂乱,天空一贫如洗,云彩惊厥逃窜,豺狼将牙齿藏在眼里。苏奔儿提着羊头去往老鹰潭,一路暮色通红,犹如钢水出炉,白琅峰的绝壁——那块通天碑巨崖,溅着晚霞的残血。

      一只狼巴子叼着一只兔子疾走,毛色杂乱。一只鬣羚没命地奔跑,不知有什么恶兽在后面追赶,它庞大的身子将水沼边的芦苇踩得叭叭直响。此刻,野马河边,更多的野兽来此猎杀被杜鹃花醉昏的鱼,这些鱼吞吃了杜鹃花瓣,麻醉过去,白花花漂浮在河面上。狗熊成群结队,还有白鹭、水獭、野猪、苍鹭、鹰、狼巴子……

      此时,野马河里的河音在吼响,在异香扑鼻的麝香气味中,大鱼低沉地吼叫,吼声穿过深邃的森林和山冈,宛似千百只豹子在峡谷间悲愤狂鸣,这是神农山区独有的河音。春风解冻,杜鹃郁烈,躲藏在河中石洞里的大鱼就会出来,它们金鳞闪闪,浑身披满紫色的水藻,游到河边,跃食伸入水面的杜鹃花和漂浮的花瓣。

      苏奔儿避开那些禽兽,绕道往老鹰潭去。他站在深潭边,将羊头向远处的潭里扔去。潭中骤然如巨锅沸腾,立刻涌出一股大浪头。他定睛看去,从崖下的大罅里,钻出一个鹅头样的大脑袋,有几米高。那东西在水上疾走,冲上浪峰,潭面上卷来一股难闻的腥味。

      “这是啥?”

      苏奔儿三魂吓掉两魂半,撒丫子就跑。脚下苔滑,他重重地摔了一跤,膝盖磕破了,手刚好摁在一块尖石上,手掌顿时鲜血直淌。苏奔儿左手捂着右手,朝坡上猛跑。

      血就要流光,苏奔儿的身子渐渐冷却,看一路有什么止血的草,他看到了路边的鸡血藤。

      他捋了些叶子塞进嘴里,嚼烂,放在伤口上,紧紧按压住,血慢慢止住了。血流得太多,跑到火云幺婆的门口,眼前一黑,苏奔儿栽倒在地……

      他醒来看到了火云幺婆在灯下给他用绷带绑扎手掌,还闻到了药香。火云幺婆的手边有一个碗,里面调着药膏。她衣襟上别着一朵红黄相间的香雪兰,衬着她满脸皱纹里的慈祥。兰花的香味、药香和麝香的香味混合着在屋里飘散。神龛上,蓝铁汉主任的瓷像看着他,蓝铁汉一脸严肃,像要发布什么指令。每次来,苏奔儿都要毕恭毕敬等待蓝铁汉的指令。来这儿,他永远是一个十五岁的司号员。最后,明白没有命令,苏奔儿才轻松下来,他倒掉盆中的洗脚水,蓝铁汉才向他颔首微笑,送他离去。

      “你碰上了什么,奔儿?”

      “我碰上了大鱼怪。”

      “你说的河音吗?你说的是河里的大鱼?今年大风迟迟才来,春天来得迟,山洞里的大鱼早就憋不住啦。”

      “是大鱼怪。”

      “它长着鹅头?”

      “嗯,它伸出头向我冲来,我跑得太急,摔倒了……”

      “是阎王鼻子落入水潭成精,鹅头怪不是大鱼……我心想羊头它会喜欢的,果然!果然!我梦见了鹅头怪……奔儿你可受罪了,流血太多……”

      苏奔儿吃力地起身,从火垄上打来热水,给火云幺婆洗脚。他跪下来,用一只好手给火云幺婆搓脚。

      “这娃子,你说你跪着干啥,这么好的孝心,一定有大福报。算了算了,我自己来。奔儿,你听见豹子的声音没有?”

      “幺婆,那天晚上我见到的真是豹子吗?豹子下了山?”

      “白琅峰这里所有的东西,所有的禽兽,都在学豹子的声音,连一只虫子也在学……你没见毛毛虫的身子也有豹子的斑纹?芭茅的穗子越来越像豹子的茸毛,蝴蝶的翅膀上驮着豹子的眼睛……虫子、鱼、兽,都想成为豹子,都在变成豹子。有毛毛虫豹子、大鱼豹子、蝴蝶豹子、芭茅豹子、冷杉豹子、野兔豹子,没准,咱们这儿的人也将变成豹子……”

      “那……咬死我舅的羊的,是人还是豹呢?”

      “是人,也是豹,事情就是这样。不管是哪个,当咬的才会咬,畜生不干畜生的事,人才干畜生的事……”

      大雨突至。垭口上的一阵阴风扫来,雨就吓得跌下了,咚咚哐哐的雷声和嘶嘶啦啦的闪电就发疯了,再高的山也就是一个剪影。最先是流水的声音,接着会有泥石流冲溃和道路坍塌的轰隆声。雷电朝山林掼着铁与火,它们是天空的匪帮和流寇,啸聚在这片高山上,向大地施虐。天色阴沉黏稠,黑暗深重隐忍。风狂雨猛,恍若灾难降临。闪电撕拧弯曲的山脊,雷雨互下狠手。雷捶着电,电撞着雷;大雨揍小雨,小雨噬大雨……雨瀑砸在石头上、屋顶上、树冠上,蓝色的寒光倏忽刺入大风垭,刺入村庄深处,空气薄凉。向外望去,白琅峰没入雨雾之中,呼号如厉鬼。

      “……铁汉出事那天早上,有个人敲门,我打开一看,是个女的,年纪轻轻,长得蛮标致。对我说,大姐,我找您讨一双鞋,不知有没有?我看她穿着鞋,还讨啥鞋呢?我就说没有。那女的还不甘心,站在那里,我说,鞋没有,如果你饿了,我这里还有两个留给我男人的苦荞粑粑,我给你吃。我就将粑粑抹上了蜂蜜给她。那女的连忙说,我不饿,我不饿,只想讨您一双鞋。我又一次明确拒绝,说没有多余的鞋,她就走了。后来,我想明白了,那女的讨鞋,莫不是要把我家的邪气带走吗?鞋就是邪,邪没走,果真出事了……”

      她说着,眼里起雾,像终年阴雾弥漫的山谷,她的眼里藏着一个老林扒子。

      雨住了,月出虫鸣,野马河里的河音仍在轰响,酷似豹子的吼声。

      火云幺婆将一把开山刀交给苏奔儿:“这是铁汉生前用的,出事那天没有带上。你上山一定记得带上这把刀,铁汉会保佑你的……若遇邪物,就把鞋丢一只,邪就走了……”

      二

      豹子金刚从圆月中走出来,青褐色的眼珠金属般灼亮,它保持着警觉。一只荒兽,裹着苔藓和神秘,僵直的身心充盈着无处倾诉的情愫,它的猝然出现对山林是一次警告。豹子是一股沉睡的风暴,带着行走的宫殿、辉煌的灵魂、冰凉的火,驮着传说的翅膀。关山阻隔,前路迢迢。在来去之间,它的心脏里翻滚着冰雪、大风和烈日。如今一路花雨纷飞,它重又拥有了这片山岭和森林。

      麝香的气味刺激着它的归途,跟所有神农山区的动植物一样,即使衰老的大树和土地,都在复活雄起,枝叶勃发,血脉偾张。麝香的气味杀死森林中的病菌,让生命灿然一新。繁茂的夜晚将从星星的孔洞里流溢出来,杜鹃花再一次泛滥。月圆之时,即使是狂暴的大风,也掩饰不住雄麝的麝香囊喷出的香味,所有的生灵都将欢呼。

      金刚是不死的传奇。难道被老鸹子打死的母豹还有一个孩子?许多人这样问。

      一只豹子,一个滚烫的生命。只要它经过,这片山冈将接受一次欢呼和阵痛,在战栗中恐惧它的行踪。现在,它怀着感激和坚韧,行走在这片山岭,在人们的遗忘中出现。

      这片山岭有过它们盛大的欢乐,也有过母亲的哀号,它最小的妹妹从母体滑落时,差一点被森林大火吞噬。后来,它的妹妹离乡背井,几近绝命之时,被送到了省城郊区的一个森林公园……

      一夜的花朵爆炸,白琅峰为严冬的冰雪所洗,白呲呲的,如远古巨兽的骸骨。寒冽的冻泉,悄悄向干枯、裸露的沟溪潜渗。醉鱼草的花穗首先扬起它一串串的紫色,并标出河岸的位置。高山海棠开花了,野樱如火种,它们从巴山冷杉的针叶间蹿出,照着薄霜的黎明。在下山的兽道上,飞蓬倒伏,蒿艾茂密,赤麻兴旺,臭鸡矢藤牵绊。山壁间流泉骚动,跌成细雨,落在它的身上。曾经是冰瀑遍崖,如今水映花影。春风将刀入鞘,换作漫天女人的云鬟。大地放下了仇恨,变得温情脉脉。从这里看去,在群山和森林的皱褶间,大风垭的田畴和村庄历历在目,炊烟袅袅,宛若仙境。

      三两只恶兽扒狗子将一只獐子拉扯着。獐子落单后,成了扒狗子的食物。扒狗子成群结队,老虎、豹子、狗熊、野猪,没有不怕它们的。看那几只扒狗子,牙齿外翻,眼神诡异,尾巴紧夹,声音尖细,身上是狗屎样的斑点。在森林中,有这种恶兽活着,所有的动物就将危殆。

      金刚悄悄绕过一蓬箭竹,好在风从那边吹来,豹子的气味不会被它们发现。从山谷里翻出的强风,将箭竹、芭茅和灌木丛吹得往一边倒伏,像是石磙碾过。金刚压低身子穿过去,它不想惹它们,对付这些脏兽,将是一番苦战。一阵哗哗的响动,往声音传来的方向看去,箭竹丛里,正漂浮着一块红色的巨石。

      什么兽?

      我的兄弟斧头?

      金刚在心里喊。在深铅色的云彩下面,雾吹上来,雾在滚动,那块红色的巨石被谁推拥着,在这高山的斜坡地带。

      这只是一过性的恍惚,它的兄弟早就远去了,成为一个在森林中消逝已久的背影。

      一只山彪,就是过山黄,它扎在白琅峰的山岭上。它体型巨大,皮毛橙黄,身上的花纹走向与老虎相反,呈纵纹长条,像一条条扁担,神农山区的人叫它扁担花。这只山彪足有五百斤,它还有个诨名:山王菩萨。山彪毫不惧怕扒狗子,径直朝它们奔去,抢过它们嘴边的獐子残体,发出老虎一样的吼声,甚至比老虎的声音更洪亮。扒狗子见山彪抢走了它们的食物,朝着山彪一阵怪叫,围着山彪兜圈子。这时山彪露出了足足一拃长的獠牙,像两把钢矛,丢下獐子残肉,一口咬住了前面一只扒狗子的脖子。扒狗子惨叫着,另两只想过来营救,根本不敢靠近,只有远远地看着同伴被山彪撕咬。扒狗子的腿好像断了,拖着后肢在那儿泣号。另外的扒狗子见识了这陌生巨兽的狠,躲在一边叽叽吱吱。山彪衔起獐子肉,一个猛跃,消失在箭竹林深处。

      豹子金刚蹲在冷杉背后,看到这场争斗,清醒了许多,感到身上的冰凌在一层层碎裂。它想起了它的兄弟斧头。

      有低闷的狗叫。因为风是向垭口下吹的,狗的叫声就像是从地缝里挤出来一样。豹子金刚迷路了,也许麝香的香味刺激了它,让它迷糊。它的兄弟在它耳畔说:“你听见母亲的哭泣了吗?”

      “我哭泣,但我哭泣是为我的兄弟。”它说。它的内心说。

      “不是,你的兄弟正在风中,它在风中奔跑!”

      “没有,我的兄弟已经死了。”

      “金刚,我看见它在风中奔跑……”

      “金刚,金刚,你能记得你回来的路吗?”它的母亲在风中唤它。

      它的兄弟在耳畔。它的母亲在耳畔。

      野马河水撞击着石头,发出癫狂的啸叫。熊在吼,狼在长嚎。豹子金刚一路恍惚着,不知不觉走近了巴老磴的羊圈和他们的铁匠屋,它突然闻到了母亲的气味。它以为又是幻觉,可母亲的气味真实不虚。它拼命地嗅吸着。

      巴老磴家的两条狗,一条叫擂炮,地包天牙齿;一条叫山炮,天包地牙齿。它们都是近亲繁殖的衰货,但它们同样是赶山狗(猎狗)的后代。擂炮亢奋无比,身子拉成了一条直线狂吠着,两只眼睛射出狼光,以为可以吓唬对方,豹子金刚懒得看它一眼,看它一眼就输了。这狗摆出一副进攻的架势,却只在远处虚张声势地叫,不敢近身。

      金刚死死抓住那一丝母亲的气味寻去,气味从铁匠屋窗子里飘出来,豹子慢慢靠近。风越刮越猛,它终于看到了它的母亲在一个床头柜上。

      —— 一只母亲的爪子!

      豹子金刚突然坠入虚空中,铁青的爪子就搁在那儿,这爪子曾为金刚搔过痒,曾抚摸过它……

      母亲坐在大月亮照耀的树上,前肢撑地,一条美丽的尾巴垂挂在树干上,明澈的眼睛望着寂寥的山峦、膨胀的云朵。云朵在山尖升起、泛滥。这只母豹温润、娴静,褐黄色的眼珠像是一块玉,眼里含着雾一般的遐思。豹须被风吹动,宛如细密的心事。两只圆圆的耳朵支棱着,月光镀在缎子似的皮毛上,像水晶一样闪烁。那精美万分的斑点有如上天布局,肌肉中的骨头、背脊上的曲线,曾经是金刚兄弟无比热爱和依恋的所有……然而,大火腾腾……一群灭火的人将它撵出山林,最终被老鸹子和巴老磴父子击灭。金刚看到了自己,从火焰和棍棒中逃了出来……

      黑暗深广,朗月如灯。午夜渐息的风,蜷在松鼠的尾巴下,在巴山冷杉和秦岭冷杉的枝条间摇晃。地气温热,一只蜥蜴从路上跑过,一条白蛇在追赶它。

      野马河如沉闷的雷霆,连河流和岩石都在狂欢,为麝香气味的重归弹冠相庆。

      “金刚,金刚,斧头在哪里,你兄弟在哪里?”

      它的耳边是母亲的问讯,当它说斧头时,金刚听到的是“复仇,复仇”……

      山峦绵绵不绝,路途被恍惑与朦胧所攫,土地岑寂,旷野芬芳,花粉被大风吹得团团打转。

      还是说那天的晚上。先是巴老磴梦见被野人啃掉了手指。那个野人“家家”(外婆)啃吃他手指的声音,在他醒后还在暗角处嘎吱作响,那是老鼠啃柜子。巴老磴被噩梦惊醒,口里干燥发苦。啃吃他手指的声音越来越强烈,仔细听,响声来自头顶,是屋顶的檩子在风中发出即将断裂的重负声。他朝窗外瞄了瞄,怕野人趁着风起时掰他的窗齿。他揿燃电筒,狂风把窗帘撕开,吧嗒吧嗒地乱飞;屋顶的瓦也哗哗怪响,像是有兽在屋顶蹿行。

      有说这铁匠屋的主人鲁铁匠是因为得罪了野人才离开大风垭的。相传,鲁铁匠打铁的时候,有几个从白琅峰下来的野人来这儿烤火,野人亲近火。这些野人,一个个鼻孔朝天,宽嘴低额,浑身红毛,手脚巨大,见人就笑,且爱学人动作。鲁铁匠打铁,野人就砸石头,大石头砸小石头,叮叮当当,后来不知怎么就将石头丢向鲁铁匠。这可把鲁铁匠惹毛了,找了一杆土铳朝野人打去,可野人刀枪不入,铳子儿不能伤。鲁铁匠就故意抛石头让它们接,后来将一块烧红的锄片投给它们,野人接过,烫得哇哇大叫,掀翻了鲁铁匠的炉子,推倒了铁砧,将他抬出扔到岩沟里。后来,一夜之间,鲁铁匠的几双鞋被老鼠啃了,只剩下鞋底。鲁铁匠只好赤着脚去山外投奔他的弟弟,遗下了这铁匠屋及一屋子铁屑,还有挂着的一些生锈“铁猫子”,是他锻打的猎具。

      据说,这天晚上,豹子围着铁匠屋转了半夜,才对巴老磴家的羊下手。这么转,它有什么企图,为啥总绕着铁匠屋转呢?巴老磴一家暂住于此,正准备打砖在老鸹岩重新做房。这是因为老鸹子不想搬迁到山下安置点,老鸹子喜欢这大风垭。于是巴老磴请了外甥苏奔儿来打砖,给他说,你姥爷做房的砖,我给你一半的钱,三千块砖,给你一千块钱。苏奔儿就来了,天天和泥打砖。

      大风垭,是神农山区的大风口,房子用石片做瓦也会被掀翻。退耕还林、封山育林后,风小了些,林下经济也开始红火,养殖牛羊,种植药材、茶叶。这里的茶叶叫高山云雾茶,在省里拿过奖,泡出的茶水有一股板栗和蔷薇花的香味,毛尖茶能卖出五六百块钱一斤;产出的洋芋远近有名,个儿小,耐嚼,含硒,虽然产量不高,却能卖个好价,已经进了超市。自蓝铁汉带领大伙修路,苦战八年,修出一条路来,就算偏远高险难至,也算与外界有了往来。

      可豹子来了,咬死了羊。

      “大兽下来了!”大伙说。

      接着,月光变成晨光,一阵大雨降临到大风垭,埋住了大风。

      两只死羊分解出来,村民们都兴高采烈地来吃大户,以此来分担巴老磴家的伤心,巴老磴还得去春喜家打来洞藏苞谷酒供大家享用。雷火田村的老规矩,过去没禁猎时,猎人们打的野物,都会在村头的大银杏树下,架上火烧烤。配上孜然和辣椒粉,羊肉的气味盖过了麝香的气味。

      吃了巴家的肉,乡亲们嘴却没软,一致认为巴淘宝这娃子说假话,哪有什么豹子长翅膀的。美食不会让人滋生幻觉,味蕾是实实在在的,羊肉烧串,嗞嗞冒烟冒油,这就是现实,不扯淡。

      巴淘宝给大家斟酒,却被说成了另类,手就抖了,洒了火云幺婆一身。

      “你看,”巩山门说,“敢朝火云幺婆的身上泼酒,好大的胆子。”

      “鹅头怪是长鹅头的大鱼吗?你们见过?”火云幺婆说。

      大伙都说没见过。

      “铁汉给我报梦了,必须把那个鹅头怪捉拿,不然村里不会安宁。”

      “火云幺婆,我们说的是豹子哩。”

      村主任何五更姗姗来迟,那只地包天牙齿的擂炮狗又朝他咬。把别人递来的一串羊肉丢给狗,狗有吃的,老实了,朝何五更摇了几下尾巴。

      “把鹅头怪和会飞的豹子联系起来,你们才明白事理。”火云幺婆说,“那飞豹围着铁匠屋转,鲁铁匠打了多少钢钎?撬坏了多少豹子的老巢?修路这事,是好事,可咱家的铁汉做事粗蛮,得罪了神农老祖,得罪了阎王爷,阿弥陀佛!豹子进村,河里的鱼都会吼,这是什么信号?”

      “怒了呗。”有人说。

      “山怒了,咬死羊只是个开头,五更主任,你还是带人去把鹅头怪杀死来祭神农老祖。”

      “火云幺婆,您的思念太重。既不要抱怨铁汉叔,也不要抱怨修路。事情过了好多年,功过由后人去说,咱们要一切向前看。铁汉叔对村里的贡献可不是一般的大,咱们子子孙孙都得记着哩。”

      大家都说:“是呀,是呀,铁汉主任可是我们村里的大功臣。”

      巩山门说:“火云幺婆,您过去不是说那是大水蛇吗?”

      “我说过吗?那不也得捉?要是铁汉还在,哪还有什么鹅头怪鹅头蛇,哪还有会飞的豹子进村咬羊,敢?敢吗?”

      火云幺婆生气了,拂袖而去,大伙拉都拉不住。

      后来何五更塞给巴老磴二十块钱,让他给火云幺婆送一只羊腿去。

      “咱们村里欠她的,明白吗?”何五更说。

      巴老磴老远就听见火云幺婆在她男人蓝铁汉的瓷像前念叨:“月亮走了,月亮来了。太阳走了,太阳来了。豹子走了,豹子来了……”

      巴老磴有些畏惧,敲了下门。他想了想,也许火云幺婆能破解豹子咬他家羊和围他屋转圈子的怪事。他来之前在铁匠屋看了几圈,又看了那大兽行走的道儿,没看出个名堂。莫非这兽果真长了翅膀,从白琅峰飞下来?爹那只豹爪怎么看怎么瘆人,与这只豹爪有没有关系?另外,他们巴家要说欠山上的血债,也不只欠豹子的呀,还有野猪、老熊和一大堆野牲口,扁毛圆毛数不清。

      “幺婆,火云幺婆……您咋知道奔儿的羊头能引出鹅头怪?”巴老磴说。

      “就问你,你爹老鸹子见过什么怪事?”

      “他见过浑身是涎的大兽,在迷魂荡的箭竹林里。”

      “你打死过豹子吗?”

      “我……”

      “所以嘛,月亮走了,月亮来了。太阳走了,太阳来了。豹子走了,豹子来了……”

      火云幺婆的声音好荒远,听着让人寒毛倒竖。

      “咋知道它走了又来了?”

      “奔儿不是见过吗?淘宝不是见过吗?有人还看见过阎王鼻子岩上有好大的蛇。”

      “奔儿今天来给您洗脚了吗?”

      “听我说,你欠了山上的什么都得还掉,你不还你儿子还,你儿子不还你孙子还。你孙子不还,村里的人还得替你还哩……”

      “我欠下啥啦?”

      “谁欠下啥,山都给你记着……”

      从峭岭上闯来的风,灌进火云幺婆的喉咙。她低沉的话音与河里的河音交织在一起,摇荡着四月茫茫的森林。

      巴老磴心里不是滋味,放下羊腿就走了。

      回到家,苏奔儿和巴淘宝在踩泥,三千块砖快完成了。巴老磴给苏奔儿递上泥砖盒,说:“火云幺婆也没说出个子丑寅卯,她只是在念着老鹰潭里的鹅头怪……这不都是你说出的吗?”

      “老舅,莫非是我编的?”

      “你看你这娃。”

      “老舅,我听说那只母豹早产的一个小豹,从武汉郊区的森林公园逃出来了。”

      “你说啥,你咋知道的?”

      “听人说的呗,它一直逃到宜昌的山林里了……”

      “啊!回白琅峰了吗?咬死咱们家羊子的是它?”

      “不清楚,听说到处在捉拿它……”

      “捉到没?”

      “在宜昌江边的一个林子里捉到了。”

      “乖乖!”巴老磴拍着胸,脸都吓白了,“这一只肯定不是,这只蛮诡的……是不是豹咧?”他问苏奔儿。

      “问淘宝,他见的是啥哩?”

      坑里和泥的吧嗒声在苏奔儿和巴淘宝脚下,巴老磴看着儿子埋头踩着稀泥,好像在听他们讲话,也好像在埋头做砖。

      一场雨后,云雾蒸腾,时隐时现的白琅峰更加崚嶒高耸,像是一组远古的城堡。这些想象中的城堡,又被山下的人拿来说事,并将它们分配给山上的神兽,有虎豹堡、野人堡、山彪堡、神鹰堡、九头鸟堡。山彪是山王,红嘴蓝鹊是神鸟,连扒狗子都成了神犬,是山王菩萨派下界专吃害兽的……那里的神兽食烟霞,饮天露,喝仙泉,披松萝。

      “奔儿,跟你说个事,你与淘宝洗了脚上来。”

      “啥事,老舅?”

      “你带着淘宝,你们兄弟俩去找找,看看那兽究竟是个啥,回来咱们再合计。”

      何五更很早就来到了村口,倚着银杏树,树洞里有一张小桌子,有几个凳子,洞口堆了柴垛,不知是谁家的,他靠着柴垛看天气。一夜的雷雨,简直把雷火田村折腾疲了。只要有雷电,雷火就在垭子上、村子里走窜。天空被撕掳得四分五裂,群山给劈砸得一败涂地。早晨,雷雨停了,空气中麝香的气味像泥石流一样卷来,压得人们窒息而又莫名亢奋。天空平静如河流,山冈平静似棉垛。雨后的雾,湿漉漉的,往空中抓一把,能抓出水来。崖上的冷杉越洗越绿,墨绿,斜斜地伸出枝条,撩动雾纱。

      苏奔儿和巴淘宝走到村口,被何五更喊住了。

      “奔儿,村里没啥男人,跟我们一起,上山捉豹子。”

      “咋捉呀,主任?又没有枪。”苏奔儿说。

      “大伙想的就是这个事,赤手空拳,能打过豹子?”春喜说。

      “你们不是拿着刀、拿着铙钩吗?啥叫赤手空拳,这么多人打不过一只豹子?就算打不了,把豹子轰走,那也是善哉善哉……”

      “理是这个理,何主任,你清楚如今下山的猛兽多厉害,你见过咬断山羊脖子的兽吗?百年未见,这得多狠的嘴,多长的牙齿!人的脖子比羊的脖子硬?”刘摸子说。

      “都拿着铙钩哩,还说啥,走!”何五更不想与这些人多说。

      还没走进山谷,焦炭狗却气呼呼地叼了个东西回来。

      一条鱼。一条大鱼。一条肥颤颤的大白鱼。大家看到了,就是多年没见的洋鱼条子,学名叫齐口裂腹鱼。这鱼也是怪了,春天从鱼泉洞里流出来。每到春雷滚滚时,或是麝群经过时,所有的鱼洞都会往外涌鱼。野马河有几个鱼洞子,靠近雷火田村的鱼洞子叫官封鱼洞,几年没出鱼了,莫非今年有鱼涌出了?

      “大鱼!大鱼呀!快跑!”

      “回来!你们回来,这些鬼东西!”何五更喊。

      河水猛涨,淹没了卵石滩,扯着岸边的醉鱼草和杜鹃树,杜鹃花垂下的枝条荡在水里,湍急的桃花汛迅疾地朝下游流去。乍一看,河水变得白闪闪的,一团一团的白色在旋转、翻动。那是鱼,是鱼群聚在一起。好多的鱼,翻着白肚皮在水中打旋。

      水涌鱼喷,像是一个藏在山洞的神人朝外吐水吐鱼。鱼顺着水柱叭叭地冲到空中,又叭叭地落入河里。鱼泉滚滚,鱼群煌煌,鱼在野马河里聚集,有的蹦跳到岸上。

      大家只呆愣了一下,就醒过来了,纷纷跳进水里,挥舞铙钩、棒子,在河里捞鱼。没有装鱼的工具,就将裤子脱下来,绾住裤脚,往里装鱼。

      以往,这河里有许多这种鱼,还有水獭、娃娃鱼(大鲵)、河狸,当人们都忘了它们的存在时,鱼泉却通了,鱼出来了。它们从深深的地底,从不见天日的溶洞中,在雷声和麝香的召唤下,回到阳光下的河流,成为人与兽的美味珍馐。

      没有人能拒绝这么鲜美的冷水鱼,这些从石头缝里蹦出的神鱼。

      野马河里鱼群扑腾的响声,像斧头劈着山冈。

      三

      大风加上一场雨过后,虫虺们开始密集爬行,抖掉晦气的雨水,草木在嗖嗖拔节生长,森林开始补充被大风刮枯的汁液,往血管和叶脉输送养分,黑夜被慢慢融化在生灵们的歌唱和欢呼声里。

      五月取麝。恶兽与恶人尽数出动。麝辟恶气,杀鬼精物,去三虫蛊毒,通万物诸窍。若沾人衣,则久香不歇;若沾山身,则草木勃发;若沾飞禽走兽,则奋翔跃蹄……

      金刚这一天看到了两只鹿。

      一只活鹿,一只死鹿。

      活鹿顶着死鹿。

      死去雄鹿的犄角与活着的雄鹿的犄角纠葛在一起,它们是为争夺一只雌鹿打斗时,将犄角互相穿插进去的。死鹿的身体死了,但犄角依然坚硬,犄角是不死的。死鹿的犄角有十八个分叉,这是十分罕见的,而活鹿的犄角有十六个分叉,也不常见。它们同为鹿中罕品,有资格不可一世,必须为荣誉而战,拼个鱼死网破。不幸的是,它们巨型的犄角成了它们的索命绳。在无尽的打斗和骤起的仇恨中,它们再也无法分开,角与角相连,就像一对连体鹿,无论怎样挣脱和拉扯,两支盘根错节的犄角成了死结。

      被争夺的雌鹿离它们远走,留下这两只纠缠不清的雄鹿,一死一伤。活着的却再也不可能摆脱那个自己杀死的对手,它拖着它,开始了悲壮的旅途。

      树、草甸、松鼠、獐子、狐,长着獠牙滚泥的野猪、浪荡的金丝猴、惊慌的蜥蜴、鬼头鬼脑的花面狸,各自谋生与躲藏,没有谁在意这一死一活纠缠不休的鹿,它们的死活与世界无关。

      这是早晨,一团树枝般缓缓移动的犄角,在浅蓝色的薄雾中飘浮。巴山冷杉、红椋子树、青檀的树尖刺入云朵,雾气滞留在山林里,像幽灵打开了笼子。一张蛛网缀满水珠。蝴蝶像从梦里飞来。啄木鸟的翅膀在呼呼拍打。峡谷在漫浸的雾气里像一道黑黝黝的裂缝。荨麻丛长得太高,挑衅着经过的野兽。

      太阳在鸟群的聒噪中冉冉上升,剑一般的光芒凿在通天碑悬崖上,发出清亮的声音。两只鹿几十支分叉的犄角挑着胭脂般的霞光,黛青色的花岗岩山冈是梦境的边界。在那片草甸的斜坡上,一只活鹿与一只死鹿在爬行,一步步像有满腹的冤屈,粗鄙的喘息声是这个早晨的悼词。

      “我必须吃掉它!”豹子金刚从藏身的蕺草丛后冲了出去。

      鹿闻到了水腥味,那里有一洼小小的泉水。在这个地方,金刚几次逮住过猎物。豹子就是为这个来的,没想到碰上了两个大家伙。

      “我必须吃掉它!”金刚又一次说。

      饥饿和复仇驱使它在神农山区游走,复仇是它必须担当的宿命。复仇有时候和惧怕在一起,当想起那些恶人,想起他们的贪婪、凶残,想起他们要将动物变成嘴里的残渣,想起他们安放的那些可怕的铁猫子,手上的猎枪、刀叉甚至是锄头时,恐惧不再是恐惧,是报仇的渴望。

      “我必须复仇,在我的生命、我们家族的生命结束之前,我必须了结这漫山遍野的仇恨,不可让它渐渐荒芜。”

      山上的风息了,树木依然在嘤泣,那是它们在发抖。金刚来到了沁水窝——像一面遗落在野草中的镜子。光影朦胧,云雾如一层篱笆挡住了阳光。它看到了那两只鹿,于是低伏身子,在深深的蕺草丛里盯住这团奇怪的影子。

      不管怎样,为了肚腹它必须出击,不管这只猎物多大。金刚在一个有利的上坡处扑向它们,它用锐利的牙齿咬住了猎物,是一只软绵绵的鹿腿,一只死鹿的。金刚猛地一撕扯,整个死鹿的身子就与头分离了。加上活鹿拼命地往外挣拉,活鹿往后倒仰过去,掉入一个岩坡。谢天谢地,活鹿感觉一阵轻松,头顶的一块巨石落地了,那只发臭的死鹿就这样甩脱了。它摔下高高的岩坎,世界变得自由了。活鹿跌跌撞撞往一片荚蒾林里跑,撞上了一棵冷杉,又撞上了一块石头。

      金刚将吃剩的半只鹿挂在树丫上,睡了一觉醒来,竟然整夜无梦。又是一个早晨,鸟声撑开惺忪的层云。霞色漫卷,镀金的云彩铿锵奔驰,拥挤在天上。山下的野马河,浪花喧阗,红湍滔滔,金刚眼里掠过的光芒,正慢慢变得滚烫。森林珠围翠绕,情意夭夭。

      姗姗而来的春色撩人,燔祭的大火点燃了山野。因为进食,豹子金刚的眼里,怀念的恍荡和忧伤被晴朗的光焰吞噬,它的心情好多了。

      苍鹰在霞光的帷幕中飘升,宛如远古飞翔的化石。树上,松鼠卷着尾巴神经质地旋转,活像亢奋的村狗。纵使一个生命有万般的颓丧,森林可以冲淡内心走偏的执念。每一片树叶、每一片云彩、每一声鸟鸣和水响,都是冲腾的能量。这片山冈和森林默默庇佑它的子民,给予它们一切,包括如影随形的悲伤、丰美的食物、大地、高山和河流。

      活鹿并不知道,那只豹子一直跟着它。

      金刚之所以跟踪它,一半是出于好奇,一半当然是想继续吃掉它。也不排除,豹子只是与鹿同路。

      泥土、荒草、兰花、野兽和腐殖质组成的森林,在隐秘的群山间独自更新或衰老。一只踉跄的怪鹿被许多敌人惦记。秃鹫在它的头顶盘旋,黑色的羽翼搅动阳光。秃鹫来自天空某个阴鸷的国度,风在它的劲爪下发出哀叫。它的眼珠瞪着天空下跑动的活物,凡是皮毛,皆是它撕裂的对象。宽大的巫婆似的翅翼是死神的斗篷,它佩戴着古老的兵器,削铁如泥,它早就盯上这只怪物无数的犄角。它瞅准时机,从悬崖上俯冲下来,身体发出划破气流的啾啾声。它像一枚激光制导导弹,精确落到鹿的身上,想就此将它掳走。

      可它拉扯了几下,鹿纹丝不动,像一块石头。它歇在了活鹿的背上,像一尊秃神,两只爪子紧紧抓着鹿背,就像一根根矛尖刺进肉里。它找到了死鹿的头,那里面还剩着一些残屑,非常适合秃鹫的口味。

      “秃子,滚!我再也无法忍受了!你将死于猎人的枪下,你将吃下被农人毒死的兔子,一头从空中栽下来,变成一堆蛆,跟我头上的骷髅一样!”

      秃鹫毫不理会鹿的愤怒,它将骷髅里的肉渣剔啄得干干净净。

      一场雨的洗礼,那个骷髅变得白森森的,像一个玉雕,更加美丽。但这只活着的鹿依然看不清前方,只能看见那个越来越白的骷髅和那两只因打斗而曾经血红的眼窝。活鹿依然是个瞎子。

      秃鹫的野心在紧抓着活鹿时膨胀了,它狠狠抓起这只鹿,离开地面。

      那三十四个分叉的犄角,在阳光下闪亮着。鹿没有洗颈就戮,坐以待毙,它挣扎和扭动,沉重的犄角让秃鹫无法平衡,秃鹫飞上一点,又掉下一点。它的幻想是将鹿掳到空中,再扔下来将鹿摔死。可秃鹫力不从心。它支撑不住了,与鹿一起从空中掉下来,落入茂密的树林中……

      豹子金刚跟着它,已经三天三夜。

      第四天,大风又起。

      大风吹来了那只怪鹿。苏奔儿看到它的时候,它头上的死鹿骷髅依然怪模怪样地挂着,背上的毛一路被树枝和岩石磨扯光了,后肢外趴,仿佛负着千斤重担,它对自己的身体失去了信心。

      “野羊街有人捡过死豹。”苏奔儿说。他迟疑地站在岔道上,手上的开山刀砍下几根缠脚的藤刺。

      “我们?”巴淘宝指着往野羊街的上坡路。

      苏奔儿从巴淘宝胸前摘下望远镜,朝远处四下看着。每逢驻足,脚下的草丛里就凉丝丝的,像是有蛇要爬上脚背。不由自主地摸摸腿,还怕惹上了旱蚂蟥,它们吸人的血是悄悄的,让你没有感觉。吸饱了,把它扯下,你才奇痒难耐。

      他看到天空一只秃鹫叼着一个怪物。

      他在望远镜里看着秃鹫的高空表演,看它抓着两只鹿,至少是两个头,它太贪心了。一眨眼的工夫,秃鹫扔下了鹿。那鹿翻了几个跟头,摔下悬崖。

      “快走!”苏奔儿拉着巴淘宝就跑。

      天气变幻无常,天空会出现些怪物。看着天上掉下的是一只双头鹿,秃鹫吃不下去,或是狂风把秃鹫嘴里的食物给吹翻了。两人朝那怪物落下的地方跑,苏奔儿不时往后招手让巴淘宝跟上。

      “你看到啥了,天上?”苏奔儿边跑边说。

      巴淘宝摇头,头发被风揉得像鸡窝。

      “你的眼睛莫非近视了?天上掉下那么大个家伙。”

      “噢?”

      “有一只怪鹿,就一定有恶兽跟着它,说不定就有豹子哩。”

      他们涉过一条冰凉的小溪,这里应该是野马河的支流,悬崖很高,岩石晃动,几户人家住在石头上。有岩羊、山羊和鹿麂在崖上行走或睡觉时落下河里。他们走的是一条兽道和牛羊道,春天雨水丰沛,道路被荒草占领了,这里大致是天上掉下怪鹿的地方……

      晚上,他们躺在一个山洞里,生火烤洋芋。苏奔儿铺下他带着的一床毯子,底下垫了些搂来的茅草,挤在火堆旁。

      半夜,山区的气温降得很快,因为太冷,苏奔儿的梦里全是关于冰雪和被子的事,好像大冬天在野马河里捞鱼,还赤着身子。迷糊中听到响声,苏奔儿一个激灵醒来,在微弱的火堆光线里谛听是哪儿发出的声响。不是老鼠,好像是洞口,有野物在扒洞口的石头!

      苏奔儿轻推着呼噜大睡的巴淘宝:“醒醒,醒醒,淘宝。”

      巴淘宝在梦里碰见了豹子,豹子要吃他,他往天上跑,飞了起来,却见有人在背后拉他、喊他,睁开眼睛,眼红得像苋菜汤。

      “噢?”

      苏奔儿指着黑暗的洞口。巴淘宝张着嘴,不敢声张,把身子死死地往苏奔儿身上靠。

      苏奔儿弯着腰,拿上放在洞边的铙钩,并将开山刀递给巴淘宝。

      他们往洞口移去,手上拿着家伙。他看到巴淘宝想说什么,严厉制止他,慢慢移动脚步。

      掏洞的声音是用爪子在抓,这证明是兽。扒狗子?熊?豹子?驴头狼?狼巴子?越想越怕,骨头里都是兽爪扒动石头的声音,冷汗往外噌噌地冒。

      刀和铙钩对着洞口的石头,石头缝隙里什么也看不见。好在石头很大,这是苏奔儿的经验,找了几块大石头,一般的野兽搬不开,除非是人。

      那响声停了,走了,又来了,不停抓挠着,细小、持久,好像要把爪子磨秃似的。

      兄弟俩端着家伙,竖着耳朵,守在洞口,只等洞口豁开,就与之拼个你死我活。

      最后,声音停止了,有远走的脚步声。

      天还没有亮,村里应该有了第三遍鸡叫声。冷汗收进了皮肤,寒意从淌水的洞壁围来,想添点火,柴没了。兄弟俩背靠背坐着,等待天亮。

      “啥,东西?”巴淘宝小声问。

      “鹿哩,也许是鹿。”苏奔儿胡乱回答。他很困,头脑不清醒,像是在山里梦游。他的手依旧拄着铙钩。

      “打死,豹子,报复?”巴淘宝问。

      “哦,你睡会儿吗……打死豹子?火云幺婆说了,打死豹子的人会下……会下泥犁地狱、刀山地狱、沸沙地狱、铁床地狱、刀兵地狱、蛆虫地狱……”

      啥时候天亮的?巴淘宝喊苏奔儿,苏奔儿才从睡梦中醒了,头疼欲裂,牙齿都是酸溜溜的。他打了个喷嚏,咳嗽起来。火熄了。巴淘宝在那儿搬石头,亮光从外面射进来,苏奔儿看到表弟东摇西晃,吃力地推着石头。他振作起来,怕洞外有野兽候着他们,攥紧铙钩,趴在石头上朝外瞄了瞄,好像很安静,只有鸟按部就班地在晨光中鸣叫。

      苏奔儿去推一块大石头,得亏这块大石头,外头的兽怎么也没扒开。

      晃悠着探出洞口,苏奔儿的铙钩一直端着,雾气沉沉。先是巴淘宝打了一个长长的尿噤,全身一抖,眼睛都闭上了,鼻子往里吸气,脖颈硬硬的。苏奔儿好生奇怪,往巴淘宝愣住的地方一看,前面的灌木丛里一个大红影,闪瞎了眼睛。苏奔儿还看到卷起的环纹长尾,往上一弹,就没入了林中。

      巴淘宝想喊,苏奔儿一把将他的嘴巴捂住。巴淘宝呼吸不畅,站在那儿冻痴了一样,像一截掏火棍。

      雾气无声,危崖如墙,树林在雾中恐惧地蠕动,缩头缩脑。鸟的叫声突然不见了,只有野马河水像愤怒的喉咙砰砰地叩击着巉崖,峡谷里石头走动,骨碌作响。

      那么长的尾巴,简直像一条巨蟒,那得有多大的身子?这是不是传说中的千年豹王?豹王下山了!

      “我们在找豹子,豹子在找我们。”苏奔儿声音颤抖,自言自语。

      “回?”巴淘宝说。

      “你杀过豹吗?”苏奔儿问。

      “没。”

      他们坐在洞口,好像洞里是他们的退路。

      他们还得往前走。

      一双黄褐色的眼睛,一道漂亮雄健的腰脊弧线,粗壮的尾巴,橙红色的皮毛,黑色的斑纹……

      “是不是山彪?”苏奔儿脑子里闪过山彪的影子。只有山彪才这么长,山彪一般有四米长。

      苏奔儿想着这究竟是一只豹子还是山彪,云雾的蜃动会把景物扭曲膨胀,树木、兽、鸟、河流、山冈都会变形……大兽伸了个懒腰,那长长的带黑环的尾巴,那一身炉火样的皮毛,橙红橙黄,神农山区不就说山彪是山大王吗?

      树木的倒影扭曲乱动,大鹿依然头顶着一个鹿头,这不是幻觉……大鹿向蓝色的晨雾里走去,它落寞、恓惶,紧缩着身子,夹着小尾,不知不觉已经临近……山林朦胧,山冈混沌,河流宛似漂在天上,树木漂在水中。一道斧削的悬崖像一堵门,黑黢黢地拦在他们面前。

      豹不见了,鹿不见了。

      “火!火!”巴淘宝憋着声喊。他撞到了一棵树。他的手上拿着几簇菌子,青头菌、奶浆菌。那棵撞他的树是马桑。

      “扔掉菌子!”苏奔儿厉声对巴淘宝喊。

      巴淘宝趴在那里,他刚才撞到了一棵怪模怪样的马桑树,头有些晕,就扶着树,结果看到了树下一丛丛的菌子。

      “马桑树下的菌子不能吃,有毒!”

      马桑树和背阴的地方长出的菌子因没有阳光,阴气太重,有湿毒,所以不能吃。可青头菌青油油的,像一块铜;奶浆菌红鲜鲜的,就像里面点着一盏灯。

      “不吃?”他举着青头菌问表哥。

      “马桑树下的每一个菌子里都住着一个幽灵。”

      “妖怪?”

      “吃了马桑树下的菌子,会逗出好多小人儿……他们说,那是中毒。”

      苏奔儿突然想起倏忽一闪的橙红色影子,恍然觉得面前的表弟也是梦境的一部分……他看到巴淘宝恋恋不舍地举着一朵大菌子,骑在赤豹身上,再一晃,巴淘宝成了山彪。

      雾气不散,像漏水的网,笼罩在他们头上。

      四

      白琅峰劈下的那道通天碑上,一到春天就有许多石头跑出来,黑漆漆的,随着泉水和冰碴往崖下淌。

      滚石列队而过。

      山上的狼群被蜱虫叮咬得形色枯槁,它们从其他兽类中获得的血肉,转换成了蜱虫的美餐。到了半夜,它们被蜱虫折磨的悲鸣像盐巴一样铺在森林的上空。

      经过野羊街时,云彩像箭镞一样射向高空,风在这里小了,让云彩囤积,山尖的雾像烟火一样燃烧,汹涌腾起。

      “火呀!”巴淘宝说。

      “你瞎呱啥哩,你不想活了吗?”苏奔儿喝止他。他们走到野羊街了。他看见表弟走进野羊街后,前额绷成一块石头,头发直竖,两个鼻子呼呼地往外冒气,傻子一样盯着天空,就像看到了一头老熊。天上的云,真像一头狰狞的熊。

      那云雾里的烟气依然是十多年前的,只要雾从地上腾起,就把地底焚烧的烟味逼出来,向山峦蔓延。山林焚烬的气味压倒了麝香的气味。麝群呢?

      山地依然是黑的,树木和石头焚烧过后,树苗出现了。在更高的山上,冷杉是飞播造林的结果,更多的树是护林员老龙栽下的,他就栽冷杉,巴山冷杉和秦岭冷杉。

      一夜狼嗥。

      仔细听,却是豹吼。

      老龙穿着大雨靴(永远穿着大雨靴),他有鼻炎,花粉过敏,春天口鼻会围着一个彩色纱巾。再热的天,只要他巡山,就一直围着。他不会看手机,在山里待久了,由一个部队的话务员成了沉默不语的老头。有时候,他也会自言自语地说上一阵。他背着几十年前当兵的黄挎包,两只笨拙的手长成了树蔸,一只握着筷子,一只握着酒杯,在锅里捞吃的。狗没叫,在啃骨头。

      豹子出现的消息传到野羊街,护林员老龙正在栽树。他在山里规规默默的一生,就是栽树,在那场大火之后的废墟上栽树。

      如果豹子来到神农山区,来到野羊街森林管护站的地盘,这不就是他栽树的胜利吗?到这个月止,他已经栽了九万九千九百九十九棵,他留下了一棵树,就在今天栽完,他要让这枯燥乏味漫长的日子有一点仪式感。然后,他要杀一只自己养的羊犒劳自己,喝上三天酒,庆贺自己坚持在野羊街森林管护站十五年。

      老龙背着铁锹和最后一棵树苗,走过自己挖出的小鱼塘时,两只狮头鹅甩着尾巴朝他叫着,他听出声音有点伤风,像是在哭泣。接着,豹子的叫声从林子里传来。在野羊街原始森林、原始次森林和人工林里,山上有豹子的叫声,河里有豹子的叫声,地下有豹子的叫声,树上也有豹子的叫声。在墙角,你细听,连蟋蟀也会发出梦呓般的豹子的叫声。那一年森林大火,大风垭的人打死了两只豹子,活捉了一只小豹。大火焚烧了十万棵大树,他伤心自责。那一次,他降了一级工资,他的老婆跟他大吵了一架,准备跳崖,后被人拦住了。从此,他的老婆和孩子住在县城,他住在白琅峰的森林里,再也没有往来。如果栽下了十万棵树,他准备鼓起勇气回家一趟,与老婆和孩子重归于好。作为栽树达人,他已上过几次电视,他使用过的几百个各类电筒(干电池的、蓄电池的、充电的)被送到省林业博物馆。在野羊街那个阴暗的房间里,还放着他使用过的几十个电筒,那张床底下,长满了当归。

      这一年春天,麝群归来,而豹子也归来了。

      觉来莫道还无益,未得归时且当归。一切当归。

      “香哩,太香了,这得有多少麝下山?真香啊!”老龙喃喃地说。

      麝的香味是雄麝的,雄麝的脐眼与生殖孔之间有个麝香囊,在发情季节,那个囊痒胀难忍,雄麝便在阳光下侧卧抓痒,此时,各种蚊虫闻味飞来,香囊一收缩,蚊蚋蝇蚁都收入囊中,形成了麝香。麝香又分几类,草香品质较次;红头麝香,是香囊里裹进的蜂蝎蜈蚣香脂,品质较佳;而毒蛇吮吸香眼时,麝因惊痛,猛力将脐囊缩进,并且狂奔,蛇头纳入脐囊,叫蛇头麝香,品质最佳,治各种毒症有奇效。麝香太浓时,会香得发臭,所以也有人称为臭麝,其实是好麝香。

      “二麻子你喝酒,三麻子你吃肉,四麻子你吃菌……”

      他对着树林的倒影说。老龙坐在石凳上,用石板垒的桌子放上酒,旁边有一袋炒菌。

      水晶般的阳光钻进街道,沿着屋脊的阴影一步步跨过街石。鸟儿们臃肿的翅膀飞过天空,一只野猫跃上台阶,寻找光滑温热的蜷睡处。狗困在门槛里,望着街上的草木和偶尔飞来的蝴蝶。老龙坐在苔藓上,陪着苔藓一道变绿。石头有风霜的裂痕,石板桌上,一棵从缝隙里长出的小构树,像一个盆景。塑料袋装的炒菌,有奶浆菌、青头菌,里面放有木姜子,青色的木姜子有浓浓的山野怪味和乡愁的魂灵。蛇和石龙子在石板上趴着晒太阳。

      “我吃奶浆菌、青头菌,还有干巴菌、白老头菌、黑老头菌、灰老头菌、麻母鸡菌。我不吃石灰菌,太辣,吃了到处飘着小人儿。青头菌好吃,也飘小人儿……”老龙说。

      “二麻子你喝酒,三麻子你吃肉,四麻子你吃菌……”他又说。

      老龙的那张脸沾着密集的阳光,他眯缝起眼,大雨靴上全是泥巴。一只从墙里蹿出的蜥蜴落到他的肩上,他像一个从墙上走下的古人,一个游荡在森林中的影子。

      麝香的味儿有点辣,太浓,太刺鼻,灌入五脏六腑,在肚里咕隆隆地响。老龙打了一个香喷喷的喷嚏,太阳下燃烧的叶影滑动在石桌上,神灵和鬼魂都在十里春风的大街漫步。

      老龙刚从雷火田村春喜的家里驮来了一大壶酒,五十斤的桶。他钻进春喜藏酒的山洞,点着酒坛沽酒。那些酒坛存放的年份他一清二楚,一闻便知酒的好孬。又厚又白的酒菌布满了洞壁和酒坛。他先把何首乌、大麻根、桃根、当归四样药材放入他的塑料酒壶中。酿酒的春喜告诉他,一只豹子咬死了巴老磴家的两只羊。

      在野羊街七十年前的酒铺门口,老龙喝着他泡的药酒,吃着炒菌,陪酒的是二麻子、三麻子、四麻子三兄弟。二麻子开盐铺,三麻子开药铺,四麻子开酒铺。酒铺里长满了杂树,也有马褂木和珙桐。一根珙桐刺穿屋顶,把满树白色的鸽子花挑到瓦松摇曳的屋脊。花栎、槭树和枫树上筑满了鸟巢。

      他坐在酒铺的门口,完全是古代的食客,双手抱拳向穿梭的古人作揖问安。街上灌木丛生,车辙积满雨水。这条古时的川鄂古盐道驿站,尚存有十几家破败不堪的封斗墙青瓦房,都只剩下骨架。有一些台基、石阶、门框、柱础、磉礅、门鼓石,还有些花头窗、屏门、罗汉窗、万字纹嵌花板。门楣上有石头或木头雕出的店名,洪记酒铺、王记盐铺、胡记烟铺、悦来客栈……字体厚重遒劲,粗拙淳朴,就像古人的面目。

      清晨,老龙和雾霭走在野羊街上,落叶、根须和白蚁扒毁着这些残存建筑的梦。溪水舔咂道路,直到带走废墟上的一切,片甲不留,片瓦无存。

      唯一的护林员老龙管理着这儿四万亩的森林和山冈,他在当年的工棚前种上了李子、桃子、板栗和核桃,还种了两棵葡萄。花朵赫赫和果实累累的喧闹陪伴着他。森林的精灵们在花丛间跳来跳去,变换颜色,扇动翅膀。自挖的水塘里鱼儿蹦跶,狗、鸡、鸭、羊发出的叫声,好似人烟稠密的村庄。为了填补废墟的失语,禽兽们显得过于贫嘴贱舌,像是一群热衷于搬弄是非的村妇。一个村庄要靠它们的欢闹重建,驱赶空气中悄悄包围的苍苔。他的管护站有两间为他新修的房子,其余是当年修路队和伐木队住过的干打垒。有一间厨房里放着万里牌蓄电池、皇视卫星锅、长虹电视机、泡菜坛、高压锅、铝锅、甑子、红双喜热水瓶。门口有大量的“放倒料”——他捡拾的朽木——有蜂箱,有畜栏。新修的房子里有钐刀、挎包、水壶、各种电筒、干粮袋。他养的鸡在一个工棚里,不能散放,狼巴子、狐狸都偷鸡。他养过六条狗,后来发现狗成群后就变坏,偷鸡,偷鸡蛋,拖到后山悄悄吃了,然后把鸡毛用落叶盖上。狗在森林里天天吃鸡食,狗想开荤,便只好逮鸡吃。一怒之下,老龙将狗送给了人,只留下一条。

      老龙走在古树参天、植被葳蕤的街道上,青苔和朽木造就的街道,被兰花的幽香占满。街道上深凹进去的车辙,像两条巨蛇游动向远处,消失在悬崖边。流瀑轰鸣,峰峦屹峙。一群林麝似乎刚刚过去,云雾散了。植物们拉扯他的双腿,稍站一会儿,葛藤就往裤腿上爬并缠绕住他。花朵制造着感伤,妖娆嫩滑的噪鹛叫声执意投送,板栗树暴涨的白花上,阳光沉醉地摇晃。南紫薇紫得放荡。野马河跌下山谷,化作彩虹。用云朵束腰的悬崖上有九九八十一级石阶,这条古人凿出的路叫索命崖,有许多背盐夫在此殒命,后来一个隐士在此凿出了宽大的阶梯。崖下有个小石屋,是野羊街的土地庙,被烟火熏黑的土地爷长髯垂胸,右手拄杖,左手托银锭。银锭被人敲走了,手杖是老龙砍的一根老柏枝。一只蓝狐整天蜷守在土地爷的脚下,也将成为一尊石化的野神……

      与二麻三麻四麻兄弟喝了一场酒,大汗淋漓,老龙背着锹和树苗,踅到盐铺里。从一蓬野天麻中蹿出一只豹猫,无声无息地跑了。这豹猫一身橙红色皮毛和黑色斑点,酷肖一只豹子。

      “狗日的,以为是豹子哩!”

      盐铺的梁上,还吊着一个八十八斤重的石秤砣,上面刻有“二麻子盐铺”几个字。他晃动着那个秤砣说:“二麻子,给我称盐!”

      这里出现的盐是从四川大宁盐场背过来的,穿山越岭得半个月,一包两百斤。七上八下,上坡七步,下坡八步,就得打上一杵,杵棍撑在背叉子下歇口气。背叉子上吊着装水的竹筒、防风的油灯,还放一个小竹篓,若是路边碰上大药也不忘采,如头顶一颗珠、七叶一枝花、江边一碗水、文王一支笔、金钗石斛等。

      纯白的雾气在街道上像鱼一样漂行,它们晃动着大鳍,滑过植物的枝叶。喝酒吃菌之后的老龙,眼前全是可爱的小人儿,只有此时他才能与他们见面——

      一只赶山狗耸着皂角刺一样的毛跟在主人后头,撩开后腿在门口的石鼓上撒尿。头缠大帕子的少妇后面背着奶娃子,挑着蜂蜜沿街叫卖:“刚割的崖蜜呀,刚割的洞蜜呀……”

      雾里人影幢幢,幌子乱飘,香气袅袅的街道,净是人间烟火味。叫卖声、吆喝声此起彼伏,蚱蜢和蜻蜓凌空飞过,阳光像银子一样流溢在明亮的青石板上。

      三麻子的药铺,叫神农堂。里面长满了中药植物,老龙生病,就会到药铺的墙上找三麻子用毛笔写下的药方。胃疾泡药酒的四种草药就是三麻子写在墙上的,还有治肺疾、肝疾、喉疾和妇科的药方,仔细找,都能在墙上找到。

      老龙被氍毹般的苔藓滑了一下,又被盘根错节的牛火藤绊了一下,他咧开嘴笑了,弯下身一截截解开藤子。

      这是今年的第一次笑,因为大风快过去了。他的管护站屋子里全是被大风刮出来的白毛,走在上面,犹如走在妖兽身上。

      背盐夫的山歌从街头飘了过来,骡队的铃铛在石板路上搓响,忧伤的、高亢的歌子从他们粗阔的喉咙里吼出,像巨蟒在空中游动:

      上坡脚又软,

      下坡脚打闪,

      一天不吃盐,

      平路打蹿蹿……

      背盐的清早把路上,

      走什么三道沟、九道梁。

      菜子垭,田家山,

      背篓打杵脚码子响。

      长岩屋,烤干粮,

      大九湖里好荒凉……

      植物们洗耳恭听,拐芹、独活、菝葜、铜锤玉带草、胡枝子、益母草、商陆、千里光、虎杖、蜈蚣刺,汹涌地跟随着阳光,涨入白雾深处。秃鼻乌鸦不怀好意,松鸦的叫声像铙钩般犀锐。那只乌鸦飞临老龙头顶,遗下一泡臭屎,贴着屋檐和灌木丛,呀呀呀呀地骚叫。老龙以为天上落下一滴雨,一抹,是鸟屎。“鸟屎落身,万事不顺。”噫,这是咋啦?有啥坏事?抬头一看,一只双头鹿,嚼着青草,伫立在街口。

      老龙晃了晃脑袋,手上拿着锹和树苗,在这四万亩森林中生活,什么稀奇古怪的畜生没见过,什么乌七八糟的事没碰上过?

      雾幛被风搅得时浓时淡,时厚时薄,加深着野羊街的阴影,抹去了怀古的忧伤,将所有往事打散,让灌丛和藤萝挣扎在废墟里,让瓦砾在阴湿和荒寂中腐烂,让生灵变成魔影,植物成为舞台……鸦叫风吼,老龙一下子从过往生活的遐想中回到严酷的现实。

      不过他置身于复栽十五年的树林,绿植浓翠,遮蔽了昔日焚黑的土地,冷杉针叶的汁液浮出枝干,十万个生命在勃发喷射。野兽们走过的死亡之路,虫豸最后的葬身之处,被黑烟、乌鸦的哀鸣和鸟巢织满的天空,生灵们沉沉的梦魇,被烧焦、捕杀和逐出的故乡,蚯蚓、蛇、蜥蜴、刺猬、狗獾、竹鼠又重返老家。蚁穴高耸、蜂巢宽大、鸟窝堆砌、兽道复现。黄臀鹎、杜鹃、铜蓝鹟、红脚隼、橙头地鸫、蓝歌鸲、白领凤鹛、锦鸡、猕猴、金丝猴、鬣羚和麝群都回来了。雄麝走过时留下的麝香味,弥漫在古街的断垣残壁间。自然生长的植物像马桑、狼毒、荚蒾、火棘、茶藨子、芍药、薄荷、川芎、党参也回来了。沙参花、连翘花、吊灯花、苦绳花、蔷薇花、石斛花、叉叶兰花、琉璃草花……爆炸的花粉,像喷泉迸射在空气里。各种苔藓、匍地柏,也相继回到它们曾经的家园。麝香扑鼻,彩蝉嘶鸣,花蜜澎肆。树根和叶脉通过泉水纵横交错的浇灌,荆棘的刺尖和荨麻的蜇痛归来了,马桑和它树下的菌子归来了,猕猴桃疯狂的缠绕归来了。狼巴子叫破青空,熊和竹鼠磨砺着锋利的爪子。雾中诡谲的树冠上跳跃着猴群,溪水汩荡,大鲵潜动,蛙噪猿啼,大地温润透明,双头鹿在雾中熠熠闪光……

      老龙围着野羊街焚毁的山地栽树,他的水壶里装酒,不装水。他只喝酒,喝一口酒,栽一棵树。冷杉,冷杉,冷杉。每一棵树都在他浓烈的酒味汗水里种下,摇摇晃晃地长出了豪气,端正笔直。焚烧过后挺立起来的树,被安置在云雾之中。

      那只乌鸦掠过街道急切地叫唤,在有草食动物伴行的时候,就是给其他猛兽发信息:这里有你的美食。乌鸦之所以干这种伤天害理之事,就为了猛兽吃过之后,能赐给它一点残羹。

      一个橙红色的大兽闪现在老龙眼际,这绝不是晕眩,他在清醒过后无法接受这样的视觉撞击。那团红光成为黑影,在雾里越胀越大,大成了一堵城墙,在雾霭边沿竦峙成巨型的齿影。两只眼睛像是LED头灯,从幽邃的远方探射而来……老龙的心脏一阵短路,紧紧抓住肩上的铁锹。那棵冷杉树苗掉落了。

      风吹得很紧,雾锁街道。在雷火田村听到的消息越来越恐怖。大兽们下山了,这是个什么大兽?

      乌鸦的叫声更加嚣张,像是火上浇油,灶中拱火。莫非是给大兽报信,这里有个衰老的酒鬼老头,唤兽来吃他?

      那团黑影又幻成红影,没有朝他扑来,往街口的野马河而去,上了索命崖,听得到清清楚楚的树木折断声。老龙此时不知哪儿来的胆,紧追而去。他爬上索命崖后,走了几步,又是一个断崖,朝下一看,崖边有两根白森森的树桩子,是刚折断的。他抓着一棵树,朝下探过头观察,他将双手吊在伸出的岩松上,往下瞅着。只听咔嚓一声,岩松断了,连根拔起,他同石头松树一起哗啦坠落下去……

      老龙醒来,看到满脸是泥水的苏奔儿,在给他擦手上和脚上的泥土。还有一只脚呢?脚板一百八十度掉头,拧到后面去了,整个脚粉碎性骨折。老龙死过去又活过来,村主任何五更反复在他耳边说:“没苏奔儿,你就没命了,是他背你回来的。”

      这个晚上,是无数夜晚中的一个夜晚,老龙有时醒来看看窗外黑咕隆咚的夜空和森林。他的脚废了。

      “五更主任,给我拿酒来!”老龙用半条老命喊。

      何五更说:“酒又不止疼,你忍忍,林业局的车就要到了。”

      众人看着他废掉的脚,摁着他的身子不让他翻身。老龙被疼痛折磨得喔喔叫。

      “老龙,你如果安静下来我就给酒你喝。你说说,你今天去干了什么,你看见了啥?”

      老龙大声哭喊:“豹子来了,我的脚没了!哇……”

      送走老龙,苏奔儿回到自己鹞子岩的家。

      这之前,苏奔儿一直在广东的一个家具厂打工,他干的活儿就是给家具喷漆。苏奔儿在家乡没有油漆过敏,到了广东却有了,也许家里是漆树上的生漆,工厂是化学油漆。他双手和脸上长满了漆疮,奇痒,溃烂。老板说,小苏你不能搞就趁早走。苏奔儿不信邪,说我能,没事的。他去医院开了些药,打到一份工不容易,心想扛住过敏就行了。

      他扛了半年,挺了过来,漆疮烂了又好,好了又烂,最后硬扛,总算不过敏了。他用打工的钱回家建了两层楼房。自小苏奔儿父母双亡,舅舅巴老磴就像父亲,经常打些野鸡、麂子来给他吃。有一年,苏奔儿因为营养不良,造成肝大,巴老磴听说竹鼠可以治肝炎,就去了箭竹林掏洞抓竹鼠。竹鼠是在地下吃竹根的,挖洞抓竹鼠时,竹鼠咬住了巴老磴的手指。竹鼠咬合力特强,铁都能咬断,嘣的一声,巴老磴的无名指就咬断了一截。还是把竹鼠抓住了,给苏奔儿吃。

      五月飘起了雪花。在神农山区,五月飘雪是常见的景象。刚在心里默念,这是个温暖的日子,晶莹的雪片就落到了豹子金刚的皮毛上。它以为是花瓣,沁凉,接着化了,这就是雪。雪花轻盈地落到皮毛上的样子,过去是抒情,现在是寒冷。

      栽种洋芋的农人都上了山,他们都带着工具,有锄头和开山刀,你只有绕过他们。茶园青青,果园艳艳。采茶的女人们在埋头采茶,橘园里的橘子花白粉粉的,果农在沟垄里锄草培土。豹子止步于开出红花的大蓟时,表明它已被时间和岁月打败,过去它不惧一切,逢山过山,逢水过水,现在要选择着走。

      它漫无目的地徜徉着,爬上索命崖再往谷底蹚下时,没有在意,让一个人摔断了脚。它听到了喊叫,类似“救命”。绕过漫山的大蓟丛,这些大蓟,生长着坚硬的刺,油光水滑,在当年树木砍伐和焚烧的地方,大蓟代替了大树,它们翻山越岭,占领了这片美丽的山冈,俨然成了高山的主人。

      当金刚恍兮惚兮乱窜的时候,突然出现了一片崭新的树林,是冷杉,浩浩荡荡新栽的冷杉。是什么时候出现的?它以为是幻觉,但树是真的,针叶的冷杉,深切的碧绿,就像是翡翠。冷杉是高山上的隐士,德行高蹈,纤尘不染,以松为友,以风为怀,云水自饮,丘壑自安。这是谁种出来的?

      有狗叫,金刚跟丢了那只鹿。避开狗是它惨痛记忆的提醒,这缘于那场大火。老鸹子父子的两条狗,一条叫绿种,一条叫白种。“绿种,上!白种,上!”老鸹子的唆使,让它们像狼一样残暴。下巴上只有三根箭毛,是纯种猎狗的标志,神农山区叫赶山狗,悍戾无比。金刚兄弟斧头的最后一口气,就是绿种咬断的,白种也曾剜下了母亲的眼珠。这些凶恶的猎犬,它们就是扒狗子的近亲,手段极其残忍。

      在大蓟丛中,金刚遇到了恶敌,碰上了一头豪猪。只有豪猪才敢在这种植物覆盖的地方穿行偷生,豪猪的刺抵御着大蓟的刺。当大蓟成为豪猪的家园,森林的乐园则不复存在。

      豪猪是动物中的淡定者,它披着尖锐的长刺,不惧任何恶兽,没有谁能征服它。上帝赋予了它最好的盔甲,它没有天敌,唯一的天敌是自然死亡。

      出于好奇,也出于饥饿,豹子金刚用爪子试探地抓了抓。那刺每根至少有三十厘米长,豹子用嘴咬到了一根刺,欲将豪猪拖过来。可豪猪一下就摆脱了它,并且潇洒地转了两个圈,再往前跑。豹子一侧身,想踩住豪猪的脚,把它掀翻——掀翻即露出豪猪的软肋。豪猪反应忒快,金刚哪里能踩到,几根刺就扎到了嘴上,就像栽进去,豪猪丢下了刺,金刚就像长了粗壮的胡子。有两根扎进了口腔,吐不出,也摆不掉。它用前爪去踩,好不容易踩到一根,拔了出来,发胀的疼痛让它十分难受,特别是上腭的一根,怎么也弄不出。

      仅仅是出于好奇或者手痒,豹子金刚就遭遇到了这个春天的最大劫难—— 一根豪猪刺,无法从嘴里拔出。豪猪以鄙夷的眼神瞪着它,走了,钻进大蓟里。一个连大蓟都不怕的家伙,还惧你这只花豹?你就接受栽入嘴中的痛苦礼物吧。

      金刚不能吃不能喝,喝口水也因疼痛无法吞咽。它淌着恶涎,张着大嘴,痛不欲生。

      一根刺,将让豹子饥渴而死。它又跟踪上了双头鹿,那只是惯性,它自身难保,更别说对鹿发起攻击。鹿吃草时,金刚只能趴下,用舌头舔着草上的露水。在高山上,大山雀、灰胸竹鸡叫声凄迷,偶尔路过的噪鹃的叫声,简直就是惨号,它们的叫声将森林越抻越长。一只白腹锦鸡这时从箭竹林里飞出来,白腹锦鸡和红腹锦鸡是高寒地带的常客,也是原住民。它们成群结队,怡然自得,拖着长长的尾翎,飞过箭竹林和冷杉林,藏身在高山草甸中。白腹锦鸡是这世界上最美丽的飞禽,当然,要说兽类,豹子一定是最美丽的。现在,最美的豹子看着最美的白腹锦鸡。白腹锦鸡顾影自怜,总爱炫耀它华丽的羽毛,还有它绝世的舞姿。白腹锦鸡的头顶、背、胸是金属般铮亮的翠绿色,那翠绿不带一点杂色,而顶冠是紫红色,颈上披羽为白色,砗磲般的白,象牙般的白,如围着一件稀世颈饰,加上羽缘的黑色、下背的棕色、腰中的朱红色、飞羽的褐色、长长的尾翎更是惊艳的、黑白相间的云状斑纹,这么多色彩的配置没一种是多余的,没一种刺眼,那么和谐地统一在它的身上,活脱脱是一双仙女的巧手织成的斑斓云锦。

      金刚欣赏着它,也想象着怎么下口撕扯它。在豹子眼里,它只是大自然众多食材中的一种,剥离它,扯下它艳丽的羽毛,豹子金刚只对它的蛋白质感兴趣。

      就算锦鸡善于奔跳与飞翔,就算它比猕猴灵巧一百倍,对于一只年轻的豹子,没有逮不住的。如今,因为年龄,因为饥饿,因为仇恨,因为嘴里的一根刺,金刚再也无能为力。

      它感觉自己倏然老了。

      一只豹子的寿命充其量二十岁,就算神农山区好山好水,上天给它的寿命就是如此。

      大地的激情犹在,而豹子的力量和生命不再。

      五

      迟来的春风穿越整个大风垭,也穿越了神农森林,麝香淋漓的气味在半夜时分格外汹涌,直朝人的帐子和枕畔灌。植物生长的味道也如潮水漫上来,比晦暗阴冷的冬天更让人提心吊胆,烦躁不安。

      天一亮,鸡飞狗跳,禽兽草木共襄盛举,烟霭飘飘,春光滚滚。孩子们读书,大人们劳动,老人们放牧,动物们繁衍。人畜交错在这片土地上,他们重叠生活的部分,可以共同索取生命的需求。人的生息被融化在虫吟、兽吼、鸟鸣和植物荫庇的世界中,犹如学生行走在路上,农人跋涉在田头,生灵们按照各自的分工,将生命演绎成一条不息的湍流,通往远方。

      这天晚上,春喜的儿子小喜没有回来。

      春喜的老婆阎姣晚上等男人从镇上卖酒回家,今日周末,以为他会带儿子小喜,可男人酒没卖完就回来了,儿子小喜却没人影。春喜与阎姣是二婚,好不容易生了这个儿子。春喜在多年前犯了案,参与盗猎金丝猴,判了四年出来,老婆改嫁了。后来经过亲戚介绍,找到阎姣,人周正,知礼义,娘家还是酿酒的,就开始做酒,苞谷酒。做了酒,用泥封了放入屋后的山洞里,叫洞藏老酒,就是神农架人常说的“地封子酒”,甘洌醇浓,入喉绵滑,好喝不上头。赚了钱,再也不干盗猎之事了,改邪归正。

      小喜与苏奔儿的儿子端直、何五更的儿子何方一同放学,学校离雷火田村有七八里地,是镇上新修的校园,非常漂亮。去年夏天,泥石流冲断了公路,造成巨大塌方,有一处还成了断崖,雷火田村的学生们只好改道从黑松榨走,又多出了两三里地。五六个娃子结伴,男女都有,从来没有出事,这一天因为放学早,走在后头的小喜要在林子里采菌子,大家都没在意,以为小喜只是落在了后面,没想到他竟然没有回家。

      天全黑了,风一阵紧似一阵,吹过森林和竹林。银河高远,山冈沦陷。羽毛潮湿的鸟,在林子里不停扑打,声音摩擦着夜晚的痛处。萤火虫点燃了黑夜的想象,而月亮依然阻隔在白琅峰的背后。在林涛与山涛之间,山与谷应答不息。有一种鸟的叫声像车轮旋转着从天空划过,老人们说那就是九头鸟的叫声。

      “小喜呀!小喜娃儿呀!”阎姣哭得几欲闭气,哭得呕吐起来,嘴里吞进太多的冷风。

      “小喜呀,我的儿呀!”

      何五更怒劝道:“别哭了!哭啥哩,提醒了野兽,去寻你娃儿吃了。咱们去找不就成了吗?不哭兴许能找到哩。”

      这么哄,奏效了,阎姣就止了哭,躺在自己男人怀里,揩着鼻子。

      村口的大银杏树,少说也有千年,有几次打雷,将树下烧空,里面有时候拴牛,后来有人放了张小桌,成了村里的娱乐中心,可以坐七八个人。

      “乡亲们,春喜的娃子小喜不见了,我们就是找一整夜,也要把小喜找回来。现在风大,天干物燥,小心火把,别掉到草丛里,再来一场山火,咱雷火田村背不起这个责。大家回去准备火把,在这里集合!”

      乌云遮天,黑夜黑得没一点缝隙,山峦只剩下一点虚影,白琅峰完全没入了夜雾中。

      一溜的火把和电筒光杂乱无章,在黑得像锅底的黑松榨老林子里,大家呼唤着、敲打着,一是找小喜,二是要把流窜的野兽吓跑。

      山里的夜风像镰刀,弯弯曲曲伸进血管里收割体内的热气,往人的骨头里砍。离村子越远,天气越寒冷。

      带去的火把成了灰,电筒的光线也暗淡下去,人毛都没见着。何方和端直带路,沿着他们放学回来的路,像篦子篦了一遍,沟沟缝缝里都找了。

      火熄了,大伙的心冷了。有的说,娃子们咋往黑松榨走?要说大风垭的山硬,这里的山更硬,大人也尽量绕道走。打猎的、采药的、捡菌的,都不爱往这边来。有个人说,有一次他在这里挖药材,碰上妖风,差一点吹到崖下去了,不是自己的狗把他拽住,早没命了。有的说,这里下的冰雹也与别的山上不同,是方形冰雹,那年砸死了两个外地来的采药人,不是石头砸的,是被冰雹砸死的。

      大伙往下看,看到的是老鹰潭,前面是阎王鼻子岩。潭水有一点点白光,像是梦中的一个瓷碗,若隐若现。有人说,老鹰潭的鹅头怪有可能爬上黑松榨来了。

      “那小喜是不是被鹅头怪吃了?”刘摸子说。

      “让何方和端直说,小喜为何没跟他们一起走咧?”巩山门说。

      “你们不是从公路下面绕道走的吗?咋改道走了?”何五更问儿子。

      “老师也交代了千万别走黑松榨,就是小喜要走,说是里面有许多菌子,特别是奶浆菌,回去给他妈吃,给他妈治胃病。”何方说。

      一听说小喜要捡菌子给妈治胃病,阎姣又哭起来,众人劝不住。

      “莫非,那大兽非要吃几个娃子?”刘摸子在黑暗中叹气说。

      “是不是棺材兽?”巩山门说。

      “也可能是驴头狼咧。”

      何五更说:“刘摸子、巩山门,嘀嘀咕咕个啥哩?不要散布恐怖气氛!眼神不好的人就喜欢瞎说,你们就别瞎说了。找不到,明天继续找,把大风垭翻个遍、颠个倒,咱们也要找到!我就不信这个邪!”

      “可我的小喜晚上咋办呀?我们咋办呀?”

      阎姣的哭声再一次锥着森林和人的心窝子。夜风如冰。

      第二天是星期六,本来是去垭子上挖柴胡的,苏奔儿拐了个弯儿,拉着端直去了黑松榨。他想着儿子说的梦见小喜的事,还喊儿子救他,这事有些奇怪。好歹上一趟山,虽然这天乡里组织了搜索队,学校老师也参加了搜索,让儿子带路再看一看,心里才踏实。

      黑松榨为什么叫榨?过去开过榨房吗?苏奔儿不知道,只知道这里的松杉特别密集,一棵挨着一棵,有的树歪着身子也能长出一两米粗的直径,林子里整日冒着绿茵茵的蒸汽,牛羊在这里吃过草后会嘴巴浮肿。

      雾在松枝间拉扯,咝咝直响,像一把刀刃的白琅峰给大风垭太多的压力,挡住了阳光。太阳朝来午逝,晦暗是这里的常态,加上雾气搅和,无边无际的昏昩严严实实罩在岭谷之间。

      苏奔儿让端直不离自己身边,交代他别走路边的林子和兽道。他用铙钩扑打着前面,告诉端直,里面说不定有无良的坏人偷下了套子和垫枪,还有铁猫子,只要沾上就会夹断腿,如果有电网,更要命的。何况,这里还有豹子、老熊。

      “你们从这里走,不怕呀?”

      “没看见啥,就是蛮多松鼠和老鸹。”

      “你们不打猎,没念开山咒,念了,山一开,獐子麂子都来了。”

      “哦。”

      父子俩有一句没一句地对着话。苏奔儿按照儿子指点的路,将小喜进入小路捡菌子的地方又一一搜索了一遍,沿着兽道小心翼翼往前探看,铙钩扒开两边的草丛。一朵朵的奶浆菌并没有被采,依然伸出腐叶和朽木缝。兽道上有人的凌乱的脚印,但不是小孩子的,应该是昨晚村民寻找的脚印。人迹加上兽迹,还有野羊的粪便。

      苏奔儿顿然想到,老舅巴老磴和刘摸子他们在黑松榨的悬崖上采金钗石斛,他们游手好闲,会在崖上荡绳吗?也没看见他们采到金钗,他们在这里干什么呢?

      苏奔儿从藤蔓间抽出脚,眼睛总是盯住儿子端直。尽管儿子有尿床毛病,还是蛮可爱的,眉清目秀,根本不像山里娃子,像他妈,眼睛圆溜溜的,上嘴唇还有颗唇珠,就像长着个女娃子的脑袋,说起话来傻乎乎的,呜呜喘气。

      “我就问你,端直,小喜在哪样的岩坑里喊你救命?”苏奔儿拨拉着凹坑里的草叶问。

      “嘿嘿,爸,做梦,不是真的,你是不是转糊涂了?”

      父子俩正说着话,陡然听到身边有细小的脚步声,由远而近,就像一个人蹑手蹑脚地踩着落叶走过来。苏奔儿猛然转头,啥都没有。

      苏奔儿以为是幻觉,过了一会儿,那声音又出现了,围着他们父子俩,像在左,又像在右,像在前,又像在后。

      后背像灌了几瓢凉水,鸡皮疙瘩突突往外冒,下巴和鼻翼的几颗火痘也痒了起来。这山太硬,吞了娃子,还不让你找。

      是灰背竹鸡的叫声把这些解化了。灰背竹鸡响亮的声音在问:“干什么?干什么?”

      啊嚯!没事了,竹鸡轰轰一叫,什么都跑了。现实就是,他们父子站在如梦如画的黑松榨崖顶,像两个痴货。

      白雾像羊奶,糊在眼睛里,前面有一棵枯死或被雷劈死的冷杉,只剩下树桩,远远看就像一个人挂在岩石上,双手欲拥抱什么。接着在岩下的一个石坑里有金色的东西一闪,像一只豹猫。苏奔儿瞅紧了那儿,等白雾散去。他让自己平静,儿子转过脸来看他,像是问下一步去哪儿。

      “你别动!”他对儿子说。

      他抓住树干,往岩边溜滑下去。他曲里拐弯地蹚到坑底,就是两处石壁的大缝,被山上冲下的碎石和树叶填满了。那个红色的疑点不是树叶,是采药人丢的垃圾或是什么别的。他用铙钩挑开树叶和碎石堆,钩到了一个豹纹书包!那书包还很重,他把书包挑过来,是学生书包。他瞪着眼,屏住息,像摆脱梦魇似的,从里面抠出东西,有菌子,奶浆菌、松菌,有书,书上写着“邱小喜”。他搜出了几朵很毒的菌,鹅膏菌,鬼笔鹅膏!应该还有东西,他都不敢往下想,也不敢往下搜了。他喊儿子:“端直!”他想压住即将到来的惊骇。他想看那周围的花草,毛肋杜鹃、秃疮花、铁篱笆、断肠草、盐肤木……但无论怎样他都得动手,他必须面对最悲痛的答案。他几乎是滑进了坑里,脚下是松软的落叶和碎石。全是腐殖质,他插进脚,扒开更多的落叶。

      什么也没有。他在周围再看、再找、再扒,没有。他把小喜的书包收拾好,丢上岩去,向儿子喊:“小喜的书包在这里!”

      在发现小喜书包的地方,村里的人又来反复搜索了几遍,没有发现小喜,小喜就这样消失了,没有任何野兽啃吃的痕迹。长翅膀飞走了?不可能,那是瞎话。

      乡里、县里出动的搜索队加大了搜索范围,方圆三四十公里进行了拉网式搜查,还是没有找到人,连一丝痕迹也没有。

      阎姣沉浸在痛苦中,眼神都昏了,头发一夜花白,脸瘦得像块腊猪肝,奓着嘴,守着小喜的书包。春喜翻看小喜的书和作业本,夫妻俩已经一天没有吃东西,就这么坐着。

      诡秘的气氛在村里的沟沟垴垴回荡,给这个五月带来了铅块一样的沉重。事情越传越神。有说小喜是坐着飞豹走的,飞到了白琅峰,又飞到了天上,他把书包掉到了岩缝里……

      飞豹是神豹,它引诱老龙把一棵树折断让他摔下悬崖,这下又引诱小喜丢下书包,将他驮走了。还记得巴老磴家咬断脑袋的羊吗?这都是对雷火田村人的报复,在这里的森林中,多年前曾发生过一场追杀豹子的激战,豹子二死一伤一活捉一逃跑,伤了的母豹后来也死了。逃跑的豹子不会来复仇吗?如果是神豹,就可以活一百岁。那些事,人们已经忘了,但大地不会忘记,苍天不会忘记,豹子不会忘记。

      第二天,何五更风尘满面地来到春喜家。进屋来,火云幺婆将春喜给她的一支烟给了何五更。何五更露出极度愧疚的样子,身子尽量往旮旯里挪,香烟的海绵嘴里有一颗珠子,他捏破了,点火抽了一口,有一丝酒味。

      “五更,你到哪儿去了,这是怎么回事啊?”

      “对不起了,我告诉大家,上级答应尽速修好咱这儿的公路,学校也决定每天放学后老师护送学生……”

      阎姣听说后又一次爆发,哑着喉咙号哭起来。因为嘶哑,听不清她说什么,大意是路修好了,老师护送了,我的小喜不见了,究竟咋办呀?

      “小喜还活着!”阎姣说,一个劲儿地说,“我的小喜马上就回!”

      “当然,我们也信他还活着,会回来的。我们会要求乡里、县里继续寻找,已经在派出所登记为失踪人员,发出了协查通报,让周边地区进行仔细查找……”

      “今年春天迟得邪乎……乡镇来的啥子搜索队,有消息吗?”火云幺婆问苏奔儿。

      “听说找到了大兽的粪便和一些红色毛发,送到省里化验去了。”苏奔儿给火云幺婆搓着脚说。

      火云幺婆给苏奔儿煮了四个鸡蛋,神农山区叫石磙蛋,是用核桃花煮的。

      “不是我说,春喜当年捉金丝猴,他虽不是主犯,也有血债。”

      “幺婆,那声音跟着我,我真没弄明白。”苏奔儿说他的事。

      “那声音,保不定是谁哩……”

      “刘摸子吗?”

      “你老舅呢?刘摸子跟瞎了一样,能看见啥?一辈子打鸟的人,最后什么都看不见……咦,看到小喜的那个豹纹书包,他们会不会以为是一只豹子?于是就……”

      苏奔儿一阵心惊,这是个思路,一下子把他给点拨开了。但,得找证据。

      火云幺婆弯下腰哗哗地在盆里搓洗着脚趾,说:“他们这些人眼里,看到的人也是兽,兽也是兽,都是他们手下的猎物。所有东西都是恶兽,到处都是好皮张。他们是疯子,他们的内心已经疯了,人疯首先是从眼睛疯起的。他们疯了,自己是兽,看这世界,全是兽,因为他们心里装着一千个一万个兽……”

      门口一阵响动,苏奔儿开门,一个人呆呆地站在火云幺婆门口的核桃树下,是春喜。核桃树的花开得丰盛,花穗一串串向上,又肥又大,大到臃肿,像那里竖着一千只松鼠的尾巴。旁边的柴垛上有两只野猫对春喜瞪着贼溜溜的眼珠子。

      “春喜吗?你站那儿干啥,来来来,进来喝我做的野妖怪茶。”

      春喜的脚上全是泥巴,在门口跺了跺,不知是从山谷还是山洞出来的,脸上花花绿绿,沾满了干结的泥块,肩上披着几片树叶。

      “你手上拿的什么,春喜?”火云幺婆问。

      春喜从背后拿出一大把钢丝绳套,那些纠缠在一起的套子,有新的,有生锈的。他将钢丝绳放到门槛里,它们像一堆发霉的腌菜。

      “这是我在山上清理的套子。”

      “春喜,又去找小喜了?”

      “这么多套子。”他接过火云幺婆给他倒的一杯野妖怪茶。这茶不是茶叶,是用一种樟科植物的叶子炒制的。

      “你的意思是小喜踩上套子,看到了下套人,于是下套子的灭口?春喜,你这样想?”

      “我就想问下奔儿,你看到小喜的书包,第一眼反应是个什么?”

      “我想不起来了。”苏奔儿说,他使劲想着,“你那书包咋是豹纹的?”

      “豹子吗?我昏了,不该给他买豹子花纹的书包,我该死!”

      “这么多套子,什么野兽能逃得掉?”火云幺婆说,“下套子最有可能伤到小孩,这些坏蛋!”

      “怕被揭发,于是杀人灭口……”苏奔儿说。

      “一准咱们村里的人!是谁呢,奔儿?”春喜追着问。

      “是呀,是谁呢?小喜要是有个三长两短,又丢到哪儿了呢?不会吧,人不能这么坏……这事儿真得弄个水落石出!”火云幺婆说。

      六

      “是的,这里,就是这里。”豹子金刚说。

      这个地方叫迷魂荡。在沁水窝那儿,它喝饱了水,想待上一会儿。沁水窝边曾有无数套子和黑洞洞的枪口——因为动物们都要喝水,凡是它们喝水的地方,就是猎人枪口和猎具伺候的地方。

      非正常死亡对一只野兽通常是迟早的事,而金刚已经躲过了一千次,成了不死的金刚身。

      在水洼里,它看到了自己一路颠簸后丑陋疲乏的面目,眼里全是回忆的感伤。就这样,它回到了家族的故乡。

      这时它听见一个农人唱歌,他的歌声欢乐、单纯,不会是猎人,没有那么多藏藏掖掖、偷偷摸摸,歌声里没有算计,也没有使用暗器和火器的征兆。

      郎上山尖去砍柴,

      姐在屋后跟拢来,

      一是不要你的刀,

      二是不要你的柴,

      量你的脚印好做鞋……

      他在收猪草,割的是些灰灰菜、鸭脚板、益母草。

      “我要吃猪!”

      对猪的渴念使它踅到一处过去掩埋猎物的地方,金刚闻到了尚未消失的猎物的气味,岩羊、青羊和麂子,还有一只鬣羚的腥气……这只是臆想吧?这是多年前的故事了,大火、雨水和时间把那些美妙的气味冲洗得一干二净。而土地焚炙之后的气味,还深埋在泥土和落叶中。

      金刚存有记忆的一棵树,因为不成材而没有砍伐也没有烧死的树,一棵巴山松,从黢黑的树桩上又绽出了新枝。它记得,这树上曾挂满了它猎获的食物……

      现在,它躺在这棵新枝萌发的残松上,望着四周。农人走了,白昼即将沉落,归鸟噪林,晚霞的漫涨中传来豹子奔驰的足音。晚霞的纹饰像一千只豹子在天穹奔跑,向着白琅峰聚集。

      它在树上闭目打盹时,偶然抬起头来,从山坡的树林间走出一个小孩,他穿着黄色的连帽棉袄,敞着怀,头发柔软,手上拿着几朵野菌。他有些摇晃,他一定吃了野菌,他用手挥打着眼前,他的面前一定出现了许多小人儿。这些小人儿在他眼前晃动、捣蛋,跟他捉迷藏……

      口腔里豪猪刺带来的疼痛,让金刚对什么都没了兴趣,猪和人,就是送到它口里,它也无法消受。但本能还是让它溜下树,在远处跟踪着这个小孩。

      小孩丢了菌子,又俯下身捡菌子。他的手上又出现了青头菌、豹斑鹅膏菌。嗬,连菌子都长满了豹子的斑纹。

      这小孩为啥一个人在傍晚的森林里晃荡?他一个人走丢了,不怕野兽将他吃掉,不怕踩上铁猫子和套子,不怕猎人偷偷布置的电网?这孩子胆儿真大。

      它闻到了小孩好闻的气味,那是食物的气味,七八岁的孩子,还有一股奶腥味。但它会记得这孩子并不是它要攻击和报复的对象,他的身上没有仇人的气味。它只是觉得这小孩好玩,如果嘴里不是扎着一根豪猪刺,它高兴了,说不定会跟他玩上一个时辰,与他打闹,与他翻滚在草甸上、阳光里,这该多么惬意。

      小孩许是饿了,他嚼着菌子,这很可怕,菌子有毒。他恍惚走着,一只金色的狐狸跟着他,在不停地观察着他的动静。但狐狸再贪婪也无法吞吃一个人,这是狐狸的悲哀,它跟着这个小孩又有什么意义?

      小孩继续在林子里穿行,他没有旁顾,金刚感到他真的是中毒了。只听“哎呀”一声,他踩到了一个铁猫子。该死的猎人,该死的盗猎者!他还太嫩,在山里行走,他很容易倒霉。

      他倒在地上。他在痛苦挣扎。他明白他遇到了什么。他在用手使劲儿地掰铁猫子。

      他哭着。他死撑双手往外掰,他的脚或者脚趾在铁爪子里流血,他的趾骨断了。

      他拉扯着。他掰开了。那只铁猫子也许太旧,弹簧老化,夹力不足。他坐在地上,哭了一阵,爬起来,跛着脚,他望着暮色四合的山冈。他迷路了。是的,他迷路了,这里是迷魂荡,当地人不一定能从中走出去。他是怎么误入迷魂荡的呢?这孩子定是死路一条。

      他一瘸一拐,继续往前走。豹子金刚想告诉他,他走反了,他应该往回走,走出黑松榨,就可以顺利回到他的雷火田村。

      狐茅草摇荡着夕阳的光,小孩往前走的地方是悬崖,是一扇被狐茅遮蔽的绝壁。

      他走了过去,没有任何东西可以提醒他。鸟在草丛里嘀咕,风在散漫地游荡,树木在假寐,装着没看见。

      他一脚踩下去,金刚就看不到他了。他不见了。

      金刚重又上树,这世界有太多的危险和悲伤,在这高山密林里,没有人知道,跟没发生过一样。

      风在吹,树枝响着,狐茅草一波一波地浪悠着,似乎有谁在喊:“金刚!金刚!”

      谁在唤我?

      “金刚!金刚!”

      谁的声音喋喋不休地从山野飘来?只有神灵才会在空中说话。是它的兄弟,在群山间游历,风尘仆仆。

      “斧头,斧头!”

      两只豹子,两只独往独来的大兽,虽是兄弟,却很难说有什么感情。在母亲身边的两年短暂童年里,它们曾经亲密无间,嬉闹玩耍。但两年以后,它们学会了简单的捕猎技巧,便被母亲无情驱离,然后各自占有了一个或几个山岭,从此熟视无睹。在发情的季节,甚至成为情敌,为一只偶然闯入此地的母豹展开残酷的争夺厮杀,头破血流,要置对方于死地。这些都过去了,现在,怀念成为唯一。

      它的兄弟斧头是一只勇猛的豹子,但它惨死在老鸹子的枪口下。

      斧头虽然勇猛,可头脑简单,它还未能在猎人的枪林弹雨中锤炼成为一只灵豹。它平时很少主动攻击家畜,在它的领地,有许多偶蹄动物,麻羊、青羊、岩羊、獐子、麂子、青麂,还有大水鹿、马鹿。只要它用力,这些全是它菜谱里的美食。

      斧头兄弟的祸端,在于它自不量力,想征服一只游荡在它领地的鬣羚,当地叫大羊。这只鬣羚是从白琅峰下来的。也许来自更远的秦岭山脉。白琅峰除了山彪、老熊和传说中的棺材兽、驴头狼,还是青羊、岩羊和大羊们的乐土。鬣羚出现在斧头的眼里时,它产生了一股虚妄的激情。征服这数百斤重的壮年鬣羚,也许豹子的祖先有过,但金刚没有见过。

      第三天的下午,刚下过一场阵雨,浓雾沿着峭崖匍匐而上,树叶和草尖上缀着闪亮晶莹的水珠,草坡绿得像一块大美玉,空气被雨水洗濯过,异常润溽。蘑菇从朽木的根部钻出来,它们清香的气味让山冈更加迷人,仿佛这里的任何动物都不会受到伤害,是一块梦幻家园。它们无忧无虑地踱步、吃草,在云雾中悠游,在山风中吼叫……但这只是大地的梦想,现实如此严酷,一只豹子瞅准了一只鬣羚,要结束它的生命。

      这或将是一场生死追逐和对决,然而没有。鬣羚在两个急转弯之后,在一块尖锐的巨石后面突然转过身来,对准了斧头,出其不意地用它的犄角挑中了斧头的腹部。

      斧头受了伤,腹部刺穿了。也许伤得不重,它毕竟是豹子,有豹子伟大的血统,它反过来一口,就牢牢地锁住了鬣羚的脖子。鬣羚太大,不可能一箭封喉,加上皮很厚,不可能束手待毙,它依然用角抵着斧头把它往坡下铲。

      山雨欲来,箭竹林发出飕飕的泣号,高山上的狐茅也拼命摇晃,乌鸦、松鸦在趁火打劫地噪叫,天地间灰蒙一片。

      好一阵,云雾散去的时候,它们打了出来,鬣羚的犄角高挑着斧头,而斧头还紧紧地咬着鬣羚的脖子。不知为何,鬣羚猛烈地挣脱了斧头的嘴,松开它的犄角,没命地朝老林里跑去,那脊上一条纷披的白鬃,像马的鬃毛飞扬,留在阳光颤动的草坡上,留在豹子金刚的记忆里。

      天色近晚,黑夜来临。金刚无奈地望着远处受伤的兄弟斧头,黑夜掩饰着山冈的悲壮,巴山冷杉和粗榧的影子,似在向这场厮杀致敬,也像是叹息。这些生死搏斗,每天都在山冈与森林里上演,黑夜广大的寂静压下了所有生灵的命运,仿佛夜晚才是万物的主宰,一切的火拼肉搏、生老病死,都不值一谈。

      就是在这里,在草坡的这个沁水窝,在早晨,云海漫漫,百鸟噪林,夜晚熄灭的炭火又点燃了东方。山影青黛,大地艰难醒来。在飞瀑般的鸟鸣声中,金刚听见了清脆的、划破天空的枪声。

      它的兄弟斧头在老鸹子的枪声中倒下了。

      猎人们吹响的牤筒跟牤子黄牛的叫声一样高亢雄壮,牤筒是用树挖空的,上小下大,有点像铁皮话筒。吹牤筒的是老鸹子的儿子巴老磴,那时候他还比较中规中矩,身材、长相、神情,不像现在皱皱巴巴。牤筒吹响,群山惊怖。

      斧头在猎狗和猎人的围猎中,在牤筒的催魂声中,左冲右突。这时鬣羚凑巧赶来喝水,斧头的臀部被钩到了,老鸹子嘿嘿地笑着,他因为年老和牛皮癣,有一个嘶哑的嗓子,边笑边咳,难看的胡髭乱抖着,活像一窝茅草。

      在云海深处的这出悲剧,只有苍天才能看到。太阳当顶的时候,老鸹子他们抬下山的,不是斧头,而是鬣羚。

      两只猎狗累得口淌白沫,不过回家它们又有骨头啃了。

      斧头逃向了更高的山巅,它一身伤痛(也许还有枪伤),亟须补充水分。在这炎热的高山八月,天干物燥,有一个多月没有下雨了,山上的树开始枯萎死亡,草坡一夜间白霜覆盖,草色渐黄。八月炸、八棱麻果、老鸹枕头果、板凳果、五味子、锥栗、猫儿屎、鸡嗉子都在抓紧成熟,红的、紫的、黄的,山谷里全是甜蜜的风。但天气干热,空气里没有了水分,就像老年人的皮肤。

      老鸹子是经验丰富的猎人,他知道,豹子是会下来喝水的,它流了太多的血。

      第五天,斧头在他们的期待中出现了。

      斧头拖着沉重的四肢和长尾,这只伤痕累累的豹子,饥渴难耐,昏昏沉沉,甚至看不清前路,完全是摸索着沿兽道梦游而来。它绊上了垫枪索子,索子上的引信拉响了,几乎在一秒钟之内,斧头转过头去,就被钢丝绳吊在了空中,一根冷杉向上弹去,把它带上树梢,离开地面。斧头挣扎,就算挣断一只爪子也要逃命。可恶的绿种、白种跃上去,争先恐后,跳起来对着斧头一顿狂咬狂噬,咬住了斧头的喉咙;枪弹穿进它的身体。

      它被放在碧森森的水洼畔,痛感不算什么,干渴才是可怕的。斧头死不瞑目的眼里,映着水波的倒影,那么碧绿,那么清澈,那么沁凉……玫瑰色的晚霞像撒下一层花瓣,一弯彩虹是为斧头献祭的花圈。天地呜咽,鸟影乱撞,风声大作,冷杉像破碎的旌旗,飘在陷落的山冈。

      当金刚回忆起它兄弟的这些时,让它更痛的豪猪刺依然在嘴里,它无法拔出,无法吞咽和咀嚼,它也快死了,去见它的兄弟,在天堂的某个地方。那个地方很远,在落日的暗处,在鸦声和狼嗥消失的地方,在海一般忧伤的地方……

      七

      坚果落下来,砸中了一粒露水。老龙跟着树木和小路,回到野羊街。白琅峰的石头穿过天空,到达云彩深处。远方分开的山脊,像排列的兽角阵容。雀鹰的双翼闪着神秘的蓝光。甲虫们跟他一样,在路上赶路。屎壳郎负重远行,不知去往何方。

      “二麻子你喝酒,三麻子你吃肉,四麻子你吃菌……”

      灰黑色的荒野,因为那些树林而热闹。树像人群,树使山冈有了生气。树争相往上蹿,树林像集市。老龙认为,他栽树,就是在建造一个热闹的集市,有树,有草,有兽,有鸟,有菌子,有苔藓,有兰花,有水,有鸣叫的彩蝉和蚯蚓。其实蚯蚓是会歌唱的,只不过是在地下。你在寂静的森林里,会听到地底下蚯蚓的歌唱。不要说蚯蚓,连落叶和露水都会歌唱。

      绿色太多太好,绿色不会使人忧郁,因为绿色像轻风中的窗幔,让人心微醉,魂灵叮当。

      薄暮冥冥,炊烟澹澹。

      风声像雷声,而且是滚过来的。

      护林员老龙咋也来了?春喜从藏酒的山洞里向外看,一个男人静悄悄地站在那儿,洞外蓝色的光线挡住了他的影子。影子宽大、高耸,像一扇石壁。

      “吓我一跳,老龙,你能走了吗?”

      “春喜,还好吗?”老龙用跟过去一模一样的声音问候,虽然拄着拐杖。只不过,他喝酒的心情很急切,进洞后就吃力地嗅着,像一条狗嗅着猎物,鼻子里发出咻咻的声音。

      “老龙,我不打算酿酒了……”

      “胡说,春喜,你断我的粮哩!”

      “我的酒没有你喝的,请你走!”突然地,春喜变脸了。春喜哭了。

      老龙蒙在那里。往常,春喜多么有礼貌,先上冷酒,再高桌子低板凳上热酒,他的女人阎姣就搛给他坨坨肉——大块腊肉,添饭。饭没吃完,又强行夺过碗再添上一大碗,他们的儿子小喜就在门口坐着与狗同吃,小喜吃肉,狗啃骨头。那是多么温馨的画面,可现在没有了,阎姣疯了。

      “我是来买酒的,春喜。”老龙以为春喜也疯了。

      “说了不卖,除了你,都卖。”

      “为啥哩?”老龙急得直跳脚。

      “你种树,逗来了害兽。”

      “我吗?我?”

      老龙很诧异。

      “你,就是你。”

      老龙是怎么从雷火田村突围出来的他都记不得了,他被阎姣追得满村跑,所有的村民都在看笑话。老龙瘸着腿,逃到后山的隘口上头,呜呜地喘着气。他口渴得冒火,坐在北风呼啸的岩石上。

      在县医院里,骨科医生要给他动手术,脚踝粉碎性骨折,得要划开,先把碎骨头取出来,否则只有截肢。截肢吗?将脚砍了?他不信,把碎骨头取出来,等愈合,那不少了骨头,他还能站起来?不能站起来,就走不了路,走不了路,就要离开野羊街森林管护站,离开他栽的那一片冷杉林,就会退休成为残疾人,拿残疾证。

      “老龙,那你说,你的脚咋治?”

      “保守疗法,老婆,咱们回家。”

      脚坏了,与差不多十年没联系的家人关系好了。可老婆还是如十年前一样吼他:“你这野人,又不要你出医药费,就算保守疗法,你总得住院哪!”

      老龙不想住院,想回到那个生疏的家,重温家庭的温暖。

      “回家,就是回家!”老龙固执地说。

      老龙的确像个野人,晒成豆瓣酱色的脸上,表情像刀刻的,没有转圜的余地。在森林里,一个人的表情就僵硬了、简单了,就跟树木和石头一样了,因为石木的表情就是这样。林业局的人对医生说:“这个同志长期一个人在深山老林里种树巡山,基本丧失了与外界社会交流沟通的能力,就是咱们常说的油盐不进,由他去吧。”

      老龙回到家,他用榔树皮当夹板,榔树皮是一味中药,再拄拐到野外找接骨丹、白龙兮、五爪金龙,找开着红花的佛掌草。佛掌草这东西,用酒泡了炒过之后,包扎在断腿处,只能敷一小时。一小时后,皮肉就会起泡。这些草药都是接骨斗榫的特效药,老龙的草药知识是在野羊街神农堂药铺的墙上学的,所有奇效验方都写在墙上,老龙有什么病,就去老药铺里,扒开荒草寻找。慢慢寻,慢慢看,老龙就成了半个草药郎中。

      很快,老龙去拍片,片子显示他的骨头愈合了,能拄拐慢行了,不疼了,能骑摩托了。连县里最有名的骨科医生也啧啧称奇。

      十年,女儿已经长大了,在武汉打工,结婚了。老婆劝他:“你退休咋不好,病休也好,还想回那个荒郊野岭?菩萨保佑,但愿你的脚治不好。”

      老龙说:“你的心理咋这么阴暗?我瘸了腿也不能带外孙呀。”

      “总比你在山里当野人强。”

      城里的灯光太亮,晚上无法睡着。马路上的汽车像一万匹野兽在奔跑,要吞噬这个世界。城里的楼房像是迷宫,无法用太阳、月亮和星星确定方位。每个窗口都是一家人,笔直摞着居住,就像叠罗汉,吃喝拉撒睡都在一个屋子。有一天老龙从郊外采药回来,到了林业局宿舍,问门卫:“请问哪一间是龙中祥的家?”门卫说:“你不是龙中祥吗?”老龙说:“我不知道我是龙中祥?我是问哪个是龙中祥的家。”老龙记不得自己的家。

      月光如乱箭,森林似荒城。老龙摩托车的前灯照着那条坑坑洼洼的路,选择着稍平的地方骑行。这条伐木队的简易公路,如今许多地方已被山洪冲垮、坍塌,泥石流占了半边。有车灯的亮光,头上还戴了个神火牌LED头灯,这是林业局发的,充电的。车灯与头灯划破茫茫夜色,灯光到处,林子里会传来响动,那是夜晚觅食的动物。偶尔,一只青麂站在路中间,眼睛放着绿光。这青麂就是毛冠鹿,它们是夜间出来活动的动物。

      老龙习惯了在这样的山路上颠簸,他拧开酒壶喝足了酒,胆子壮了。按他的说法,半斤通脉,八两通神,一斤通仙。大概喝了七八两,通神的老龙就不惧夜鬼了,山精木魅都会怕他。野兽呢?看着办吧。

      森林愈来愈深,仿佛道路愈来愈长,通往一个并不存在的去处。一阵冷风惊醒他,他猝然猛省:我老龙就生活在这样的一个地方,而且生活了十五年。

      这夏天掺和的花香、菌香和植物蓊郁的气味,像一个个熟人在身边安慰他、抚摸他。

      离管护站越来越近了,那里有他温暖和熟悉的一切,似乎能听得到狗吠,还有狮头鹅惊悸的叫声。

      在迷离的雾中,灯光奋勇挺进,就像他从不退缩,昂首前行。拐过一个弯之后,他发现路中间蹲着一个大物,两只眼睛被照射后发出凌厉的光。这东西不小,是个野物!老龙立刻刹住摩托,这野物在雾里,大身坯、大轮廓却十分清晰。它两只小眼,两只小耳,前肢撑地,张开大嘴,露出獠牙,蹲在道上,它张着嘴一动不动,也不出声。事后老龙回忆,他听到了咝咝的呼吸声,两只眼睛的光寒剑一般,就那样盯着他,身上有明显的铜钱斑纹。

      豹子!

      老龙头大了,拼命地摇了两下头,让自己清醒。月亮完全落到白琅峰的后面去了,一缕烟雾之后,老龙酒醒,眼睛更管用。他看到豹子的动作和眼神,没有丝毫侵犯他的意图,他与豹子互相对视,那豹子好像要说什么,抬起爪子放到嘴边。

      老龙喉咙里像吞了一块炭,呼吸把持不住,胸口疼。他得镇定,不能动,要与野兽对视,目光不能游移。可是摩托不能熄火,摩托的声响再大点,加油门,可能吓唬住它,让它跑掉。过去巡山时,他逼退过野猪、老熊、狼巴子,今天,他同样要这样。不能掉头,来不及跑开,你无论怎么也跑不过豹子,它们是这世界上最善跑的动物。

      我在这里种树种苞谷,唤猴子下山,给它们吃的,让这片大火焚烧过的林地恢复植被,我给野兽喂食,给鸟儿搭窝,我制止乱砍滥伐、乱捕滥猎、乱采滥挖,爱护一草一木,尊敬一花一果。豹子啊豹子,我这树林能让你在此藏身觅食,我能保护你不被猎人捕猎。你若在此安家,我决不会伤害你,不向外人透露你的行踪。你今日若是路过此地,请留下我这条老命,你走你的阳关道,我过我的独木桥,咱们井水不犯河水,各自相安无事。豹子呀豹子,这半夜三更,莫非你就是要守着把我吃了?我与你无冤无仇,你若是饿了,我圈里有羊,栏里有牛,笼里有鸡,塘里有鹅,屋里有狗,你挑哪一种吃,我都给你,只要别害我命,我感谢你祖宗十八代……

      老龙在心里哀求,给豹子传递信息。在山里与野兽为伍待久了,能大致揣摩野兽们的想法,这是多年的森林生活经验练成的。

      过了一会儿,那豹子似乎真听懂了老龙的“请求”,站起来,向后退去,隐入雾中,进了树林。直到老龙相信豹子真的走了,他才加大油门,飞驰而去。回到管护站,迅速关好门,喝上一杯酒压惊,才舒了一口气。

      第二天,天彻底亮后,老龙先打开窗户看看听听,门口没有异样,狗也未叫。李子树上还有两三只猴子在摘果,跟平常没两样。每一个鸡飞狗跳的清晨都是这样,白昼是这个房子和主人重新活过来的象征。是的,夜晚世界死了,而白天世界又活了。在这荒无人烟的森林里,人要活下去,得靠太阳和它的光芒撑着,还有这漫天鸟叫、禽兽的走动和歌唱。

      去往野羊街的路上,老龙拄着拐,犹豫不决。豹子真的来了。阳光照在路上,天空是滚滚的白云,山蔚蓝如水,树翠碧如玉。森林在山风中漾出的声音跟野马河的涛声一样。

      老龙昨夜睡得安稳,那只豹子没有伤害他。当然了,一般来说,野牲口不会先攻击人,它们会尽量避开人,甚至害怕人,跟人类作对没有什么好处。

      天气闷热,老龙背上汗津津的,因为紧张,酒糟鼻子里呼呼出着气,像漏风的风箱。被高山太阳晒成的茄色脸,不停抽动,手上的拐杖捏出了一把汗。

      乌鸦贴着屋脊破檐,拍打着翅膀笔直地飞过来了。老龙的裆里一紧,看到路中央又蹲着个家伙。

      在太阳的阴影里,背对着阳光,两只眼睛简直像庙里菩萨的眼睛,善良得像一汪湖水,嘴却张开着,伸出前爪,像是指着嘴里。这豹重复着昨天的动作与表情,这是啥意思?它还是蹲在那儿一动未动,哪像豹子,就像只绵羊。

      老龙用拐杖支着伤腿,整个人的骨头都是酸的,嘴里叮咚地嘟囔着。可实在撑不住了,他将倒下,将成为豹子的早餐。他铆起胆子,挥拐驱赶:“哧!哧!哧!”

      豹子还是抬着爪子,张着嘴,露出痛苦的表情。

      老龙依然驱赶着它:“哧!哧!哧!”

      他抽出钐刀,在拐杖上拍打,发出当当的敲击声。那豹子动了,往后挪动了一步,是有点害怕的退缩。老龙看到它的表情很痛苦,它皮毛凌乱,肚腹凹陷,嘴边和眼角有无数的苍蝇嗡嗡飞舞。这只豹子是只老豹,快死了?

      老龙一边呵斥,一边抹着吓出的眼泪。那豹子不就是只放大的猫吗?顶多一百来斤,就一条大长尾唬人。看,老龙的气势压倒了它,它站起来,它拖起长尾,无奈地看了老龙一眼,顺着山坡往下走进了冷杉林。听到林子里豹子行走滞缓的声响,就觉得今天的危险过去了。

      老龙悬着的心放下了。遇到猛兽让道时,他滋生出一个人还是得多行善,禽兽动物才会善待你的感慨。杀业最重,止前杀生之恶行,当行放生之善,慈悲为怀,诸生是佛,诸生是亲人。

      回到管护站,要做的事情很多。这次是狠心离家,单位没说要让他马上上班,老龙心里还想着那个家,那个始终不记得楼栋号码的家。回到野羊街,一个人打开门,就会稀释那遥远的亲情和挂念,他一个人惯了。想哭,就喝酒、劈柴、种树。

      又是一个早晨,老龙想着老婆女儿和这片森林的事,来到管护站东边的山崖,这里有放在岩下凹处的近二十箱蜜蜂。他得看看蜂王在不在,有几箱分过蜂、换过巢脾了。还要清除杂草,拍死来攻击蜜蜂的大黄蜂。

      这里有一块茶园,有几棵山核桃,有一棵大榧树,有一些他点种的南瓜、冬瓜和丝瓜。

      古茶树下,有一个约一米高的洞,洞里到了冬天会有一头冬眠的熊。有时会有两头熊来争夺此洞,打得不可开交。现在洞里是空的,因洞离地较高,洞内干爽无蛇,有两只猫头鹰进出,它们的眼睛尤其凶鸷。大片的石韦长在树上,大片的鸭舌韦长在石缝里,大片的芒萁铺在崖边,它也叫里白,比芒萁大,是那种瀑布般飞泻而下的蕨,颜色青碧,就像飞溅的泉水。再往深处走,野草和树都把路逼窄了,白昼在这里像暗室。老龙走进去,那只豹子又横亘在路上!

      一连三天,让老龙绝望至极,这豹子咋就跟上了自己?你也不知道它打的什么算盘,是吃你还是不吃。看这只豹子好像很可怜,究竟发生了什么?它该不是来找我求救的吧?老龙有点醒悟了。可是人与兽,终是凭猜。豹子眨着眼睛,直愣愣地看着老龙,有乞求的意思。嘴张开,抬起的前爪指着嘴巴,嘴巴里有啥哩?

      老龙觉得这次绝对猜中了,他大胆地走近了豹子,脑袋缩着,眼睛却盯着豹子。

      豹子见他走近,目光热切,用爪子示意他再靠近些,老龙看懂了。等他再靠近,一下子就看到了豹子嘴里横着的一根白色粗刺,扎在上腭……这不是一根豪猪的刺吗?可怜的豹子,它被刺卡着了,可真是的!

      老龙从豹子嘴里拔刺,这得要胆子,要冷静。老龙试探着伸进去拔刺,豹子嘴里冒出一股臭熏熏的气味,把老龙差点熏倒了。刺扎得很深,就像长在那里似的,老龙用劲儿将刺往外拔,捏紧了,拔出了,他憋着的气吐出来,那刺头上全是脓水。老龙向豹子扬起那根刺,让它看好,再将刺丢到一边的草丛里,表示它的痛苦解除了,没事了。豹子这才合住了嘴,后退着,突然朝老龙跪下前肢,向他表示谢意。再站起来,退着走了几步,然后跃进林子。

      老龙呆呆地站着,想着刚才的事,又蹲下在草丛里找那根刺,那根豪猪的大刺。找到了,他拿着刺,看着坚硬的、黑白相间的、粗如钓鱼浮漂的、有着倒钩的豪猪刺。他用树叶擦净了刺,朝豹子消失的地方望着,眼珠子都要努出来了。

      回到管护站,将豪猪刺放在桌上,老龙的心还在像青蛙那样跳动。

      …… ……

      (本文为节选,完整作品请阅读《人民文学》2023年05期)

    【审核人:站长】

        标题:陈应松: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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