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生活随笔美文摘抄
文章内容页

窦红宇:一地辣椒

  • 作者:美文苑
  • 来源: 原创
  • 发表于2023-03-03 01:26:58
  • 被阅读0
  •   窦红宇,中国作家协会会员。鲁迅文学院第二十九届高研班学员。有多部长篇小说发表于《十月》《大家》,并被改编为电影、电视剧。有多部中短篇小说发表于《人民文学》《十月》《小说选刊》《小说月报》《青年文学》《中篇小说选刊》《作品与争鸣》《江南》《安徽文学》《山花》《萌芽》《芳草》等刊物,发表出版作品200多万字。云南省作家协会长篇小说创作委员会副主任。首届云南大学滇池学院驻校作家。获奖若干。

      1

      荒石坎村在哪里?从象鼻岭乡村级行政分布图上,都很难找得着。乡长洪大生不信邪,鼻子贴着那张地图一直往北,翻山越岭,几乎半分来钟,才在尖嘴山和陡崖山之间,找到了一条蛇一样盘桓的山沟沟。荒石坎村,就蜷缩在那儿。这让洪大生很沮丧,这是他第一次从地图上,宏观而又全面,瞧见了从小把他养大的这个地方。

      办公室秘书小陈,还拍马屁,说乡长眼力真好,要是我们,怕是找不着了呢。洪大生转头望了一眼这个刚刚从外省考来的大学毕业生,吓得年轻人不敢再多一句嘴。

      尖嘴山和陡崖山,从等高线上看,足足有两千多米的海拔,顺着尖嘴山往北不远,顶多就是两三公里,就接矿石镇的小街子村了,之后,再盘旋而下十来公里,就上了国道,一条平直宽敞的柏油路,一直沿着一条叫牛栏江的大河,通向另一个省。

      十来公里,偏偏就是这十来公里,洪大生怎么也想不通,怎么就把好日子与穷日子区别开来?怎么就把好日子与穷日子划出一条弯弯扭扭的杠杠来了?要知道,如果从那条通往外省的柏油公路抬头往上看,荒石坎村,就变得云遮雾绕,他娘的像长在天上样的。

      那么,再往南看。南边的陡崖山稍微矮点,连着象鼻岭乡,没有公路,只有村道,上坡下坡颠颠拐拐,也是十来公里。其实就是山连着山,爬完一座山又是一座山,拐过一个弯又是一个弯,洪大生小时候经常走,高寒山区,只种得出苞谷、洋芋和燕麦,没有一点希望。

      洪大生扔了地图,对小陈说,走,老子还不相信了。

      小陈忙给荒石坎村委会主任张小马偷偷打电话,说乡长要来乡长要来,你们赶紧准备赶紧准备准备。那口气,像是远远站在山坡上,放倒了一棵消息树。

      张小马放下电话就骂了一声,说,今天怕是撞着鬼了。

      张小马知道洪大生说的不相信是什么。个卵仔,本来是要去山下面的矿石镇当镇长的,偏偏闹着嚷着要回来,字面上的意思,是洪大生主动放弃大地方的官不当,心牵山乡,要带着家乡人民在脱贫攻坚后,一起往幸福日子的大道上闯呢。

      张小马记不得是在哪儿瞧见这段文字的了,只记得他知道这个消息后,那一小片黑麻麻的字,就像蚂蚁一样在他心里拱挠开来。两件事,第一,听说洪大生要去山下的矿石镇当镇长,张小马心里高兴得像是讨媳妇。要知道,矿石镇正在修高铁,擦着小街子村,正在栽电杆架电线呢。听说小街子脚底,要修一条六七公里长的隧道。那是多大的工程呀?张小马别的不敢想,正盘算着贷款五六万买一辆卡车,走走矿石镇镇长洪大生的关系,去工地上拉石头呢。个卵仔,偏偏要回到象鼻岭这穷山沟沟来,你这不是堵了自家人的财路么,你这不是金子掉进苞谷堆堆,坑了大财了么?第二,你洪大生口口声声要回到家乡建设家乡带着家乡人民这这那那的,明眼人一眼就看出来,新官上任三把火,你不是要把这三把火,都烧到荒石坎村来?

      巧得很,乡长是新官上任,张小马也是新官上任,若论日期,张小马还比洪大生早三个月呢。只不过,人家洪大生级别高,是从县里直接戴帽子下来的,张小马嘛,是从荒石坎村老百姓中选出来的,矮骡子里面拔高骡子,没法比。

      洪大生开会,有个习惯,就是在布置任务的时候,喜欢对全乡十多个村的村主任们说,谁要是敢闪了象鼻岭乡的腰杆,杀头。紧接着,抬手朝脖子上一挥,比个砍脑壳的动作。大家就脖子一缩,像是真的感觉到一阵冷风,从脖子根根上一划而过。

      比如,殡葬改革吹风会,洪大生的手朝脖子上挥过。维护全乡治安稳定,洪大生的手朝脖子上挥过。脱贫攻坚与乡村振兴有效衔接,洪大生的手朝脖子上挥过。就连贯彻落实人居环境改造的七项措施,每个村必须建盖最少三个冲水公厕,洪大生的手也朝脖子上挥……从那时起,张小马就知道,洪大生就是个硬货狠角,“咔嚓”一声,他真的就能让你脑袋上的乌纱帽,当场掉在地上。

      有一次,就是因为荒石坎村的冲水公厕只盖得起两个,洪大生指着张小马就骂,说,不愿意干就给老子抹帽子走人。不,老子不让你辞职,老子要开除你,让你走之前背个处分,把你老米钱都给你挺脱了,让你永辈子不得翻身。你也不瞧瞧你们村那点鬼样子,老子随便拿出一个村来,都比你们强。

      张小马脖子一缩,一口冷气倒涌上来,吓得一溜烟跑出去老远,像把尿撒在裤裆里样的。他知道,洪大生这个卵仔,说得出做得出,不管你有什么原因找什么理由,只要完不成任务,他真的就能剥了你的皮抽了你的筋。

      张小马不想被洪大生抽筋剥皮。也是两件事,一是张小马能够当上这个村主任,不仅是托了荒石坎村乡亲们的福,众望所归,最重要的是,能让他爹脸皮上有光,有一种光宗耀祖的荣耀。怎么说呢?因为他爹在张小马小时候,就是村主任了。荒石坎村那一千多亩的核桃树,就是张小马他爹带着人一棵一棵种出来的。

      这还不说,张小马知道,能去县委党校与省委党校联合办的一个大学专科提高班学习,完全是因为他这个村主任的头衔。洪大生一上任,就给张小马带来了福气,说是全乡十多个村的村主任,考察下来,只有张小马年轻,还没有讨媳妇呢,又是个高中生,这个专科提高班的名额,经过研究,就推荐张小马去了。张小马当时还不想去,梗着脖子问,专科班?啥子意思嘛?洪大生气不打一处来,说这都不懂?专科提高班专科提高班,就是让你张小马去学习深造,拿个专科文凭。大学生,大学生懂吗?现在的村主任呀,文化都太低,太低了。

      说到大学生张小马懂了。张小马这辈子做梦都不敢想,自己还能读个大学,还能拿个大学文凭。不仅张小马不敢想,张小马全家从上到下祖祖辈辈都不敢想,老张家到了张小马这一辈还能出个大学生呢。那个喜气洋洋呀,去县里报到读书的那天早上,炮仗都炸了一箩筐,好像那一山的雾,不是天上生出来的,而是他们家的鞭炮炸出来的,十里八乡都听见了那一串一串的响呢。

      张小马的命,好像也是从他进县委党校的那一天起,沾上了喜。怎么说呢,隔壁湾子村的姑娘王红梅,就是这时候撞着的。要知道,在荒石坎村想讨个媳妇,比支个梯子爬到天上摘颗星星都难,比在荒石坎村的荒石头山上找窝鸡枞松茸都难。更何况,王红梅生得漂亮,白生生的皮肤,嫩得就像地里的苞谷在灌浆。那双眼睛,又大又黑,像树上刚刚长出来的两颗杏子,隐隐约约,还透着一种野野的酸和野野的甜。就连象鼻岭乡有名的文化大户,专门在村村寨寨唱戏吼山歌的小七妹都承认,王红梅是象鼻岭乡数一数二的美人呢。

      他们是在县委党校门口的冷饮店里撞上的。每年夏天和冬天,利用暑假寒假的空档,张小马他们那个专科提高班,都要集中脱产学习半把个月。也就是说,张小马的大学,大部分时间是自学,是荒山野岭沟沟坎坎,只有到了暑假寒假,他才有了花红柳绿书声琅琅的校园。

      同样,张小马也才有了校园门口的冷饮店,也才有了逛冷饮店的时光。

      王红梅像一枝雪地里盛开的红梅,每天都准时在冷饮店里的柜台后摇曳忙碌着。一开始,张小马是觉得那个小小的柜台神奇无比,里面有一台机器,可以根据顾客的需要,变出各种味道的冰淇淋来。有原味的草莓味的芒果味的蓝莓味的……想想,张小马这样山沟沟里的硬脑壳,哪里见过这些,光“草莓”两个字,就能让他眼冒金星头晕目眩。

      可他又要装着见过,他觉得走到哪儿都不能丢了荒石坎村的脸。恰恰是张小马的这个念头,让他在王红梅面前早早就露了馅。这女人何等机灵,也不说破,只是每次在张小马点完味道后,都要多问一句,确定了吗?定了我就要去做了。

      张小马就不确定了,一脸的古怪,瞟上王红梅一眼,说,什么定不定的?定,定了吧。张小马心想,反正,老子把你店里冰淇淋的味道挨着吃一遍,还怕不确定?

      张小马其实不是来吃冰淇淋的,张小马一听见王红梅开口说话的口音调调,就知道她是王红梅了。怎么说呢,象鼻岭乡因为偏远,口音跟县里的不一样,倒是跟山连山水连水的另外一个省的人说话很像。所谓的两地接壤,说的,就是象鼻岭了。一点都不夸张,一只鸟大早上飞出去找虫虫吃,等吃饱了,两个省都飞了三四遍了。人家是鸡鸣三地,在荒石坎,是鸟吃两省。

      另一个,早就听说象鼻岭出了个大美人,说是人家早就进城打工了,说是人家那长相,象鼻岭哪里配得上嘛。说是人家说不定早就嫁大老板了,人家离开象鼻岭,就是大老板专门开着小车来接走的。神得很啊,仿佛王红梅身上的每一根汗毛,都可以拿去信用社贷款呢。

      如今,这个一直在象鼻岭村村寨寨的嘴上挂着绕着的人,突然就出现在张小马面前,令张小马惊喜得晕头砸脑的。连续几天,他都在问,这是真的吗?他甚至突然就变得酸溜溜的,在心里对自己说,这真像个童话。

      娘哎,这能不是童话吗?就像电影里样的,画上的人都走进学校旁边的冷饮店里来了,这让张小马莫名其妙就手慌脚乱起来,莫名其妙,他总在想,要是这人天生就不吃饭,只吃冰淇淋就好了。

      教室也怪。学校的教学楼,就在冷饮店的对面,隔着那条桂花树的枝叶摇晃着的街,在五楼上课的张小马只要一转头,就能远远瞧见王红梅。王红梅打开卷帘门了,王红梅支出冷饮店的牌牌和货架了,王红梅开始打扫卫生了,王红梅出门去拉矿泉水了……瞧着瞧着,张小马这个卵仔,还会生出一丝一丝怜惜来,想,王红梅这日子,怎么就没有一个人帮帮她呢?

      所以,张小马一直认为,他天天去吃一次冰淇淋,就是天天去帮王红梅了。只不过,那一个味道一个味道的冰淇淋吃下来,张小马的胃开始隐隐作痛,开始变得茶不思饭不想,真的还有点相思入魂的样子了。

      等所有的味道吃得只剩原味时,张小马的胃疼得时常用手悄悄摸摸使力杵着,还嘴硬,说,今天,就吃个原味的嘛。

      王红梅“扑哧”一声笑起来,露出珍珠般晶莹剔透的牙,问说,你喜欢吃冰淇淋呀?张小马第一次听见王红梅主动跟自己说话,兴奋得快要把冷饮店的冰淇淋融化了样的,还强压着,不停点头。

      王红梅又笑笑,说,你怕是从来没有吃过冰淇淋吧?

      2

      张小马被王红梅问得牙齿和舌头打绊绊,可还是觉得,王红梅这样问得好,这样问,正是象鼻岭女人们打情骂俏的样子呢。

      想想,王红梅都同张小马打情骂俏了,张小马哪里还舍得抹了荒石坎村主任的帽子,哪里还能让你洪大生抽了筋剥了皮去。

      张小马忙叫上村副主任张小旺,开着车迎出一里路,站在村口等。

      两个人还没有把气喘顺嘴,洪大生的车就到了。黑漆漆的一辆越野车,车门上喷着“公务用车”四个大字,神气得很。张小马一勾腰杆挨上去,拉开了车门,喊,欢迎乡长回来。

      洪大生拎着水杯从车里出来,垮着个脸,迎着风背起手,刚好躲开了张小马伸过来的手,抬起头,往远处的尖嘴山尖尖望去,像是要从那里望出一朵彩云来。好半天才悠悠转过身,对张小马说,走。就又上了车,径直朝旁边的一条岔路颠簸而去。

      张小马忙叫张小旺开车跟上去。他知道,乡长怕是要在这条坑坑洼洼的路上烧第一把火了。

      荒石坎村有两条路,一条是进村的主路,另一条,就是他们正在走的这条毛毛路。脱贫攻坚以前,两条路都是土路,又窄又破,用荒石坎村里人的话讲,跟狗啃牛刨样的。太难走,自己村里的人都走不出去,外边的人,哪个会来?

      脱贫攻坚后,进村的主路修成了水泥路,又加宽了两米多,可以跑车了。你瞧村里那些出去打工的年轻人,逢年过节,哪个回来不买个小车开着。各种样式的都有,花花绿绿的,好看得很。各地的牌照都有,稀奇古怪的,你从他们车脑壳前的那个蓝牌牌上,就能知道他们走了多远,到了哪个地方。说句实话,荒石坎村的年轻人,这些年,扎实在外边见了些世面。

      而旁边这条岔路就见不着多少世面了,因为不是主路,没有人管,到了现在,还是那日不拢耸的样子,唯一可以说得上变化的,就是路面的坑越来越大,崴脚丫,弯弯拐拐的,车走在上面,怕是连轮胎都给你崴脱球了。遇到下雨天,那坑坑,就变成了一个一个的小水塘。张小马有一天做梦,还梦见了那小水塘里养满了鱼呢。用荒石坎村里人的话讲,丢人现眼,羊都不耐烦走牛都不耐烦踩猪都不耐烦拱。

      张小马跟大家解释,说,这条路,三公里多点,要修好,恐怕要三百多万。说到这里,张小马嘴里的调调常常高起来,说,三百万,你们怕是做梦接婆娘想得安逸。修修补补还差不多。大家就哄开来,说,张小马,老子们就是想修好这条路,开着车到矿石镇接婆娘呢。

      洪大生听说后,又把张小马一顿臭骂,说张小马,看来你是脱了把把的锄头,一样都整不成。你晓不晓得,这条路虽然才有三公里,可它连着矿石镇的小街子村。荒石坎村的人,天天上那儿赶街子不说,这条路,是象鼻岭乡的脸面,脸面你懂不懂?不想干,就给老子抹了帽子走人。

      张小马忙说,我晓得我晓得,我懂我懂。洪大生又说,非要等有了三百万才动手?你们不会先拉个十几车石头垫垫,让路好走点,让矿石镇的人从这里过,感觉上好点,不笑话我们象鼻岭?张小马先是面露难色,后来一瞟乡长的脸色,马上说,乡长你放心你放心,我们拉我们拉。

      乡长今天来,不会是来瞧他们垫的路吧?张小马稍稍松了一口气,想,还算好还算好,牛腿折了马脚杆抵,羊肠子扯在狗身上,路总算是勉勉强强想办法垫出来了。可是一转念,又惶惶起来,张小马知道,就这粗疙瘩瘩糙米面面的样子,你就是再垫多好,乡长还不是要被颠起老高八高来。

      果真,乡长的车停在了一个刚刚填好的坑坑边,洪大生推开车门下来,使力朝那个坑里的碎石头狠狠跺上几脚,才夹着他的大水杯,又抬眼睛朝尖嘴山的山尖尖望。

      张小马忙凑上去,说乡长,要不,去小街子找个地方坐坐?乡长的脸更垮,一转头,阴得叫人心里毛凉凉的,说,张小马你是觉得,我们有脸去人家小街子坐?张小马说,随便吃个饭嘛。洪大生说,张小马,我只想问你一句话,你们村,是给我修这条路?还是种辣椒?

      张小马恍了恍,原来乡长这次来,还真就是来烧他那三把火的。敌情侦查清楚,心里却像牛栏江涨起来的水,翻腾得厉害,想了想,说,我们荒石坎村听乡长的,横直都行。只不过,修路要的本钱,太大。

      洪大生一个电话打到农科站站长那儿,说,来荒石坎村开会。

      农科站站长老袁年过不惑,带着两三个人赶到时,惊魂未定的样子,不知道哪里闯了大祸,就一直拿张小马恶狠狠瞪着。直到听乡长问他辣椒的事,才缓过气来。

      乡长问,老袁,荒石坎村种的辣椒,同矿石镇比起来,怎么样?老袁掏出个小本子,往上面记了几笔,才说,请问乡长是要怎么比?

      张小马在心里“嗤”了一声,很不屑,想,还要怎么比?我们地势比他们高,肯定比他们好。

      可你的辣椒再好有什么用?再好,名头还不是被人家占去了。乡长两句话就把他们呲了回去,大家这才想起来,人家矿石镇还有个名头,叫“中国辣椒之乡”。那意思,像是中国所有的辣椒都是他们种出来的了?还要不要脸呀。

      矿石镇早就没有矿石了,就连那个远近闻名的跟矿石有关的大型企业,都搬到城里了。这两年,矿石镇就靠种辣椒一项,重新搞活了经济。象鼻岭乡很多老百姓都说,不是他们不如人,是命不如人呢。矿石镇在山脚,交通发达,那公路,又是省道又是国道的,还不说,前些年人家还通了高速公路,在矿石镇开了一个入口。人家的辣椒,靠着四通八达的公路网,卖出七八个省去。你怎么比?所以说,不是荒石坎村的辣椒不如人,是命不如人呢。

      还不说,人家要通高铁了,火车隧道都挖到荒石坎村山脚底了。荒石坎的老百姓眼睁睁望着盼着,做梦都想那火车能爬个坡坡,拐到荒石坎来。那么大的工程,听说十亿八亿往里面砸钱,你爬个坡坡会怎么了?可人家就是不爬,这么大块饼子,哪怕是一点渣渣,荒石坎村都分不着,只在村子边边上,栽了几棵孤魂野鬼样的电线杆杆。

      更气人的是,听说还要在矿石镇建一个高铁站呢。这不就让矿石镇一下把象鼻岭甩出十万八千里去,人家心气也高了,就敢在镇上的高速公路口,立了块比个篮球场还大的牌牌,叫“中国辣椒之乡”,那阵势,像是要气死中国所有的辣椒样的。

      不行。洪大生被这块牌牌气得半死,大会小会在台子上吼,说你们给老子听好了,这是我们象鼻岭乡的耻辱。说无论如何,都得给老子种出比他们好的辣椒来。说谁要是倒了象鼻岭乡的招牌,老子就……说着说着,又挥起手,朝脖子上比划过去。

      道理就是这么个道理,哪个敢不明白?问题是,辣椒还是那个辣椒,都种了多少年了,你们到哪儿还找得出比矿石镇还好的辣椒种?你们这不是瞎子上坡坡,认不得高低么?

      洪大生就有种。洪大生说,工业辣椒。洪大生还说,今年先在全乡试种五百亩,明年推开,五千亩。

      乡长的话,不容置疑,落地有声。

      工业辣椒是什么辣椒?荒石坎村的人一个都不懂。任三篇家妈就问,说难道,还要给地里的辣椒装个小马达,像小车一样“呜呜呜突突突”在村里跑?郑德贵家妈一听,说,哪样?怕是还要给辣椒装个小喇叭,天天在地里对着矿石镇那边喊,老娘的辣椒比你们种得好。大家“哄”一声,笑得山响。张石头家妈干脆喊起来,说,你们两个婆娘,身上那股骚气就能辣死一头牛了,还用种啥子辣椒嘛。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任三篇家妈一听,眉毛竖到脑壳上,说呦,张石头家妈,照你这个意思,怕是野猪见了你,都不敢拱了。大家更笑,中间夹杂着的男人们,都快笑得岔过气去,在那儿喊,都辣都辣都是辣婆娘,牛角都被你们辣弯球了。张石头家妈一听,哪里饶得了,眼睛一转一转的,屁股像是真的装了个小马达,“噌”一下站起来,说,你们大家信不信,要是把任三篇家妈拎到牛栏江里面涮涮,鱼都要辣得漂起来。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什么乱七八糟的。张小马使力抓头,觉得自己浑身都是嘴,也不够眼前这几个女人臊的。忙喊散会,散会散会散会。

      只好去农科站又把老袁请来,又开会,才算讲清楚了。工业辣椒嘛,是种了统一卖给省里的一家供销公司的,人家统一卖辣秧种统一收购,放心种。任三篇家妈还不甘心,还是那个问题,那工业辣椒是什么辣椒嘛?老袁一听,才一拍脑壳,说忘了忘了,忘了给大家仔细讲讲了。

      工业辣椒嘛,首先是不能吃的,是拿去生产一种工业涂料,涂在各种军舰呀轮船呀的脚底,这样,你就是在水里天天泡着,虫虫脑脑小鱼小虾的,也不敢沾边边。张石头家妈聪明,接嘴快,说,袁站长你摆的这个龙门阵,是不是说我们种的辣椒,还能造军舰了?老袁一愣,想了想,说是,是吧。任三篇家妈立刻自豪起来,说,不得了不得了,那我们也是麻雀窝窝换了凤凰窝,高贵起来了嘛。

      这一回,大家只是轻轻笑了两声,个个脸上,真像是一下就高贵起来了。

      3

      按照乡长洪大生的要求,荒石坎村,要种五十亩。

      而且,还不是村民自己种,是要求村里统一轮转土地,统一种。

      这是乡长在脱贫攻坚后烧起来的第一把火。乡长在大会小会上强调,这是壮大村集体经济的一块试验田,种好了,每亩有一万块钱左右的利润,比如荒石坎村,除去成本,五十亩就有五十万块钱的收入。如果试种成功,明年就在象鼻岭乡全面推开,大家想想,五千亩,收入是多少?

      张小马才不管收入是多少,反正,按照老袁给他指点的迷津,他必须脑子里时刻绷紧一根弦,这是乡长的辣椒,要是种不好试验不成功,“咔嚓”就能要了你的老命。

      懂不懂?要不惜一切代价。张小马在乡里开完会,又在村里开,对着三个愣愣出神的村干部,说,就是拿屁股想,这个问题,也能想到这条死杠杠上。

      除了副主任张小旺,村干部还有两个,一个老任,一个老郑。加上张小马,总共就这四个神仙了。荒石坎村小,只有三个姓,姓张姓任姓郑,巧得很,被这四个村干部包圆了。

      老任和老郑,已经到了知天命的年纪,老成持重,用他们的话讲,从三百多块一个月一直干到了一千五六一个月,这村干部是干够了,干到头了,只想每天安安稳稳混到退休,领社保吃闲饭了。张小马和张小旺年轻,上任伊始,正想烧上三把火呢,没有想到,火还没有想好怎么点,乡长的三把火就烧过来了。

      听了这么多,老任清清嗓子,说,样样都好,都可以整,就是,你们明白了吗?本钱从哪里来?老郑也说,就是,没有本钱嘛。

      两个老干部,立刻给两个年轻人算起账来。老任说,你们想想,轮转土地,就算六百块一亩,五十亩,也要三万来块钱。要不然,人家哪个轮给你转给你。还有辣秧钱,化肥钱,种辣椒的工钱,这些,林林总总加在一起,起码也要三万多块吧。老郑补充,说,就是呀,现在工钱贵得很,你就算让本村的老百姓自己种,一个工,最少也得一百多块。老任瞟了老郑一眼,说是嘛,一年辣椒种下来,五十亩,起码也要几百个工呢。

      转眼又到了冬天,第一场雪一下,就要准备过年了。这一天,张小马抽了个空子回了趟家,第二天就要去县城读专科班,他想去准备准备。

      其实也没啥子准备的,就是几件贴身的换洗衣裳。寒假嘛,因为要过年,读书的时间就很短,不像暑假那么长。再说了,冬天冷死,一件羽绒服加一件军大衣,一穿,就是一个冬天,脱不下来。那双热乎乎的羊毛绒翻毛皮鞋,早就穿在脚上,低头一看,沾满了雪水。

      他是想到了王红梅。不知道为啥子,一想到县城一想到读书心就“怦怦”乱跳,就像有个大锤往心尖尖上捶呢。王红梅就像是他的课本,只要一翻开,这个美得跟梦一样的女人,就会从书页上翻出来,满课本,都是她身上那种草莓般淡淡的香呢。

      张小旺是村里唯一知道他心思的人,一说起来,就撇起嘴打击他,你这是瘌蛤蟆想吃天鹅肉。张小马不服,就回击,癞蛤蟆怎么了,癞蛤蟆也有癞蛤蟆的梦想。张小旺又撇起嘴,你这是癞蛤蟆打哈欠,大口大气。

      满地残雪。一眼望出去,地里山上,满眼都是断断续续的白,再加上不远处几家屋顶上飘起的炊烟,那景象,真像是荒石坎村正在喘着的那口时紧时慢的悠悠气,有时有,有时就没有。前两年脱贫攻坚,一下下,一百来户人家从荒山野岭搬进了城,日子倒是好过了,可这个只有三百来户的小村子,眼瞧着就搬走了三分之一还多,再加上外出打工的,再加上孩子们都去乡里的学校读书寄宿了,整个荒石坎村,就只剩下三百来个种了半辈子苞谷吃了半辈子洋芋的老扁担,大眼瞪小眼,瞧着都心烦,冷清得很。

      走着走着,迎面就撞着了郑肯长,正拖着一个女人,沿路走过来。张小马觉得奇怪,问,她是哪个?郑肯长说,我路边上捡来的。张小马说,吹牛不打草稿,猪毛都见不着一根,还想捡个人?

      郑肯长急得扯长了脖子,说,明明就是嘛,我见她坐在路边上,走路的力气都没得了,我就问她,从哪点来?她说不清。我又问她,肯不肯跟我回家做媳妇?她说要得,我就把她领回来了。

      张小马偏头一看,那女人还抱着个一岁左右的娃娃,忙问,说,你从哪里来?你家是哪里的?见女人摇头又点头,眼睛里,还透着一种神叨叨的光。就厉声吼起郑肯长来,说,郑肯长呀郑肯长,你真是憨包子呀,你没有看出来这个女人是个疯子?万一再是一个憨包呢?这又疯又憨的女人,你要她来做啥子嘛,净惹麻烦。

      就听那女人说,不疯。你才疯。张小马愣了愣,说,还带着个娃娃,郑肯长,你给老子送回去。哪里捡来的送回哪里去。万一人家家里人找来呢?就又听那女人来了一句,不憨,你才憨。

      郑肯长一听,来了脾气,头一扭,说,我才不送,她是我捡来的,就是我媳妇。我在地里捡着个小猫小狗牛屎猪粪的,你怎么不喊我送?

      张小马朝郑肯长逼了半步,眼睛盯着他泥咣咣皱巴巴的额头,说,你到底送不送,我看你是想女人想疯了,见着老母猪都是双眼皮皮。郑肯长转身捡了块土垡子捏在手上,朝着张小马就冲过来,吼说,老子捡回来的媳妇,老子的媳妇。

      张小马顺手抄起根路边的断枝杆杆,才挡开了郑肯长扔过来的土垡子。说郑肯长,我看你是跟这个女人一样疯球了,送回去,你不送,老子们麻烦得很。

      郑肯长又捡了一块石头捏在手上,说,老子不送,老子的媳妇,你们麻烦个毛呀。说完,又挥起石头,朝张小马扑上来。

      两个人扭打开来。郑肯长捡回来的那个女人,突然哈哈哈笑起来,哈哈哈,哈哈哈的,就是不上来拉架,更不会出声相劝,笑着笑着,就呆将起来,越来越呆越来越呆。

      还是张小旺路过,才把他们活生生扯脱了。

      晚上,两个人喝酒,闷闷不乐。张小旺说,你管球他,郑肯长捡着个女人回来就捡着个女人回来。荒石坎村一样都不缺,就缺媳妇呢,好事情嘛。张小马喝不得酒,一杯下去,脸红得跟猪血样的,筷子就有点捏不住,一块老腊肉,夹了几次也塞不进嘴里,听张小旺这样说,更急,干脆用手去抓,油淋林捏在两个手指头间,才说,你懂个锤子,郑肯长家那情况,像个讨媳妇的样子吗?你等着,又要挨乡长骂了。

      张小旺摸头不着脑,说怎么郑肯长讨个媳妇,还要乡长管?张小马恍眼瞧了瞧张小旺,说怎么,你连这个都不懂?我看你这个副主任,是选出来吃干饭的。

      张小旺听张小马这样说,心里很不服气,就一句话干过去,说张小马你别瞧不起人,你当然有本事,进县城读大学了嘛,认识王红梅了嘛。

      张小马一听见王红梅,酒一下下醒了大半,就不想跟张小旺计较,一推桌子站起来,出门找了棵树,对着树脚撒起尿来。

      月亮刚好挂在树枝尖尖上,明晃晃像盏城里的灯,远处的山路上,有车灯一绕一绕一颠一颠的,像是王红梅在朝他蹦蹦跳跳挥着手打招呼呢。

      冷饮店到了冬天,就变成了烧烤店,王红梅烧洋芋烤豆腐,看上去,比夏天要辛苦得多。时间也过得快,又下了一场雪,还没有等化开,就要过年了。一个学期的课,也就要上完了。

      这一天,张小马下了课,一直坐在王红梅的小店里不肯走,洋芋不知道吃了多少个,感觉已经堆到脖子眼眼了。王红梅也不管他,忙着招呼别的客人,有时候,还使唤两声,说,你帮我收拾一下蘸水碟子嘛,或者,你帮我往锅里加点水嘛。后来就更过分了,说,你帮我把炉子拎出去,把火撤了嘛。

      张小马很听话,心里就像一炉被王红梅烧红的炭,就算是浇上水,也滋滋滋冒着烟呢。关门歇火的时候已是深夜,街上很冷,北风呼呼刮着脸,往身子里拱,让人忍不住想跳起来。

      王红梅锁好门,转身对张小马露出一脸的笑,问,说,你想送我吗?张小马心里慌得很,又听话又顺从,王红梅说什么,他都点头。王红梅见了,就又问,那,你的车呢?张小马冷得腮帮子打颤颤,好半天,才说,我没有车。

      王红梅哈哈哈一阵笑,说你没有车你送我啥子嘛。赶快回去,找被子捂热乎去。说完,就扔下张小马,一个人走远了。

      北风带着雪钩子,越吹越紧,大街上,除了王红梅空旷的脚步声,再也找不见一点让他心里热起来的物件。

      4

      第二天,张小旺进城来找张小马,说是赶紧回,村里出大事了。张小马一听,脚就不听使唤,踩在一块冰上,差点滑个马趴。懊恼起来,吼,说张小旺,出什么事?你说话能不能别惊惊乍乍的,能出什么事?一个荒石坎,还能翻了天不成?

      等张小旺那张泥巴巴还淌着雪水的车出了城,张小马才听清事情的缘由,就是轮转土地种辣椒的事。说是已经搬进城里的任老爹,一听要种工业辣椒,忙从城里回来闹,闹什么大家也听不清楚,反正,不答应就是不答应。问他这是好事啊为什么不答应?他横竖就是不答应。

      今天一大早,大家发现任老爹家的地里睡着一个人,跑去一瞧,就是任老爹。任老爹说,他怕一个人死在屋里,就睡在外边好。听得任三篇家妈郑德贵家妈和张石头家妈一帮婆娘,在那儿抹眼泪呢。

      张小马说,就这事?老子还有最后一节课都没有上呢。张小旺说,上课上课,你要是再读你那个酸不拉几的破球大学,怕是等不到上完课,帽子就被乡长抹了脑袋就被乡长砍了。

      走了十几公里的平路,车就要爬坡了。张小马知道,那是一段极其难走的路,除了陡坡和急弯,还有随时要躲避的落石。因为海拔高,在一个叫茶花箐的地方,一到冬天,路面就会结一层厚厚的冰,要是没有防滑链,你就是老虎也不敢走。

      张小马突然想起来,就问张小旺,带着链条吗?张小旺瞥了他一眼,满脸的不屑,说,这点路,不用。张小马嘟囔起来,说张小旺你怎么还这么毛手毛脚的,万一出了事怎么办?张小旺一声吼起来,说张小马你怎么当上个村主任上了几天茅房大学,还真他娘的酸哟,怎么,这条路都不敢走了?想当年你我几个,哪个不是挤在拖拉机里进城的?我看呀,你怕是真的要变了。

      茶花箐说到就到,张小马不敢吱声。一个极短的陡坡,加上一个九十度的拐子弯,拐弯处,是深不见底的悬崖。探头望望,脑壳都是晕的。还有冰,要是没有防滑链,从张小马的角度,车就会变成一只鸟,硬生生飞进悬崖。

      张小旺咯噔都不打,跟着一辆大卡车,吹着口哨“轰隆轰隆”就过了那道关,得意起来,扫了一眼张小马,说,老子就是喝醉了,这条路也不会开错。正牛着,就瞧见前面冲他们招手的交警。

      交警是象鼻岭乡派出所的,都是熟人,见了,也就不客套,直来直去,问,你们怎么不用防滑链?张小旺还牛呢,说这点路用鼻子闻着都能开回去。那两个警察笑笑,就把张小旺的驾驶证收了,朝坡底一个蓝色帐篷走进去。

      哎,哎哎,哎哎哎。帐篷里暖和,有一炉烧得旺生生的火,大个大个的洋芋正在上面冒着白滋滋的热气。所长和另外一个年纪大点的警察,正坐在炉子边伸手烤着,舒服得很。张小旺一见,就更放心,笑起来,也把手朝炉子伸过去,像是要抓个洋芋吃,说,所长,今天这是啥子阵仗?

      所长手里,刚刚接过张小旺的驾驶证,瞟了瞟上面的照片,又瞟了瞟张小旺,说张小旺,我认得你。张小旺脸上一喜,说,所长我们熟我们熟。所长脸一拉,说,熟又怎么样?熟能拉住你不朝死路上奔?这样的天气不装防滑链,我看你是棺材里面唱调子呢,不知死活。胆子也太大了,罚两百,扣三分。

      所长姓丁,人家还是象鼻岭乡的副乡长,开会的时候,经常瞧见他坐在主席台上布置任务。两个人这时都不敢二气,听见要罚款扣分,互相望望,朝口袋摸摸,就没了主意。

      所长懒得瞧他们这副鬼样子,嘴里哼了一声,站起来就要朝外面走。张小马惶惶出声,说,所长,丁,丁副乡长,我们从城里读书刚刚回来,赶得急,没,没有钱。所长听了,又站住,说,读书有什么了不起?我晓得你张小马这几天去县委党校了,开会布置安全维稳工作,你们荒石坎村最不积极,都是让老任和老郑来顶。怪不得连我们在这里堵卡都不知道,你们说说,你们这书读了还有什么意思?罚款,没啥子说的。

      两个人听了所长这番话,更是吓得不敢再啰嗦,都忙着朝口袋里摸,半天,掏出些零碎,凑了八十多块,低三下四递上去,连自己都觉得不过意,张小旺就一咬牙,补充说,所长,钱只有这么点点了,你看看,要是不行,就多扣我几分。

      所长没有想到事情会这样,瞧见两个人凑出来的皱巴巴的票子,心一软,叹了一声,说,唉,你们荒石坎村呀。

      后来又说,好嘛,款就罚八十,剩下的一百二,你们两个,给我去路边站岗值班两个小时,也算给你们个教训。

      这样一耽误,等赶回荒石坎,天已经黑了。张小旺把车停在任老爹家的破房子前时,终于狠狠出了口气,骂,你象鼻岭派出所高高矮矮胖胖瘦瘦加一起算,拢共才四五个人,神气个球呀。

      张小马不一样,张小马拿着张小旺骂,说张小旺你神气个球呀,一根防滑链,你让老子们在茶花箐是又冷又丢人。你要认得,老子们两个现在不管走到哪儿,代表的,都是荒石坎村的形象。

      张小旺撇撇嘴,想讽刺打击两句,又忍住,闷头推开任老爹的房门。

      任老爹靠在他家那根被火烟熏得黑漆漆的柱子上,睡得“呼哧呼哧”的,仿佛靠在他两个儿子的背脊上,或者,靠在他死了好几年的老婆的坟头上。两个人一看,死老头的面前,又放着那个黑黄黑黄装酒的塑料桶桶。不是说搬进城里,死老头就戒酒了吗?瞧这样子,照样是一天喝一斤呀。

      张小马伸鼻子闻闻,任老爹“呼哧”一声,喷了他一身的酒气,就知道喊不醒了。又跟着张小旺,拿眼睛四处望。

      除了任老爹面前那个被柴火灰盖住火苗的火塘,到处都是冷冷清清的。墙角有一堆刚收的苞谷,两只老鼠与他们的目光一碰,飞一般遁入更黑的墙洞里去。

      两个人一使眼色,抱起一堆苞谷,又捡起几个洋芋,朝火塘里丢了几根枯枝几块树皮皮,重新吹起了火苗,“噼噼啪啪”烤起吃食来。

      太饿了,像是身上一天的热气和力气,都丢在了茶花箐。小时候上学,走不动的时候,就习惯在任老爹家烧苞谷洋芋,吃饱了,攒足了劲头,才各自回家。

      一下下,洋芋和苞谷的香味火苗一样朝鼻孔里钻。张小旺扒出两个,吹吹灰剥开皮,正要往嘴里塞,任老爹醒过来,一睁眼瞧见,伸手抢过一个,一嘴咬下去,那洋芋就香喷喷开了花。

      任老爹的想法,一是城里住不惯,没有酒喝,街上的路到处都是平央央直杠杠的,连个坡坡都没有,连个弯弯都没有,走起来脚后跟疼。二是家里的地放了荒着,要是不种点啥子红红绿绿的,心慌得很。

      张小旺把嘴凑在酒壶上,“咕嘟”就是一口,把任老爹喝得心疼。说任老爹,你家的地,不是搬之前就说好了,我们帮你种。

      任老爹一把抢过酒壶,说,你们帮我种?我才舍不得,你们种那地,跟狗刨猪拱的一样,别到时候,种出个三长两短来,我的地要受多大委屈哟。

      张小马一直在拿手机瞧。听见任老爹这样说,拉起张小旺就走,倒把任老爹弄得摸头不着脑,追着喊,张小马张小旺,你们明天,给老子打壶酒来还老子,要小街子烤的,六块钱一斤呢。

      出门就是一阵劈头盖脸的风,把张小旺吹得晕乎乎的。正要出声,被张小马按住,说,别出声,老子知道死老头为啥子不给地了。

      第二天是个大晴天,一大早,乡里通知去开会。

      已经是腊月二十九了,过年七天假,会议的内容,基本围绕这七天来说。乡长左交代右嘱咐,弄得像是要分别七年样的。最后,又让分管各个部门的副乡长出来,也是左交代右嘱咐。派出所长自然说得最多,什么要注意燃放烟花爆竹、要注意防火防盗防、见到生人一定要提高警惕、少喝酒少聚众赌博等等等等,把个象鼻岭乡,说得像个幼儿园,这辈子没有过过年样的。

      特别是要注意交通安全。说到这儿,张小马明显感觉到了派出所长朝自己扫过来的目光,这才知道,昨天在茶花箐自己和张小旺闯了多大的祸。人家所长明显成熟老道,没有在会上点自己的名,可张小马怎么就觉得,整个会场的人都知道了,都拿着荒石坎村笑呢。

      忙缩起头,气势明显矮了一大截,大气都不敢喘。

      等太阳爬到乡政府对面畜牧站门口那条老牛背脊上的时候,已经快到中午,大家肚子“咕咕”叫。乡长开始总结,强调指出,说,翻过年来,最重要的任务就是种辣椒,你们各个分到任务的村不用我再多说了吧,轮转的土地,一亩都不能少,这是硬指标,不然……乡长的手,又朝自己脖子根根上挥了过去。边挥边说,还有什么困难,现在提出来,过了此山无鸟叫。

      本来,张小马早就想好了,要在会上跟乡长说说任老爹的事,叫叫苦,提提荒石坎村的困难。可一张嘴,就碰上派出所长的眼睛,只好把那些话,自己嚼嚼碎,悄悄咽了。

      那么就是说,荒石坎村的五十亩辣椒地,一亩都不能少。

      那么就是说,算来算去,非得加上任老爹那七八亩地,还要谎报个一亩三分的,才凑得够,才能达到乡长的要求。

      瞧把你个死老头子得意的。这个年,张小马就只有在任老爹家过了。

      任老爹说,只要酒。张小马就去打了二十斤酒。顺带,还去小街子,割了五斤新鲜猪肉,又去自己家里,片了一条老火腿,路上,又去任三篇家地里拔了几棵青菜,又去郑德贵家地里薅了几把小葱薄荷,又去张石头家簸箕里抓了几把干辣椒和干花椒。

      任老爹空荡荡的老房子里,才算有了烟火气。

      5

      火塘里的火苗“噼噼啪啪”舔着烙锅底,肉炖得“咕嘟咕嘟”响,天擦黑的时候,三个人的脸都映得红朗朗的。

      张小马打蘸水,张小旺摆碗,任老爹倒酒,一下下,桌子上就满满当当的了。

      任老爹的酒,只舍得倒小半碗给他们两个,自己倒是狠狠一大碗,又顺着碗边边透透撮一口,解了馋,这才拎起筷子,胳肢窝擦擦,伸进滚烫的烙锅里,夹起一大块肉就要往嘴里送。

      张小马拦住,说,任老爹,慢点,大过年的,我们来你家,你也不讲点啥子。任老爹只好把那块肉放进蘸水碗里,问,讲啥子?有啥子好讲的?我知道,你们比我儿子还孝顺呢,可是地,是老子的命根子,你们不管哪个来,都别想动。

      话在第一口酒的时候,就僵住了,张小马端着酒碗,愣在半边,只好说,喝酒喝酒,吃肉吃肉。任老爹说,喝酒吃肉可以,一样都不要说。

      两个人就不说,只陪任老爹喝。两个卵仔,根本喝不过任老爹,总是喝着喝着,就低了头,什么时候睡过去都不知道。

      等醒过来,已经是第二天,火塘里的火苗快要舔着他们的脚指头,屋子里黑漆漆的,不见任老爹。忙一翻身出去找。

      任老爹正在院子门口的苞谷垛子前坐着,嘴里砸着根老旱烟,眼睛瞧着坡下的一条路。张小马知道,他在等他的儿子孙孙呢。

      任老爹老伴死得早,三个儿子都在外边打工,有两个在省城开烧烤店,一个在外省当保安,多少年都不回家。多少年了,每次张小马他们来,都遇着任老爹拿着眼睛往这条路上瞧。只不过,一瞧清是他们,任老爹拔脚就往屋里去了,不想让他们猜透心思。

      这一回,抵在老脸上,任老爹也不管不顾了,一直到正月初六,都当着两个卵仔的面,瞧那条路。怪得很,天那么冷,北风一阵一阵往身上刮,雪一层一层在山坡上铺,任老爹就是耐得住,连个寒颤都不打,连个喷嚏都听不见。张小旺醒过来,晕乎乎说,死老头子喝够了酒,不冷。

      张小马和张小旺,在任老爹家醉得晕头砸脑,到了第七天,要回村委会上班,路都走不动,一步一步打着晃晃。瞧见两个卵仔这怂样,任老爹终于露出笑来,把太阳都笑得爬进了他家的墙缝缝。说,你们真要我的地?

      张小马听见,忙转过身,冲任老爹摇摇晃晃走过来,说,不是要,是轮转,轮转轮转,别人家六百块一亩,任老爹你,我们给八百,八百。

      任老爹又笑笑,说,不是钱的事,是我怕地给了你们,我没有种的,你们又要喊我进城去。张小旺一听有了希望,就说,任老爹,进城享福,你不干?

      任老爹摇摇头,说,不是享福的事,我是怕我死了,没有人知道,人臭了都没有人管管。

      张小旺还要说什么,被张小马一把扯住,说任老爹,你放心,只要把地轮转给我们,我们保证不喊你进城了。你要是死了,我们给你披麻戴孝。想想,又觉得不对,忙改口,说,不对不对,任老爹你身子这么硬,一天喝得下一斤酒,死不了,死不了死不了死不了。

      终于攒齐了五十亩地,就开春了。眨眨眼睛,已经到了育栽辣秧的节令。

      这一天,乡长洪大生专门跑来过问辣椒的事。瞧见张小马他们头发都急得竖起来,就知道这伙卵仔怂,干球不成事,心里恨得痒痒的,只想骂娘。一张口,又改变了主意,就像高考,这伙卵仔熬到现在都还挺着,不容易,总不可能临要上考场了,还让他们不得安宁。

      口气就软下来,问,说看看,你们还有什么困难?

      张小马一听,眼泪都要下来了,说乡长,我们荒石坎,你是知根知底的,你看,要什么没有什么,现如今,连个种地的人都找不着,年轻人全都出去打工了,剩下些老弱病残吃低保的,根本发动不起来。张小马掏心掏肺一阵干咳,又说,这还不算,就是把人都发动起来了,到处沟沟坎坎的,找不着好地。五十亩,简直要了荒石坎的老命了。还不算,勉强凑齐了,还有本钱咋办?我们这几天,就是急这个事情呀。

      洪大生心里哼了一声,想,老子就知道你们三句话离不开钱,怂包,一伙钱串串,给了你们那么好的政策,硬是不敢种?怪不得穷,穷还不说,还死头干僵觉得自己厉害呢。就说,本钱?你们说给我听听,差多少本钱?

      张小马犹犹豫豫,半天放不出个屁来。洪大生反而笑起来,说,你们要是不说,老子就全当你们在给老子摆龙门阵了。张小马忙拿眼睛扫一圈,发现老任和老郑都闭着眼睛装瞌睡呢,还有张小旺,个卵仔,关键时候把身子缩得紧紧的,像个刺猬,找不到一点下嘴的地方。

      只好自己开口,说乡长我给你算算账。轮转一亩地,最少要六百块,现在村里没有人,年轻后生们出去打工,野得连过年都不回来。犁地、拢墒、育辣秧苗、移栽辣秧苗,这些活,都要请人,虽然就请村里这些老扁担来干,我们算了,每亩拢共要一百来块的工钱。还有,铺薄膜,本钱就是一千二一亩。辣椒地除草,五十亩地拢共要三千二,一季要除三回,就是万把块。还有辣秧苗……说到这儿,张小马咽了口吐沫,又说,乡长,还有化肥钱,还有农药钱,反正,总总共共加一起,五十亩辣椒,最少也要七八万,乡长你说……

      洪大生一声冷笑,说钱钱钱,你们还在给老子在钱上打转转,没有钱,就不种地了?没有那个指甲,就不剥那个蒜了?钱还不是地里长出来的,只要有地有政策,钱能跑得了?简直荒唐。这样,再给你们个政策,稻能公司每年给你们六万风力发电的收入,你们可以拿出来买辣秧苗。剩下的钱统统欠着,等收了辣椒秋后再付。

      洪大生最后又补充了一句,说,一群大活人,还能让钱憋死?

      张小马听乡长这样讲,心里松了一口气,说乡长你早给政策嘛。当天中午,就悄悄吩咐老郑,去郑德贵家的鸡圈里,抓来三只土鸡,香喷喷炖了,要请乡长喝酒。

      洪大生朝那锅炖得黄生生的鸡汤望望,拔脚就上了他的公务车,说,连个鸡都炖不好,你们这帮卵仔,等辣椒种出来,老子来教你们怎么炖。

      张小马一愣一愣的,好久,已经瞧不见乡长的影子,才追着车轱辘扯出来的那股烟想,都炖了几辈人了,还不会炖个鸡?你洪大生不是吃着荒石坎村嘴里省下来的那口饭长大的?当官了,故意摆架子给老子们瞧呢。

      转念一想,又高兴起来。毕竟,洪大生还是松了口,给政策了,稻能公司的六万,终于可以从乡经管站刘老扁担的手里,抠出来用了。

      多一句嘴,稻能公司是哪路的神仙?省城的,告诉你们,这年头,讲究得很,把有十多层楼高的风车支在高处,山尖尖上,风一吹一转,人家就可以发电了。信不信?荒石坎村的陡崖山上,就支了三个,天天转,远远看去,那白色的风车映衬着蓝色的天,还真像山里就住着会讲故事的白胡子爷爷呢。

      一个风车两万,每年,人家财大气粗,给荒石坎村六万的占地补贴,算是村里的集体收入。这笔钱,因为象鼻岭高海拔的特殊地势,个个村都有,不稀奇。再加上到处都等着花钱,年年一到账,就都被乡长扣下来,花到别处去了。乡长说,钱要由乡里统一调配,花在节骨眼眼上。到底哪里算是节骨眼眼,张小马不知道,只知道每个村的村长主任,都不敢吭气。

      洪大生今年肯主动提起这笔钱,张小马明白,种辣椒就是乡长今年的节骨眼眼了。那个高兴,有了这笔钱,好像这事情,突然变得不那么难了。

      花开了,春日的阳光,总是长成满山野花的样子,妩媚得很。在这样的路上走着,你总是能感觉到一阵一阵轻轻吹来的风都是香盈盈的,让人心里,满满当当摇晃着一种止不住的躁动。张小马开了个会,大家一合计,有了钱,该去县里买辣秧种了。张小马的心里,就蹦出王红梅来。总想着等秋天的时候,辣椒红了,就带着王红梅来看陡崖山顶的大风车。

      那风车在张小马眼里是神奇的,白天在满山飘飞的雾里转,隐隐约约的样子,像极了王红梅响在大街上的脚步。傍晚,在满天火红的云里转,像极了王红梅眼睛里火红的光。到了晚上,就在张小马的梦里转,那是王红梅停不下来的身影,一会儿转出一个草莓味的冰淇淋,一会儿,转出一个烧得滚烫的洋芋,像极了王红梅滚烫的身子里透出的那股滚烫的劲头。

      正想着,张小旺打电话来了,说快来郑肯长家,怕是有事。张小马鬼火起,说张小旺你别动不动就说要出事,一个郑肯长,能出啥子事嘛。

      6

      还真不怪张小旺,仔细听下来,是要出事。

      郑肯长路边上捡来的那个又疯又傻的媳妇,怀孕了。

      这年头,怀个孕已经不算什么大事,对照国家政策,还是好事呢,有什么大惊小怪的?怪就怪郑肯长家太穷了,是边缘易致贫户。啥子意思?张小马他们都是学习培训了个把月,才把这事情搞懂的。

      也就是说,郑肯长家的人均年收入,在一万块的边边上。人均,懂吗?边边,知道是啥子回事?也就是说,郑肯长家再多一个人,他家的人均年收入就不是一万了,就要掉下一万块来了。这笔帐,用屁股都能算出来。

      一万块,是个死杠杠。要是掉下来,郑肯长就变成贫困户了。返贫,这在今天可是天大的事,不仅荒石坎村要背黑锅,怕是连象鼻岭乡都逃不掉,怕是连整个县,都要受他郑肯长牵连。到时候,就不是洪大生的手在脑袋上比画比画的事了,怕是真把他张小马拿去枪毙了都不够。

      郑肯长你个卵仔,你天天只认得跟媳妇晚上拉了灯快活,你卵仔舒服三分钟,老子们要跟着你担惊受怕多大一阵子?张小马想到这儿,鬼火一阵一阵起,见郑肯长背着一背篓草牵着他媳妇从地里爬上来,难听话就吼出来,说郑肯长,你不得了了,我看你是头上长刺窠窠,你要日天了。

      郑肯长一听,扔了背篓,抽出镰刀就朝张小马和张小旺冲过来。张小旺吓得往后退,张小马不退,眼睛一闭,硬着头皮往上顶。心想,要死就死在当场,老子与其给洪大生把脑袋砍了,还不如挨你郑肯长砍几镰刀,好歹,还能混个烈士。

      只听得镰刀在耳朵边擦过去,又听见“咣”的一声,镰刀好像砍在了旁边的石头上,张小马才睁开眼睛,笑起来。

      郑肯长一缩身蹲在地上,“呼哧呼哧”喘着,身上,混合着草的味道,散发着一股热腾腾的汗熏气。那把镰刀,已经被他媳妇捡起来拿在手巴掌上磨。

      既然不敢砍,那么,就得听话了。就连张小旺都从后边跳出来,指着郑肯长骂,说郑肯长,张小马骂你两句,你还说不得了,你砍嘛你,你要是今天闹出个三长两短来,还想要娃娃?

      郑肯长“哗啦”一声又站起来,身上的草哗啦哗啦往下掉,说张小旺,我有什么办法,周围团转的女人都跑进城了,哪个找得着媳妇?你们有本事给我发个媳妇,老子就把小芬芳还回去,老子好不容易从我家地边边上捡了个小芬芳回来,你们还天天说三说四管七管八的,还让不让我郑肯长好好过日子了?

      张小马听到这儿,眼睛一亮,拉住张小旺,问,说郑肯长,还回去?你还回哪里去?老子认得你种地是把好手,你真肯好好过日子了?郑肯长被问得一愣一愣的,说,哪个不想好好过日子?我前些年乱,不种地,穷,不就是想找个媳妇嘛。

      张小马说,好,今年种辣椒,你就带头好好把你家的十多亩地服侍起来,你媳妇娃娃的事,老子们给你想办法,以后就好好过日子,日子只要好好过,会越过越好。

      说完,扯起张小旺就走。张小旺有点懵,一路走一路问,想办法?你要想办法?张小马说,你以为捡个媳妇回来就没有事了?要帮他扯结婚证,扯了结婚证,娃娃生下来才办得了户口,一下下多了两三口人,得想办法给郑肯长媳妇办个低保,不然,掉下一万块来,哪个负责?

      张小旺使劲拿着头皮抓扯,说我天哪,一大早睁开眼睛,到处都是事,比地上爬的蚂蚁还多。张小马指了指天上,说,蚂蚁算什么?比天上飞的飞蛾还多。张小旺不服气,又说,飞蛾算什么?比树上结的核桃还多。张小马越走越快,说核桃算什么?比山上滚下来得石头还多,比掉在山上的松毛还多。

      进城买辣椒种那天,天晴得没有一丝云彩,蓝晃晃的,像是用观音岩沟沟里的水重新洗过一遍,像是张小马换在身上那套新崭崭压在箱子底的西装。

      张小旺有办法,去人家小街子村借来一辆小卡开着。一见张小马,就喊,乖乖个卵仔,新郎官哈,癞蛤蟆进城啊。车上的郑肯长,就哈哈哈哈笑,说小马哥进城讨媳妇呀。

      张小马也不管,一屁股坐进驾驶室来,说,张小旺你个卵仔,咋现在才来?张小旺说,你以为去小街子借个车容易?你倒是一句话,我得给人家团团转转求过来,好烟都发了大半包。还不说,你问问郑肯长,要等他在地里搭个育苗的塑料布蓬蓬,老子给他一耳屎,他才来。

      郑肯长在后面,“嘿嘿嘿嘿”笑。张小马朝他的笑瞟了一眼,说郑肯长,你晓不晓得我们喊你进城做啥子?郑肯长说,逛逛嘛,我有十多年没有来过了。

      张小马瞧瞧张小旺,懒得说话,闭上眼睛养神。

      路太颠,大部分是上坡,弯又急,车像犁地的老牛,“吭哧吭哧”喘着粗气,像是要人在后边赶。没走几里,才将将爬上山顶,郑肯长就被甩得颠三倒四,跳下车在路边“哇啦哇啦”吐。

      张小旺气得悄悄骂,拿着张小马埋怨,说,个卵仔,脸都叫他丢干净了。说张小马叫你不要让他来,你偏偏不信,瞧瞧嘛,一出门就丧气。

      张小马说张小旺你给老子闭上你的鸟嘴,人家就是吐一下,又不是吃你家的食。你懂个鸟啊,你要是都晓得老子为什么叫上他,你早可以来当村主任了,老子倒还省心。

      张小马是想了好几天,才想起让郑肯长一起来的主意的。一方面,是郑肯长一身的力气,搬辣子种方便。另一方面,张小马是想带郑肯长进城来看看,了解了解,见见世面,荒石坎的地,不是他郑肯长一个人在种着的。

      理解,懂不懂?郑肯长这种老杠头都理解了,荒石坎的辣椒就好种了。再说了,乡长布置的工业辣椒,哪个种过?郑肯长一身种地的本事,这种时候,郑肯长就是那辣椒他爹,只要有他在,辣椒就一定能乖生生长出来。懂不懂?

      张小旺这回好像懂了,毛呛呛回了一句,说,张小马你这意思,就是这回进城,我得伺候你们两个爹了嘛。

      终于开始下坡,车也不喘了,路也顺滑了,就连郑肯长,喉咙里也不“咕嘟咕嘟”叫唤了。矿石镇就在山脚下远远盘着,看上去,真像是一座用积木搭起来的宫殿。郑肯长“哇哇哇”叫着,说是来到了神仙住的地方。

      瞧见高铁工地的时候,郑肯长又“哇哇”叫了两声,车就“轰轰”耸了两下,再也不走。

      怂啊。怂到沟沟里了,连车都知道自己不如人了。张小旺那个鬼火,朝车屁股一脚踢过去,说个卵仔,你要趴窝你也换个地方啊,你趴在人家高铁工地口口这儿,你不是要故意恶心死老子们吗?

      就惨了。虽然天晴,但这条路明显被工地上进进出出的重车压出一溜的大坑坑,风一吹,一旁路过的车一带,灰沙四起,张小马那身牛哄哄的西装,一下就变得灰溜溜的,在轰鸣的机器声和滚滚的车轮中,一点也不起眼了。

      小车还可以从旁边挤着过,大车就不行了。一泡尿的工夫,路上就堵起了一串串。拉石头水泥和钢管的倒好说,见到堵了,停下来,抽烟的抽烟,玩手机的玩手机,没人理他们。最揪心的,是对面山坡上迎头而来的一排搅拌车,车头居高临下对着他们,车肚子不停转啊转,像是随时要带着一车的混凝土朝他们倾倒过来。

      人家上班呢,急,好几个司机都站在山坡上,朝这边张望。张小旺这车,就慌得怎么也修不好。最后,一群司机朝他们围了过来,张小马一看,忙转着圈发起烟来。

      没有人领情。有两个个子高高大大的,说着普通话,铁青着脸,问,怎么了?敢在这儿堵车?张小马忙解释,说,车坏了车坏了,一下下修好一下下就修好。也没有人应答,两个大高个偏着头朝张小旺掀起的引擎盖里看了看,说推,推开,别挡着道,耽误了时间,你们赔不起。

      只好照着人家的话做了。一群人帮着他们使力,几下下,车就被推到旁边的一条小路上,贴悬崖根根站着,像是又要挨派出所罚款一样。

      最心疼的,就是那套早上换得新崭崭的西装。这会儿不仅灰,还因为推车结结实实抵了几个油印子,垂头丧气的,张小马怎么拍也拍不掉。气得拿着张小旺乱骂一气,说张小旺你哪里借来的破车啊,拉牲口的都比你这好使,猪啊。

      等好不容易开进城,天已经擦黑,个个肚子“咕咕”叫,张小旺说,先吃饭先吃饭。张小马说,先找住处找住处。张小旺瞅了瞅张小马,气得乱吼乱叫,说,怎么张小马?跟着你进一趟城,原本想吃点好的,结果中午的都没有吃呢,倒是又给你省了一顿。又喊,郑肯长,郑肯长。

      郑肯长已经饿得没有力气说话了,那个时候,正呆呆顺着一幢一幢高楼里的灯光一盏一盏数呢。

      住不起贵的宾馆酒店,那些霓虹闪闪的地方,是荒石坎村那样的山沟沟,永远搭不上线的。没有钱,所有带出来的钱,都是办辣椒的事的,张小马不敢乱花一分。只好带着两个饿死鬼在县委党校附近转圈圈,那一片熟,张小马甚至都能嗅见王红梅烤洋芋烧苞谷的热乎乎的味道了。

      终于找见一家小旅舍,五十块睡三个人。一进去,张小马就跟老板娘要了三包方便面,开水烫了,“呼啦呼啦”吃下去,再要说话,见张小旺和郑肯长,已经睡死过去,乍一看,还真像两个受了委屈的娃娃呢。

      7

      张小马想好好洗洗。不是睡不着,而是明天要是这样灰头土脸去见人,他怎么也不甘心。种子站倒还好说,万一遇上王红梅,那就扯蛋了。

      不知道为什么,说到县城,在张小马心里,好像只住着一个王红梅。

      往四周一瞄,感觉卫生间就藏在那扇脏兮兮的门背后。门是玻璃的,手一摸,一巴掌的灰。一推,“咯吱咯吱”响,像是要倒过去,张小马忙拉了一把才扶住。里面黑漆漆的,找不到开灯的地方,借着外面的光,张小马瞧见了一个水龙头,伸手去扭,摇摇晃晃的,“滋滋”响过一阵后,出了一股细细黄黄的水,跟撒尿一样。

      楼上是洗不成了,张小马只好抬着那个印了一圈一圈水渍的脸盆,下来找老板娘,问,哪儿可以洗洗?

      老板娘窝在柜台旁的一条沙发里,刚刚盖上一床被子,像是准备睡了。被张小马问醒,又一屁股坐起来,揉着眼睛朝院子里指,突然看见被子角边叮着一只长脚蚊子,干脆一指头戳过去,又用两根细细的手指,将那蚊子长长的脚,拎将起来。

      张小马就没有看清她指的是哪儿?只好又问,哪儿可以洗洗?

      老板娘突然不耐烦起来,说,院子里呢。又加上一句,说洗啥子洗嘛,天气凉,都这个时候了,没有人给你烧水喔。

      张小马突然一阵后悔,才想起自己其实应该听张小旺他们的,住个好一点的地方,张小旺说了,一辈子住不上几回,尤其是郑肯长,怕是就来这一回了。搞啥子搞哟。

      水很凉,初春的夜里,冷得张小马牙齿碰牙齿,抖个不停。张小马一看,好像还是井水,旁边的井口,还放着一块肥皂。就贪心起来,抓起那肥皂再擦了一遍身子,痛痛快快洗干净了,就啥子也不怕了。

      等重新穿上衣裳,又干净又暖和往回走时,张小马又不那样想了。住啥子好地方嘛?他想,这个地方就很好了嘛。委屈委屈,最多睡两晚,就回了。

      主要是没有钱。哪来的钱?带出来的两万块钱,都是用来买辣秧种子的。这个都不说了,主要是这两万块,还是村里家家户户凑的,说好等辣椒种出来一起还。任三篇家妈、郑德贵家妈和张石头家妈还说难听话,说是背时娃娃些,要是种不出来,老娘们就是把你们当辣椒细细剁了你们也赔不起。

      种不出来?不可能不可能,张小马想都不敢想,这是乡长布置的任务,乡长,懂吗?乡长就是政府,政府就是乡长,所以,不可能不可能,你们家家户户就等着分红吧。

      话又说回来,还有一笔账呢,要是这辣椒种出来了,一亩地一千垄,一垄基本上结八九十个,就是一斤了。如果按一斤九块的收购价算,一亩地,就是九千块,五十亩,再怎么差,也能收个四十多万。天哪,还要说吗?乡长的辣椒,就是叫大家奔着好日子去的。

      张小马还忍不住往远处想呢,弄不好,明年自己去荒石沟里,也整个二十亩地种起来。荒石沟水好,地又是沙地,辣椒最喜欢。弄不好,自己也赚个二十来万,第一件事,就是买辆车,然后开到县城里,对王红梅说,走,我送你回家。

      想着想着,张小马就安安逸逸睡着了,就连张小旺和郑肯长你伏我起的鼾声,都没有办法吵着他。

      第二天爬起来,水管上冲冲,掏掏鼻子孔孔里的灰,三个人就按着地址,摸到种子站来了,一刻都不敢耽误。

      他们发现,事情完全变了。或者说,事情完全不是他们想的那回事。

      种子站就不是种子站,是一个私人老板开的苗圃。一进去,才问了一句,人家一瞧三个人灰不溜秋的鬼样子,就叫站办公室外边等着,别在里面拦脚绊手的。

      又晒了一大早上的太阳,才有个两只手臂上套着碎花袖套的女人出来领他们走,钻进一个大棚里,高声大气的,说,喏,要买就快买,不然就没有了。

      张小马一看,汗就出来了。到处是人家育出来的绿油油的辣秧苗,哪有什么种子。就问了一句,不卖种子?女人“嗤”了一声,碎花袖套在三个人面前舞出一面花花绿绿的篱笆来,说哪有什么种子呀,只有辣秧。

      辣秧五角钱一棵,是个鬼都知道,他们带的钱,远远不够。张小马急起来,问,我们是来买种子的呀,怎么变成辣秧了?女人一听张小马这样问,转身就走,丢下一句话,不买就算,你们出去打听打听,方圆团转,哪个会卖种子给你?张小马好像这时候才反应过来,这个女人说的有点道理,他们来之前算过,如果买种子,只要五六千块就能种五十亩,如果买辣秧,要两万五六千块。那么,还有化肥、薄膜、农药的钱怎么办?要知道,这次来,张小马是计划好了的,要把这些都买回去。

      三个人只好跟着出来,蹲在太阳底下,拿着那个女人的话使力想。想着想着,还是大眼瞪小眼,认不得该怎么办。

      商量了半天,最后决定,将身上的钱,再讲讲价,先买四十亩的回去。又转回去,找那个女人讲。

      这回女人不见了,跟他们讲的,是个阴阳怪气的男人。那男人说,要买辣椒种也是可以的,种子保证好,他可以带他们去,但要回扣,两万块嘛要五千。

      张小马一听,眼泪水都要急得淌。这地方是哪儿呀?他娘的阴曹地府?怕是摸错庙门了,真想折出去瞧瞧门口挂着的牌牌,到底是不是卖种子的?张小马一急,说出来的话就由不得自己,他说,不可能的,钱是家家户户凑的,不是我一个人的。

      那男人一点也不急,看上去不像是在说回扣,倒像是在说他们家地里收的洋芋,老练得很。只见他笑了笑,说,那你们到底是要买辣秧还是要买种子?

      张小马瞧了郑肯长一眼,那意思,是想让这个天天在地里刨食的拿个主意。没有想到郑肯长关键时候一缩脖子,肚子又不争气,“咕咕咕咕”叫了起来。

      那男人就笑笑,说,该吃饭了该吃饭了,你们好好想想,吃了饭再来吃了饭再来。

      就出来了。大街上,到处是乱糟糟的人和乱糟糟的车。三个人都不说话,根本不知道该去哪里?想什么办法?

      王红梅不在,换了一个四十多岁的女人。张小马先是一惊,还以为换了主人呢,一打听,这女人是王红梅雇来的小工。才放下心来,声音立刻洪亮开,转身对着张小旺和郑肯长喊,说,进来进来,洋芋豆腐米线面条炒饭随便吃。

      张小旺一听,说张小马,这是啥子?能点个菜吃个小炒吗?郑肯长很失望,跟着问,不喝酒?不喝酒吃啥子都吃不饱嘛。

      张小马就冷笑,说可以点小炒可以喝酒呀,用你们自己的钱嘛,也请老子吃顿好的。反正老子身上的钱,是村里大家伙凑的,只敢吃点烧洋芋煮米线。

      张小旺见张小马这样说,也拿着郑肯长说起来,说郑肯长,可以喝呀,用你自己的钱嘛,也请老子们喝台好酒嘛。

      郑肯长一下变得蔫头蔫脑的,说,洋芋老子就不吃了,天天吃,牙齿都啃掉两颗了。我要吃米线,两碗。说完,就伸出两个手指头,高高举了举,又放在胸前,小心护着。

      张小马笑起来,说郑肯长觉悟高,值得表扬,可以当村干部了。等回去,老子无论如何,也要整个村民小组长给他干干。说着说着,就爽朗起来,说你们两个,辣椒酸菜给我使力朝碗里面加。

      那个帮王红梅看店的女人一听不高兴了,气哼哼从厨房里伸出头来,说,按着点,靠点谱气,我们辣椒酸菜又不是风刮来的,哎,不要钱就可以使力加呀?那大街上的石头树叶也不要钱,怎么不朝碗里使力加?

      张小马一听,心里就不是滋味,刚想顶两句,突然想起来,这女人是在帮王红梅说话呢,就不恼了,反过来帮着喊,说按着点,靠点谱气,就是个酸菜辣椒,吃多了对身体不好,浪费嘛。

      张小旺不知为什么,哈哈哈哈就笑起来,看得见一根米线在他那排焦黄的牙齿上吊着,一晃一颤。

      王红梅一直没有来。这让张小马多多少少有些难过。但张小马是难过惯了的,不知道为什么,只要一进城来,就有这种难过,就像城里到处窜来窜去的车,到处都是。所以,也不会觉得怎么样。

      有时候,张小马还会教训张小旺,说你要是进城来连点难过都没有,都受不住,那你就别想着进城了。尤其是这一次,跟乡长洪大生非要种的辣椒比起来,这点难过算个鸟,也就是一泡鸟屎掉在身上一样,又不是会死。

      张小旺说对对对,不管怎么说,老子们也是进过城的。

      喂饱了肚子,还朝那个种子站来。站在门口,张小马特意拿着门口挂的牌子望了望,才发现,原来人家这里不是什么种子站,人家这里,叫什么什么阳光有限公司呢。就边往里面走边想,有限公司有限公司,是不是他们这里有日天的本事,连阳光都给你有限起来?

      8

      巧得很,正好撞见了王红梅。

      小院子,王红梅正要上一辆亮光光的小轿车,身子刚磨进去一半,一晃眼,肯定瞥见了张小马他们三个,微微一笑,一犹豫,还是又把另一半身子磨进车里。开车的是个男人,“唰”一声就从他们旁边闯了过去,连车窗都没有开。

      张小马狠狠一颤,跟王红梅的车屁股一样,心里“突突突”就冒出烟来。个卵仔,那时候突然浑身没有一丝丝力气,就连张小旺都看出来了,就连郑肯长都在后面使力推了他一把,催说,走嘛。

      张小马很绝望,一屁股蹲在墙根脚,喊张小旺发烟抽。张小旺两根粗黑的指头夹着一支皱巴巴弯了半截的烟递过来,张小马拧紧眉头咬死,等点着火,使力吸了一大口,才突然骂起来,说张小旺,你也不会好好买包讲究点的烟揣口袋里,是进城办事,老子们还能像当年,扣扣索索贼精精的?

      张小旺也瞧见了王红梅,知道这个卵仔为什么蹲在墙脚要烟抽,反倒笑起来,说张小马,你要死了?张小马脸扭朝一边,说,老子这回,算是得个明白了。

      张小旺哈哈哈笑出声来。郑肯长没有笑,像是跟着张小马明白了样的。

      事情就没有按谱气办好,只得依了那个戴碎花袖套的女人,草草买了四十亩的辣秧,垂头丧气回荒石坎去。

      等车又开始“呼哧呼哧”爬坡的时候,张小旺又哈哈笑起来,问张小马说,说来听听嘛,你到底得了个什么明白?

      张小马跟着刹车猛一头打个愣楞,像是从梦中惊醒过来,拿着张小旺吼,说,你小心点,拉着一车辣秧呢。

      回到村里,天已经黑透,月亮爬上来,把路照得到处是树影子,像泼了一滩一滩的水。张小马刚刚跳下车,任老爹就从路边钻了出来,跟个鬼一样。

      张小马狠狠吓了一跳,看清是任老爹,忍不住狠狠吼了一句,说任老爹,怎么你连个响动都没有,黑灯瞎火摸出来,吓死人呢。

      任老爹肯定又喝了酒,“呼噜呼噜”喘着酒气,说张小马,不做亏心事不怕鬼敲门。张小马像是脑门上被虫虫叮了一脑包,使劲拍了两下,才问,说任老爹我做啥子亏心事了?

      任老爹说,我仔细想了好几天,终于想明白过来,你们恍老子呢。老子要是跟你们签了土地轮转合同,你们肯定一转身就又要老子回城里去了。老子还怕认不得?

      张小马一听就笑起来,说任老爹,怎么可能。我张小马好歹也是个村长,主任,代表一级组织,怎么可能恍你?要不然我们跟你签完土地合同,再签个补充协议?

      任老爹使力摇头,说不要不要,口说无凭,我要你们那些烂条条烂框框干啥子?一点都不实在。我要个低保,你们给我个低保,我就把地转给你们好好回城里去,不然,哼。

      张小马苦笑一声,说任老爹,低保又不是我家的,一个低保一个月三四百块钱呢,说给你就给你?再说了,你现在已经搬进城里享福去了,属城里的街道管,你要低保,也不是来我们荒石坎要了,你得去城里的街道要,要不然,牛头不对马嘴。

      任老爹无法理解,眼睛骨碌骨碌转,月光一晃,像只蹦蹦跳跳的松鼠。说怪了,我就是整不清楚了,我爹我爷爷我任家祖祖辈辈都在荒石坎的沟沟坎坎山上山下讨生活,怎么到了现在,我就没人管了?我那七八亩地,还算不算数了?

      张小马知道,任老爹又在较劲,任老爹一喝酒,就钻牛角尖,认死理。就笑起来,说任老爹,你倒是仔细说说,谁不管你了?人家哪个街道不是把你们组织起来在扶贫车间里干活计呢?

      任老爹撇撇嘴,说我才不干,我只要种地。张小马更是笑,说好好好,要种地还不简单,明天我跟乡长汇报一声,就让你种。

      一听乡长,任老爹更是来脾气,说不要你说,还汇报,他洪大生是谁我还认不得?他洪大生从小到大,哪一嘴不是吃着荒石坎的饭长大的?我就不信他洪大生能忘了?

      就又被任老爹逼着,听他讲洪大生小时候的故事。

      说这洪大生,从小是被任奶奶养大的。一笔写不出两个任字来,再怎么论,洪大生都跟他任老爹亲,是他任老爹的亲戚。说着说着,眼睛一翻,说你们小心点哦,洪大生是老子亲戚。

      张小马和张小旺就不敢吭气,只有郑肯长,狠狠对着月亮打哈欠,打着打着,靠着棵树,睡着了。

      他们确实不敢吭气。在荒石坎,只要一提起任奶奶和洪大生,大家都不敢吭气呢。原因很简单。任奶奶家男人任金伍,革命烈士,临近解放的那年冬天,跟任奶奶成亲才三天,就被土匪杀害了。死得惨。为逃追捕,从桥上跳下去,还被土匪从河里寻来,倒吊着,小河边暴尸三天。英勇牺牲的时候,才二十一岁。任奶奶,就这样成了革命烈士的遗孀,守寡七十年。

      怎么说呢,任奶奶守寡守到一半的时候,不知在哪条路上捡着了孤儿洪大生,就把他领回来,硬生生养大成人不说,还考取了大学,成了荒石坎村唯一一个大学生,当上了县里的干部,风光到现在。大家都说,任奶奶这个人有本事,捡着宝了。

      去哪儿捡?路边上路边上。郑肯长一下醒了,露出奇怪的眼神,望了望任老爹,又瞧了瞧张小马和张小旺,还瞧了瞧背后那棵树,说半夜三更了,不要扯了不要扯了,我媳妇还等我呢,回家了要回家了。

      大家就悄摸摸散了,扁担开花,各回各家。张小马那时好像明白了点啥子,好像觉得,任老爹这种人,只有郑肯长,才治得住。

      辣椒终于种下去了。

      最后一天,张小马也跑到地里瞧。任三篇家妈和郑德贵家妈在地里铺着薄膜,张石头家妈还在挖最后几个塘子。张小马放眼睛望去,一条一条的薄膜顺着山坡一条一条铺开去,阳光爬上来,亮晶晶的,像是给荒石坎的山沟沟,穿了一件新衣裳呢,好看极了。

      天蓝蓝的,像块板板,飘在山里的雾和云,就在上面任意涂着抹着。有时候,像个女子,脖子上绕着块青色的纱巾。有时候,还是像个女子,在天上冲他们眨眼睛呢。张石头家妈在地里动一动,那眼睛就眨一眨。任三篇家妈在地里动一动,那眼睛也眨一眨。

      立刻,春天所有的绿和春天所有的树搅裹在一起,就在他们的下巴前,摇摇曳曳,齐声应和。远处层峦叠嶂的山,此时就像男人的肩膀,一个一个齐刷刷垂将下来,群山匍匐。

      不知道为什么,那一下下,张小马还真有点感动呢。

      张小旺在张小马旁边,愁眉苦脸,说张小马,只种了四十亩,乡长要是来,怕是得要了我几个的命。张小马撇撇嘴,说,有什么办法,又不是我们不种,确实没有五十亩的钱。张小旺说,那,乡长要是来,我们怎么回?张小马不耐烦起来,说乡长乡长,你张小旺怎么比老子还在乎洪大生?乡长要是来,就说五十亩,不信他看得出来。

      怎么看不出来?乡长的眼睛比任老爹和郑肯长两个种地的老油条还贼。

      郑肯长很瞧不上张小旺,觉得张小旺这个问题很幼稚,比小娃娃过家家还好笑呢,根本懒得理,挥起锄头扯直朝前挖去。还是郑德贵家妈人好,瞧张小旺急得要死要活的样子,不忍心,冲他吼了一句,说你咋憨成这样?辣椒地里种苞谷,五十亩还不够呢。一旁的几个女人,就哈哈哈笑起来。

      种啥子苞谷?怎么又种苞谷了?几个女人更笑,任三篇家妈喊起来,说张小旺,回去问你妈去。张石头家妈忙伸过嘴来,笑眯眯对张小旺说,大侄儿子,她们在说配种的事,懂吗?见张小旺还是一头雾水,张石头家妈满脸失望,说婆娘些,这大侄儿子怕是真的不懂,如今这些年轻人,哪个还种地了?郑德贵家妈性子急,一口吐沫砸到张小旺面前,说张小旺,辣椒地里种苞谷,叫杂种。这回懂了嘛。

      大家笑成一片,只剩张小旺,冷笑两声,说,你们说这个,我早八辈子就知道了,有什么好笑的,地里套种个苞谷洋芋啥子的,常事嘛,有什么好笑的,无聊。

      大家就真的觉得无聊起来。郑肯长地里的活计好,再加上一身的力气,早就把大伙甩出去老远。这个时候听见笑声,又忙扔了锄头折回来,满脸好奇,问,说什么说什么你们说什么呢?

      任三篇家妈一见郑肯长,又来了兴趣,说郑肯长,听说你捡了个媳妇,哪儿捡的?哪天帮我家任三篇也捡一个嘛。张石头家妈说,哪天帮我家张石头也捡一个嘛。郑德贵家妈听不下去,腰杆一叉说,什么什么?你们这些婆娘,也不瞧瞧人家姓啥子,郑肯长再捡一个,也是帮我家郑德贵捡的。

      郑肯长一听,又吓得往回跑。他知道他说不过她们,自己的媳妇自己疼,哪有讲给你们这伙长嘴婆娘听的?

      张小马见地里闹得叽叽喳喳的,先是高兴,后来听大家讲起媳妇,又心酸起来。他不是想到了王红梅,王红梅在他心里,只是秋天苞谷地里的瓢瓢虫,漂漂亮亮飞,悄悄摸摸死,快得连苞谷都忙不得收完。他是想到了荒石坎村呢。村里好点的女娃娃,都嫁到山下的矿石镇去了,村里高高大大的男小伙,都出去打工找媳妇了。剩下的,就是面前这些皱巴巴的婆娘老汉,带着他们,难淘啊。

      突然间,一阵雷从天上滚过。抬头一看,一群喊不出名字的鸟也刚好从眼前飞过,它们朝着山下的矿石镇扇着黑亮黑亮的翅膀。起风了,风在山林里使力钻,像是一伙一伙放羊人,赶着山上的野猪啊野猫啊松鼠啊,也朝矿石镇滚滚而去。

      9

      进入四月,天气就开始变。

      先是下了几天毛毛雨,接着就开始刮起北风来,冷得抖。第二天一开门,天老爷啊,满山的白,一场雪把一个荒石坎村打扮得像王红梅的脸面,俏生生胖乎乎娇滴滴的,那个美,睁开眼睛到处都是。

      还有满山飘起的雾呢。那雾就像是王红梅吹出来的气,飘走的,是一身的轻灵,飘来的,是一口一口的香。那股妖气,闭上眼睛都闻得见。

      美个鬼呀,怕是要命。张小马正在村委会门口对着远处的山尖尖感慨来感慨去的时候,郑肯长慌脚乱手摸了过来,把他吓一跳,说,要命啦,这个天气,要辣秧的命啦。

      张小马一听,才反应过来,脚底下一滑,忙一把拉住郑肯长,喊,走,快瞧瞧去。

      又喊上张小旺,三个人高一脚低一脚朝地里寻来。

      地里已经有好多人,张小马一看,是村干部老任和老郑带着一群婆娘背着手视察灾情呢。气不打一处来,就喊,地里别站那么多人,把辣秧踩了。

      老任和老郑翻眼睛瞟了张小马一眼,不吭气,朝一边闪了去。

      一眼望去,地里一片白,每棵辣秧上,都盖着一层白渣渣的雪,风一刮,辣秧那嫩生生的几片叶子就轻轻摇过来晃过去,像是在做一个美美的梦呢。张小马几脚踩进去,蹲在一棵面前,抬起一片,小心拂去上面的雪,说郑肯长,这不好好的吗?

      郑肯长一脸苦相,要哭的样子,说张小马,你认得个卵毛,这节令下雪,你见过?

      张石头家妈眼睛红红的,不知是一大早已经哭嚎过还是被北风冻僵过,说张小马,惹不得惹不得,这辣秧被雪扎过,就跟黄花大姑娘被别人糟蹋过,怕是没人要了,惹不得惹不得。

      张小马觉得这个说法新鲜,就抬起头,看着张石头家妈,一下笑起来,说咋个咧,咋会没有人要?省里的供销公司都说好了的,他们保证收。

      任三篇家妈和郑德贵家妈也是一脸的丧气,像是她们家的大姑娘跟人跑了样的,说,哪个要?啥子公司?这会儿好了,二茬子婆娘打酱油,黑也不是白也不是了,大家伙还凑了两万块的种子钱呢,不会全敷进地里吧?

      张小马听了两个女人的牢骚,还站起来,开了句玩笑,说敷进地里才好嘛,种瓜得瓜,钱敷进地里,秋天就长出钱来了嘛,到时候,一地金晃晃的钱,你们就拿镰刀割草样的使力割了嘛。哈哈哈。

      没有人跟着他笑,只有越刮越冷的风朝领脖子里钻,大家都缩起身子,朝风来的山尖尖望。望着望着,大片大片的雪花又漫天漫山飘了起来,像是要把每个人的日子,都埋进眼前这一片迷迷雾雾的白中。

      乡长又来了。乡长不是来看辣椒的,乡长是来瞧房子的。

      奇了怪了,这么大的雪,洪大生却饶有兴致背着手在村里到处飘,好几次,张小马他们要张嘴汇报辣椒的事,都是被洪大生那种热气腾腾的气势逼得生生咽了回去。直到洪大生又站在一幢崭新的大房子前,指着那房子的大玻璃窗问,这是哪家?张小马他们才找着了讲话的机会。

      忙上前回答,说,张石头家,张石头家。洪大生眼睛一下亮起来,说张石头家我记得,爹死得早,就剩一个寡娘带着个独儿子,坡底下搭个烂窝棚,墙往两边塌,眼看着就要倒下来,可怜啊,还吃不饱,时常要任奶奶接济着,使我往他家送苞谷洋芋。现在好了嘛,大房子,大窗子,这在城里就是大别墅了,这就是脱贫攻坚嘛。说到这里,洪大生又朝那大房子走了几步,转头问,人呢?他们人呢?张石头讨媳妇了吧?

      张小马忙接住嘴,说张石头前年讨了个媳妇,后来又跑了,气不过,进城打工去了。张石头家妈在辣椒地里,辣椒地里。就使力扯了扯张小旺,让他去地里喊。

      等喊来,洪大生已经移步村委会了,一路走,一路跟张小马说,我知道你今天要说辣椒和下雪的事,但我今天不是来说下雪和辣椒的事的。懂吗?上头千条线,下面一根针,还有比辣椒的事重要得多得多的事。

      接下来,乡长布置起任务,说过段时间,上头就要来检查组了,检查什么呢?搬迁进城住新房子的人,还有没有又偷偷跑回来住在原先的烂房子和危房里不走的?如果有,统统清理统计出来,把他们一个一个,送回城里去。

      到底有没有?张小马是打死都不敢说出来了。乡长一走,就扯起张小旺,去找任老爹。

      原因很简单,政策已经在那儿规定得死死的,凡是搬迁进城住楼房的,再也不准偷跑回来住。为什么?乡长洪大生已经说得很清楚,你搬迁进城了,就是城里人了,你这辈子不是,下辈子还不是吗?国家出了那么多的钱,让你们从深山老林里搬出去,是为了让你们过好日子的,哟,好日子不过,非要偷跑回来住在烂房子里过苦日子,你这不是跟国家政策躲猫猫玩么?再说了,安全隐患谁负责?这么大的雪,要是把那老房子压垮了把人压在里边,谁负责?我怕你们负不起这个责。

      最后,洪大生又把手朝脖子一挥,说,给你们半个月的时间,统计出有几家几户是个什么原因还要住在村里,马上把他们那些残墙烂瓦给我扒了,挖倒,退房还耕。不然……

      大冷天,任老爹不在家,顺着冷风瞧过去,那幢多少年前盖在山坡坡上的破房子还真的摇摇晃晃呢。楼上是不能住人了,廊檐朽败得像个百病缠身的老人,任老爹拿块地里的薄膜,絮絮绺绺遮挡着。也不知道他要遮挡什么?更像是骗骗自己的眼睛。

      张小马一下懊恼起来,想,你这不是明摆着告诉别人这破房子里住着人么?城里好好的高楼新房子你不住,任老爹你这是给我张小马唱啥子调调上啥子绳绳扣扣呢?

      就听见一阵“哗啦哗啦”响,像是回答他们似的,任老爹一身的雪,从一旁的山坡上钻了出来,手里的那把破锄头湿漉漉的,好像跟着任老爹挨了一夜的雪。

      张小马一见,忙喊,说任老爹,你怎么大早上拿把锄头?任老爹“嗤”了一声,说张小马,我天天拿把锄头你认不得?老子天生就是个拿锄头把的命,老子拿着它浑身舒服嘛。

      张小马一听,就对张小旺说,怕是又喝多了。任老爹把锄头胡乱丢在门口,拍拍手,说哪有酒喝呀,喝西北风还差不多。老子去尖嘴山上找了一棵老松树挖开面前的土仔细翻瞧了,今年是个灾年,灾年啊。

      张小马急得要死,说任老爹,你莫乱说,我们还种着五十亩辣椒呢。任老爹哼了一声,掏出烟杆,找个草墩坐下来,说,你种金子也是个灾年。

      就不说了,就说进城的事。任老爹拿出火石擦着,点了一锅烟,使力吸一大口,又使力吐出来,说,不去。说,我就奇了怪了,进城不进城是我的事,连我儿子都不管,你们管?你们是吃咸菜长大的?尽管闲事。

      张小马朝背脊后边狠狠吐了口吐沫,才跟任老爹说起了检查组的事。任老爹听完,也“呸”一声朝身后吐了口吐沫,说,也是吃咸菜长大的。

      张小马没有办法,拐了拐一旁的张小旺,说,走,打酒去。

      任老爹一听打酒,眼睛一亮,忙折身进屋,拿出个黑黄黑黄的塑料桶,丢在张小马面前,说,也帮老子打一桶。张小马笑起来,说,任老爹,我们送你一桶酒,你就回城?任老爹咂咂嘴,眨眨眼睛,说,再说再说,等见着酒再说。

      有了酒,围着火塘,再加上喊任三篇家妈炸了两盘花生米和洋芋片片,这个晚上,就突然热乎起来,屋外的雪,好像也突然停了。

      几个人闷头喝酒,都不说话,弄得任三篇家妈站也不是,坐也不是,愣半天,干脆也一屁股坐下来,拿着他们瞧。瞧着瞧着,就一声一声,叹起气来。月亮出来了,晴雪的晚上,月光总是冷冽的,从墙缝缝里照进来,也像冷风刮在身上,弄得屋里的人一阵一阵打颤颤。

      就有点坐不住。张小马只好朝任老爹张开嘴,想讲点什么。还在想词,任老爹正好一歪头睡着了。就连粘在嘴边的一块花生皮皮,也来不及擦。任三篇家妈一看,又一声叹起来,说唉,任老爹也是苦命人啊。拢共三儿一女四个娃娃,都不回来。

      话说到这里,张小马觉得很惭愧,同张小旺一起,压低了头。

      任三篇家妈要说的,他们都知道。这任老爹年轻时候,也是一个种地的好把式,还当过村里的青年突击队队长,带着全村的人学红旗渠,炸石头,战天地,硬生生在石头缝缝间,掏出一条小水沟来。要不然,荒石坎村到今天,都要眼睁睁瞧着陡崖山上那个泉眼眼里的水,流到牛栏江里去。牛气得很,人家讨的是小街子的媳妇,种十八亩地。

      任三篇家妈又狠狠叹口气,说,那时候整个荒石坎村,过日子哪个不瞧着我们任家,加上任奶奶,我们任家咋个过日子,荒石坎村就咋个过日子。

      天晓得,等几个娃娃大了,大女儿刚刚出嫁,任老爹媳妇得了真病,耐不住半年,人就死了。从此,任老爹像是不过日子了。三个儿子都出去打工了,任老爹得了空,地也不种,天天喝酒了。

      张小马说,你说的这些我们都晓得,关键是,任老爹几个儿子为啥子不回来管他们爹呢?奇了怪了,就放心一个七八十岁的老人在村里独伶伶的?

      任三篇家妈一下诡异起来,说,你们没有听说呀,几个儿子在省城卖烧烤,都卖成大老板了。

      任老爹突然一阵咳嗽,像是突然要打断任三篇家妈的话样的,就醒过来,恍恍望着他们,问,你们来我家做啥子?又看见任三篇家妈在,就一声吼起来,你个婆娘,别在年轻人面前瞎扯乱嚼的,老子想起你们来我家干啥子了,老子明天就回县城。说到这儿,用手一指张小马,说,你们开车送老子。

      张小马连忙扯上张小旺,使力点头。

      10

      接着,就下起雨来。

      这雨不该下啊,秧秧苗苗在地里长着呢,祖祖辈辈多少年,到了这个节令,都是需要大晴天里的大太阳的。俗话说,一寸苗苗三寸光,说的,就是这个时候地里的庄稼需要晒太阳啊,不然,多少种子种下去,都得涝死在地里。

      俗话还说,晒不死的辣秧打不死的婆娘,说的,好像还是太阳的事,或者说,是这辣秧苗更要晒更不怕晒了。你们说,是不是?

      郑肯长说是。郑肯长说,火辣辣火辣辣,当然要晒太阳,要使力晒太阳,不然,哪里来的火来的辣?说完,眼睛就盯着越下越大的雨,卵办法没有。

      确实没有办法,连郑肯长都没有办法,就真的没有办法了。你要是地里旱,可以组织人挑水浇,使使力,还保得住。可是这雨,你再使力,它也不理你。

      还下得大,每一回,雨点都像豌豆样的。雨脚还长,一下起来,两三天才会停一阵。漫天透地的雨带着山上的石头,在车路上滚落,又翻起遍山遍坡泥和土,在辣椒地里淹着汪着,像是要把那一棵一棵的辣秧,都埋进泥巴里去。

      天哪,这不是要了辣椒的命么?不对,这不是要了荒石坎村每个人的命么?大雨天,张小马急得满嘴的燎泡,到处找人,到处见了人就骂爹骂娘。只会说,喊人,快给老子喊人。

      喊人来干什么?你见过哪个拿雨水有办法的?

      郑肯长家媳妇,这时候突然要生了。这天,郑肯长冒着雨跑了来,哇啦哇啦在张小马面前吼,湿透的脑门上,水一股一股往下淌。张小马望着他,鬼火一阵一阵起,说郑肯长你吼个卵,你媳妇到底是死了还是活了?说准了。

      好不容易听清楚,忙喊张小旺去找车,就跟着郑肯长往家里跑。手忙脚乱好一阵,才帮他背起媳妇,站在路边冒雨等。

      等张小旺开了车过来,郑肯长背脊上的媳妇已经像一块湿淋淋的抹布,蔫巴巴贴在他泥糊糊的肩膀上。张小马往脸上使力抹了一把,喊,送,快送象鼻岭卫生院。

      几个人上了车,才在山上绕了个几个弯弯,前面的路,已经被雨水冲垮的一堆岩石堵了。还好,还留了一细条,张小旺在心里量了量,感觉能过去,就一脚油门往里冲,冲到一半,半边轮子陷在泥里打起滑,动不得了。

      张小马骂了一声猪脑壳,问郑肯长,说车动不了了,咋个整?郑肯长一脸悲哀,像是他媳妇死了样的,说,天哪,天哪天哪。

      张小旺也骂了一声猪脑壳,说猪脑壳些,还不赶紧下去推,老子这车是借来的,旁边还在滚着石头,你们是想让我死呀。

      两个人才回过神来,忙下车来推。一脚踩进泥里,张小马嘴立马打起颤颤来,又被张小旺的车轮溅起一身的泥巴,猛然间,还真想找谁哭一场呢。

      在卫生院,有几个护士看见了他们泥巴敷出来的样子,忍不住一声尖叫起来。郑肯长家儿子,好像就是在她们的尖叫声中,泥乎乎生出来了。

      郑肯长知道自己当爹了,一高兴,跑去墙根脚蹲起,不停用手巴掌根根抹眼泪。被张小马瞧见,就把头使力朝两个肩膀窝窝里埋。张小马忙上前,拿着他的脑袋狠狠摇了几下,说好了好了,我们荒石坎,又添人口了,好了好了。

      郑肯长才嘿嘿笑起,跑出去抬了碗米线,朝病房里送来。张小旺笑他,说郑肯长,月子婆要吃红糖鸡蛋,哪有你这样小气的。郑肯长嘿嘿笑,说你管我,我媳妇捡回来那天,就想吃碗米线。

      下午,趁着太阳露出一丝热头,张小马喊起郑肯长,朝派出所找了来。他想趁着在乡里,带郑肯长问问办户口的事。

      生了娃娃,要给娃娃办个户口,要不然,你家儿子就是个黑人,懂不懂?郑肯长使力点头,笑得跟山里的野猴子样的,在张小马面前窜前窜后。

      办户口可以。派出所有个女民警,女民警有个漂亮的水杯,擦得光溜溜亮闪闪的,放在办公桌上,让人觉得讲究极了。人家拿起来喝一小口,张小马就咂咂嘴,一直甜到心里去。

      女民警又喝了一小口,说,拿结婚证来,娃娃办户口,要爹妈的结婚证。

      张小马一下傻了眼。哪有什么结婚证哟,郑肯长家媳妇,是他捡回来的。女民警一听,“啪”一声把杯子砸起,弄得张小马心里跟着疼了一下,喊来两个男警察,才说,不行,绝对不行。不仅不行,还要调查,这生娃娃的女人,是不是从哪儿拐卖来的,不准走不准走。

      一下子,就围了很多人。大家都拿着郑肯长瞧,像瞧一只茫不知事的野羊,郑肯长惊慌失措,吓得朝地上蹲,再也站不起来。

      丁所长来了。了解了情况,目光反而亮起来,拿着天花板照过来照过去。大家都不出声,等着他断。很快,丁所长想好了对策,一把拉过张小马,说你们瞎搞,乱球整,郑肯长不知道你张小马还不知道?张小马说我知道知道,这不忙着种辣椒嘛。

      辣椒重要还是遵纪守法重要?张小马一听,不敢回嘴,转头拿着郑肯长吼,我就说嘛,你要闯祸,你是想媳妇想疯了。

      丁所长拉开架势,布置起任务来。让那两个男警察负责,马上开始调查这件事。要是拐卖,你郑肯长不仅鸡飞蛋打,还得负法律责任。要真是捡来的,哪里来的给我还回哪里去。

      张小马急得像是要还自己的媳妇,说所长,不不,丁副乡长,你不了解,不不,你了解的,怕是难。

      当然难。郑肯长家的事,难就难在他那个半傻半疯的媳妇身上。你从哪里来?要到哪里去?是怎样来到郑肯长家的?不管那两个男警察怎么问,郑肯长家媳妇都是紧紧偎在郑肯长的胳肢窝里,吱吱呜呜,根本说不清楚。但是,从这个女人的神态上来看,她是极力依靠和维护郑肯长的,人多的时候,根本不愿意郑肯长离开她一刻。又抱着个刚刚出生的孩子,一家三口疼爱交加,可怜啊。

      那两个男警察就得出结论,跟所长汇报的时候说,女人看上去是郑肯长路边地里捡来的,但是,搞不清从哪儿来,还不回去了。

      丁所长看看那两个男警察,又看看张小马和郑肯长,最后说,你们瞎搞乱整,不知道我们这儿忙成啥样子?先去帮他们家把结婚证办了,然后再来办户口。简直添乱。

      所长这几句话,差点把张小马整出眼泪来,又顾不上,紧跟着问,那,结婚证是不是在你们这里办。

      一屋子人就笑起来,那个女警察声音扯得很长,说,婚姻登记站。那两个男警察说,张小马没有讨过媳妇,认得个卵。

      给郑肯长办结婚证,是等他儿子满月以后。那天日子好,下了三四十天的雨终于停了,让地里的辣椒好好地喘一口气。路上,张小马也狠狠喘了口气,想,你就是再下,天也没有塌下来,山也没有垮下来。

      郑肯长很高兴,一天到晚都是笑眯眯的。要照相,得理发刮胡子,等从民政所婚姻登记站旁边的理发室出来,又把他媳妇看呆了,个卵仔,还是个帅小伙呢。那女人就在他旁边小鸟一样飞过来,飞过去。

      象鼻岭乡只有一条街,除了乡政府,剩下的,都是铺面和集市。领了结婚证出来,郑肯长一只手拉着媳妇,一只手抱着儿子,那个红彤彤的小本本别在胸口上,把一家三口的脸映得红彤彤的。

      张小马想,怕是一条街都瞧见了。

      11

      农历六七月,辣椒长出来了。一个一个,嫩生生绿汪汪探头探脑的,叫人心疼呢。这时候,这辣椒就需要雨水来滋一下润一下,就像一个刚刚出生的奶娃娃,要吃口奶,要当妈的来亲一下哄一下。

      可不对啊,这鬼天气没有一滴雨,太阳像喝醉了酒,天天在山尖尖上晃过来晃过去,把一块一块好生生的地,晒得火烟冒,眼看着,就要裂开来了。

      背时倒运背时倒运啊。郑肯长天天像把锄头,杵在地里愁呢。有时候愁不走想不出办法了,就拿着在地里薅草追肥的媳妇吼,吼得他媳妇满山满坡跑。眼泪倒是满山满坡淌,就是淌不成一丈雨水。

      张小马不忍心,拿着郑肯长吼,说郑肯长你吼你媳妇干啥子嘛。郑肯长愁眉苦脸,说辣椒都快要晒死球了,等年底吃啥子?没吃的过啥子日子?不行,不行老子把她还回路边算球了。

      张小马知道,郑肯长是在怪他呢。眼睛一鼓,吼起来,说郑肯长你说啥子卵话?你现在认得嫌弃媳妇了?你媳妇又不是天上的神仙,还管雨水?你以为你想还回去就还回去,一个大活人,你还回哪里去?再说了,你们两个已经扯结婚证了,你想还也还不了了。

      郑肯长嘴笨,急得像地里的虫虫,到处乱钻,说,我不是,我不是。

      张小马说,你不是啥子你不是?村里的公益岗,不是给了你媳妇一个了,每天跟着你管管辣椒打扫打扫村里的路,一个月领七八百,还不够吃?还有呢,我们帮你媳妇申请的一个低保名额,马上批下来啦,一个月又是三四百,还不够吃?

      郑肯长一听,心里一激动,声音更大,说,我不是,我不是说不够吃,这年头哪有不够吃的,我是说辣椒,这辣椒要背时了。

      张小马说,背时个卵,你天天把背时挂在你那张鸟嘴上,不背时才怪。放心,这辣椒是村委会组织大家种的,再背时,有我们村委会呢,你只管管好辣椒,到时候,村委会一分钱都不会赖你的。

      张小马说完这句话,一抬头,被火烫火烫的阳光刺得缩了缩,心里像是突然裂开来,转身就走,这才发觉,辣椒真的要完蛋了。

      别看郑肯长日子过得怂,那是他只喜欢守着家门口那十几亩地,只喜欢种地不想出去打工挣钱。说夸张点,郑肯长这卵仔就是荒石坎村种地的专家,就算是地里的一根草倒了,他都认得,就算是地里的一个虫虫爬过去,他都分得清公母。

      那么就是说,郑肯长说辣椒要背时了,那五十亩辣椒,就真的凶险了。

      张小马想到这里,才真的急起来,叫上张小旺,就要朝乡上跑,找乡长洪大生汇报去。张小旺怕挨乡长骂,死活不去,说,哪有车?借不着车。这鬼路,车一开上去就要推,推不动推不动,借不着借不着。

      张小马四处瞄瞄,一把拉过老郑停在院子里的那辆破摩托,打着火,对张小旺说,上来,这回老子带你去。

      两个人骑上摩托,摇摇晃晃朝象鼻岭去。才出村口,遇上个拐子弯,差点撞在洪大生的公务车上。

      洪大生伸出头,对着两个背时鬼吼,说你们两个慌着去找死呀,跟我走。

      来到辣椒地里,洪大生扫视着那些被晒得蔫瘪瘪的辣椒,说,我来看看辣椒。张小马有点懵,慌得很,慌着慌着,突然间伤心起来,说乡长,辣椒怕是保不住。

      洪大生看看张小马,一下子不忍心,伸手搂住他的肩膀,说,走,我们两个小树林里坐坐。

      两个人就在侧边山坡上坐下来。那是一片花椒树,正在结,枝枝丫丫间,到处是一串一串绿幽幽的花椒,一阵一阵的清香伴着一阵一阵的清凉,那晒死人的阳光,就退出去老远。张小马第一次同乡长这样肩不是肩背不是背坐着,别扭得很,浑身紧绷绷的,满头满脸的汗,说乡长,这辣椒要是收不上来,要是收不上来……

      洪大生一挥手,就挥走了辣椒的事,说张小马,我当年在荒石坎的时候,你们还小。张小马一愣,不知道乡长要说什么,只好跟着点头。洪大生说,当年我们吃的苦,你们这群卵仔,根本认不得。

      张小马听洪大生这样讲,心里莫名其妙松活起来,有点亲近,又有点感动,只觉得不那么慌了,顺手挣起一把草,抽一根,放在嘴里嚼。

      远处,是蓝得叫人头晕的天和一群骤然飞起的鸟,它们的翅膀载着太阳炽烈的光,朝对面的山梁飘飘落落。有一条小路,像是被那些鸟扑腾出来的,走着几个人和几头牛,缓缓的,像是爬了很久,口渴的样子。

      洪大生咽了口吐沫,讲起任奶奶来。

      其实洪大生很少有这种时候,张小马上一回听见,还是他来象鼻岭当乡长那回。怎么说呢,洪大生一到这种时候,就变得特别亲,比张小旺和郑肯长他们还亲,就不是乡长了,跟荒石坎村里的任何一个人一样,就是一家人了。张小马最喜欢洪大生这种时候,原因很简单,一到这种时候,他就觉得有了依靠。

      洪大生讲着讲着,就讲到了任奶奶的现在,笑起来,说任奶奶这两年也不知道为啥子,也闹着要回来呢。张小马心里一热,说她老人家想回来就回来嘛,荒石坎那么大,还会缺她一块地?说完就有点呆,真的去想任奶奶回来的事,想,要是任奶奶在村里该多好啊。

      想着想着,张小马好像也想任奶奶了,就问洪大生,说,任奶奶这些年,都住在你那儿?洪大生点点头,说是呀。张小马也点点头,说老人家有福气,这辈子就该碰上你。

      洪大生一听张小马这样说,一下兴致满当当的,连眉毛都竖起来,说,所以说嘛,不要慌,荒石坎是我的家,政府是你们的依靠。一点辣椒算什么?我从小就是吃荒石坎的辣椒长大的。

      张小马又拿那片被太阳晒得灰冒的辣椒地望了望。等瞧见老郑和老任也匆匆赶来的时候,洪大生身子一挺,站起来,说,走,跟你们布置任务去。

      洪大生这一回要说的,还是检查组的事。

      上回说的检查组马上要来了。搬进城里住楼房的人,还有谁偷偷跑回来住在他们的烂房子里的,如果有,不仅你荒石坎村吃不了兜着走,就连整个象鼻岭乡也要跟着受牵连,吃罚酒。

      所以说。当着村干部的面,洪大生的嗓门一下又大起来,吼,辣椒的事,你们先不要管,你们要是谁从城里放回来一个人,被检查组的撞着,我就要他的命。

      很难得,洪大生留下来,跟大家吃了顿饭。也没有几个菜,慌乱中,添了个腌菜煮红豆。洪大生一瞧见,满满舀了一碗,吃得“哗啦哗啦”响,说多久没有吃着这个味道了,多难得呀,任奶奶在城里天天念呢。张小马说,乡长你还记得荒石坎这道菜呀?简单呀,你多回来吃。任奶奶那儿,过几天我给她老人家送。

      没有想到,张小马的这几句话,说得洪大生有点动容,头一低,好像想躲过这满桌的人情,说,张小马,今后,你想说什么,在我面前你可以随便说嘛,不用管什么乡长村长的,不用拘束,都是从小一起吃腌菜长大的。张小马也有点感动,眼睛一红,额头上的筋微微鼓起,说乡长,这驻村工作队怎么还不来呀?洪大生一愣,问,张小马,你怎么问这个?张小马眼泪都要出来了,声音压得很低,像小羊叫唤,说,我们这儿人少,很多事,快要忙不过来了。

      洪大生一叹,说张小马,你们累,我们也累,俗话说得好,俗话说。张小马忙接过嘴,说,千条线一根针,我们知道我们知道,可我们这针眼眼,已经塞得满当当的了,快要穿不过去了。

      洪大生眼睛一鼓,说张小马,还给我叫起苦来了。你们拿工资数钱的时候怎么不叫苦?好歹,一个月也是两千多了。明告诉你,你们村原来那扶贫攻坚工作队,人家换地方不来荒石坎了,具体又换哪个单位来,还得等上级研究,我看,也是要等翻过年才有谱气了。

      张小马撇撇嘴,说,嫌弃我们呢。

      嫌弃就嫌弃,你嫌弃个鸟毛。缺了你工作队,荒石坎还不吃饭了。第二天,张小马叫上张小旺,就进城去寻任老爹。

      两件事。张小马头天扳着手指头算了一晚上,这些搬进城的人家,除了任老爹,好像就没有人想着再回来。还有两家的破房子没有推倒,也是瞧着任老爹,说是任老爹家的要是推了,他们也跟着推。所以,算来算去,荒石坎这件事很简单,只要任老爹好好在城里待着不回来,你检查组就是天天来,也是守着公鸡下蛋,白费工夫。

      另一件事,张小马想再去一趟那个什么种子公司,天气作怪是跑不掉的,万一你这辣秧苗苗也有问题呢?辣椒啊,满地的辣椒啊,张小马一想起来,心就开始“滋滋滋”疼,终究是不甘心呢。

      12

      搬迁的小区叫新城,是城里最新鲜的一块地,怎么说呢,脱贫攻坚,让这块地一点一点热闹起来了。先是工地,机器轰鸣,一幢一幢的楼拔地而起。后来是人,凡是大山里的贫困户,国家都建档立卡,免费给你一套房,让你往城里搬,让你从此走出大山,老母鸡变成金凤凰,成城里人了。

      这得是多大的工程呀,几万人锣鼓喧天就朝城里涌进来。光荒石坎村,就搬进来一百多户。一开始很多人不习惯,隔三差五往家里跑,有的干脆又回来,住在老房子里就不走,把张小马他们忙死累死。两年多过去,又反过来,都喜欢上城里的日子了,尤其是年轻人,一个个天高任鸟飞,除了任老爹,哪个还想着回荒石坎那山旮旯穷沟沟里去。

      张小马他们很欣慰,都说天哪,这脱贫攻坚是给荒石坎换血呢,再过个两三代,等老子们都成了爷爷辈,哪个还想得起自己还是山里人?荒石坎还有哪个记得呀,怕是连自己的老家,都要忘干净了。

      只剩任老爹,都要乡村振兴了,到处都派乡村振兴工作队了,还在跑,你只要不看紧点,他就悄悄摸回来了,醉醺醺睡在他那四处漏风的烂房子里。还真像他说的,怕是死了,都没有人知道。

      一想起这些,张小马就鬼火起。这村里,就像乡长说的,千条线万条线都往村委会这针眼眼里钻呢,百废待兴,千舟竞发。你任老爹这条破线,却偏偏就绕来绕去死缠活缠,说难听点,你任老爹分明就是瞧不起我张小马做的这些事嘛。

      老远八远,就瞧见荒石坎楼了。这新城,基本上是以村来分楼的。哪个村的人住的楼,就叫哪个村的名字。荒石坎村这一百多户,就住在荒石坎楼里,二十多层高,抬头望望数数,叫人头晕。倒是好找,方便联系,哪一家住在哪一层,张小马驾轻就熟,闭着眼睛都不会走错。

      任老爹家住在一单元九楼二号。这天还早,张小马和张小旺买了些糕点水果,打了壶酒,理路而来。刚停下,一大群人围着任老爹吵架的声音,差点撞在他们车窗玻璃上。

      只听一个女人正揪着任老爹吼,说你还我的草莓来。又听另一个女人吼,说任老爹,你都七老八十了,还一天到晚喝得醉醺醺的,你喝死喝活我们不管,别压着草莓啊。第三个女人说,真是的,你老巴巴的,还干什么活计,跟我们这些孙子辈的争,任老爹,你就是故意的。

      张小马还没有站稳,基本上就搞清楚情况了。这新城,配套有扶贫车间,一家出一个,在车间里干活。比如生产手机充电线,比如制作服装,比如编织手工艺品……一个月干下来,三四千的收入。可人家那是流水线,年轻人干的活计,任老爹这种七老八十的人,根本轮不上。

      好在,还有公益岗位,就是每天负责小区的清洁卫生,扫地,搬运垃圾,守大门当保安,一个月,也能挣个千把块。扫地的活计,都被婆娘们包圆了,守大门,人家要的是四五十岁的。任老爹抢来抢去,就剩下运垃圾了。

      这天活该任老爹倒霉,大清早贪嘴,喝了几口酒,老眼昏花,推着个垃圾桶从水果车间门前过,一个不稳当,垃圾桶碰到个坎坎,倒翻过来,硬生生压在人家正准备摘洗的一堆草莓枝枝上。要知道,那草莓娇嫩得很,这一压,五六十斤草莓被压坏了呢。

      五六十斤有点夸张。张小马说,三四十斤差不多。三个女人抢上前,说三四十斤就三四十斤,我们辛辛苦苦摘一天洗一天,一斤才挣五角钱,要他赔。

      张小马忙掏出二十块,说赔赔赔,我们抵他赔。任老爹一把抢过去,说赔啥子赔哟,我又不是故意的,我都没有二十块呢。张小马没有办法,只好又掏出二十块,说这里这里,这里有嘛。

      这才哄住了任老爹,跟着他往家里走。

      进了门,任老爹还在埋怨,说你们真是吃饱了撑的,二十块呢,够我喝好几碗酒了。瞧见他们拎着的东西,眼睛一亮,问,给我的?张小马忙点头,还忙不上开口,任老爹眼睛又一暗,说你们这些个卵仔,买什么糕点水果,我不要,咋不买酒来?张小马忙拉过张小旺,说,有有有,老家带来的,一壶呢。

      这才高兴起来,让了座。可哪有地方坐下来嘛,打眼一瞧,客厅里堆满了捡来的矿泉水瓶,剩下一小块地,摆了两个小板凳,任老爹坐一个,留给两个人的,只有一个。

      张小马就不坐,四处打量起来。两室一厅,本来多好多宽的新房子,硬是变成了那些空瓶瓶的仓库了。任老爹也不闲着,坐在小板凳上,“啪啪啪”拿着那些空瓶子踩,一下下就踩满一堆,又顺手抓起一根早就准备好的塑料绳绳,捆扎好,往小卧室丢。

      小卧室里,堆满了踩扁的矿泉水瓶,只在墙角,摆了一小张木头床,张小马想,那应该就是任老爹睡觉的地方。又想,任老爹就睡在这些空瓶瓶中间呀。

      任老爹瞧见张小马的样子,鬼火起,说,瞧啥子瞧,也好呢,有这些空瓶瓶陪着老子,饿不死,还能打发日头。

      张小马听任老爹这样说,心里不是滋味,说任老爹,我们来瞧瞧你。任老爹没有好声气,说瞧啥子瞧?我有啥子好瞧的?洪大生让你们来的吧,又要来说不让我回荒石坎?

      张小马不敢接话,想了想,说任老爹,我瞧你在城里,过得好呢。任老爹就使力点头,说好好好,就是肚子不好。张小旺就笑起来,说任老爹你放心,我们咋会让你饿着?

      就听见任老爹长长的一声叹,说,唉,算球了,你们只要时常来陪我喝台酒,说说话,我也就知足了。

      话说到这个份上,恰到好处,张小马忙使力扯起张小旺,从任老爹家退了出来。电梯里跟张小旺合计,说我瞧任老爹,还是懂道理,不会为难我们,走,我们再给他老人家买点桌子板凳去。张小旺很犹豫,说,买倒是可以,就是怕我们前脚买好,后脚他卖了买酒喝。张小马听见张小旺这样说,一下恼起来,说张小旺你说个锤子,我们荒石坎村的人还是硬气呢。

      出了楼,刚刚坐上车,还没有发动,就瞧见王红梅了。

      王红梅是从一辆小货车上下来的,立马,张小马觉得,就连那辆灰巴巴的小货车都变得光彩照人了。忙把头埋住,生怕被王红梅瞧见。见她走进任老爹住的那个单元,才使力喘了口气,像是死过去一回,紧紧拽着张小旺,说等等,我们悄悄等等。

      张小旺明白得很,笑起来,说张小马,还侦察敌情呢。说完又想起来,说张小马,怎么到哪儿,都能碰见这个婆娘?

      这话说到张小马的痛处,他知道,张小旺说的是上回种子公司的事。也没有心思跟他争辩,只说,哪里就碰见了,碰见哪里了?

      张小旺鼻子“哧”了一声,说,癞蛤蟆想吃天鹅肉。

      张小马像是没有听见,眼睛只顾盯着楼梯口。盯着盯着,就把王红梅盯出来了。打死他们都想不到,后面还跟着任老爹呢。

      任老爹背着一捆空瓶瓶,手里又提着一捆。要知道,那些瓶瓶都是被任老爹踩瘪了的,压得实在,就变得沉,走路打晃晃。边走,王红梅还边回头,要帮任老爹提。任老爹一挥手,就挡开了。

      张小马和张小旺变得静悄悄的,不敢动。张小旺刚要推车门,被张小马一把拉住,使力摇头。他们只好眼巴巴坐在车上,瞧着任老爹反反复复把他的空瓶瓶从楼上背下来,往那辆小货车上装。

      王红梅很听话,也很有耐心,既然任老爹不让她碰那些瓶瓶,她就靠在车前面,别起两条腿,刷着手机静静等。在张小马眼里,这个上午,小区里因为有了王红梅,阳光都显得五彩缤纷的。张小旺拿着张小马看,不忍心,想说什么,又觉得什么都说不得,嘴一直张着,就是撵不出一句话。

      一直等到任老爹的空瓶瓶装满了车厢,王红梅才离开了手机,拉开车门,扶任老爹坐将上去。之后,让司机调过头,一溜烟跑老远。

      张小马还感叹,说,天,满满一车呢,任老爹了不起,看来,生活是没有问题了。张小旺瞟了眼张小马,还是什么话都说不出来。

      从县城回来,张小马一路蔫瘪瘪的,张小旺说什么,都惹不出他的话来。直到雨点噼噼啪啪落下来,直到雨水哗哗啦啦往辣椒地里浇,张小旺才喊了一句,说,天哪,终于来雨水了。

      张小马像是一下被眼前的雨水激灵醒了,一推车门就往外跑。张小旺急了,追着喊,你干啥子去?

      张小马说,我去地里听听,这雨水落进地里,真真好听着呢。

      哪有什么声音,雨水落进地里,是没有声音的,只有辣椒地里的叶子,一片沙沙地响。张小马不甘心,干脆趴进泥里土里,把耳朵竖起来,贴地上听。听着听着就笑起来,冲张小旺喊,说,我听见辣椒喝水的声音了,咕嘟就是一口,咕嘟就是一口。

      那个时候,张小马满脸的泥巴水顺着眉毛鼻子淌,只有张小旺知道,个卵仔,怕是在淌眼泪呢。

      13

      辣椒慢慢从枝叶间一个一个冒出头来了,一眼瞧上去,就知道比往年种的辣椒大。有多大,大家围着瞧,张石头家妈说,这就是工业辣椒啊,天,有个鸡蛋大呢。任三篇家妈撇着嘴摇起头,说不像,不像鸡蛋。郑德贵家妈就抢上嘴来,说,有只麻雀大。

      大家就笑起来,说婆娘没有谱气,这辣椒的模样哪点像麻雀嘛,像你儿子的小雀雀还差不多。郑德贵家妈脸一拉,拿着张小旺就骂,说,哟张小旺,你还认得你有小雀雀呀,有本事,你去讨个媳妇回来,给你那小雀雀找个窝。

      “哄”一声,大家的笑声,惊起了远处一树的麻雀,叽叽喳喳高飞低舞,好不热闹。

      这个时候,郑肯长家媳妇让一个辣椒趴在手巴掌里,嘟嘟囔囔,说,小老鼠,小老鼠。大家一瞧,嘿,那辣椒要是像她那样连着枝叶摘下来,还真像只小老鼠呢,那枝枝,就是小老鼠拖着的尾巴。这一下,大家更是乐疯了,都说天哪,小老鼠小老鼠,这辣椒就是晒干了,也像只皱皮皱胯的小老鼠呢。天哪,我们种的辣椒,有只老鼠大呢。

      只有郑肯长追着他媳妇打,吼起来,说,谁叫你扯辣椒的?个卵仔憨媳妇,谁叫你扯辣椒的谁叫你扯辣椒的?

      一个荒石坎村,好像就“哗”一声笑起来了,笑得一块一块的辣椒地,都红彤彤的呢。笑得一山一山的云彩,都朝他们跑过来了呢。

      很快,他们又笑不出来了。那结出来的辣椒像是有病,不对,肯定有病啊。不然,怎么出一个,那绿色的皮皮就开始长一种黄褐黄褐的斑点,斑斑点点,没几天,还没等灌辣染红呢,就往地里掉。这像什么?这就像一个人,一出生就老球死了,这怎么可能?一地的辣椒啊,就像死了一地的小老鼠。

      张小马根本见不得,还不如叫他自己死了呢。那一个一个掉在地里的辣椒,就像烙在他心上一个一个的洞洞,那个疼,疼得两只腿杆直打颤颤。

      只有躲着不见人。他哪里还能见人呢?辣秧苗苗的钱是村里家家户户借的,记得借钱的时候,开的是大会,他在会上跟大家伙吹牛皮,说是等这辣椒出来了,怎么怎么如何如何。吹嘛,个卵仔,咋不牛皮哄哄了呢?还到哪里去吹哟,郑肯长和郑肯长家媳妇,任三篇家妈张石头家妈和郑德贵家妈,这些人哪个见了他张小马,不把他撕了啃了才怪。

      最害怕的,还有乡长洪大生。这些天,张小马天天在摸自己的脖子根根,那架势,好像就等着他在主席台上,一挥手 “咔嚓”一声砍下头来。

      张小马面如死灰,张小马罪有应得。

      赶快抢救呀。压化肥压化肥,这辣椒没见过,个头大性子怪,怕是得比平日里的辣椒压的肥要多。搭架子搭架子,这辣椒个头大,怕是自己的枝丫撑不住。有一天,张小马实在找不到原因,捡起一个就咬,才一小口,感觉牙齿才划开皮皮,就辣得嘴肿了两三天。大家全都惊叫开来,说好家伙哟,怕是一头大象,都能辣死哟。

      张小旺见了就笑,说张小马你这不是辣的,你这是急出来的。张小马一听更是急得火烧火燎,冲张小旺吼,张小旺你懂个卵哟,这是急的问题吗?这辣椒是乡长喊种的,乡长的辣椒,你懂个卵哟。

      薅草薅草薅草。张小旺见张小马像癞蛤蟆被牛踩着,摸不得碰不得的样子,就干脆不理,带着人辣椒地里喷除草剂去了。

      这一天,来了两个警察,才把张小马的注意力从辣椒地里挣了回来。

      张小马问,你们是哪里的?干啥子?人家不说话,掏出证件给他瞧了,直接就问,任小龙回来了吗?张小马使力回忆那个年轻警察警官证上的字,感觉这两个人是从省城来的,就问,哪个任小龙?

      两个警察突然笑起来。那笑挂在脸上,冷冷的,让人害怕。

      张小旺绷不住,悄悄跟张小马说,任小龙都不知道?任老爹家儿子,开烧烤店那个。张小马一头想起来,说对对对,任小龙,在省城开烧烤店开烧烤店,听说成大老板了呀?

      身份对上了,两个警察也就不那么敌意了,年纪大的那个,还露出了和蔼的神色,说,请带我们去他家瞧瞧,可以吗?

      他家?他哪里的家?荒石坎村?早就搬进城里了,再说,他们是荒石坎村最早进城打工的一批人,没几个人记得他们了。

      两个警察不信,说荒石坎村是任小龙的老家,就是身份证上的籍贯,怎么可能没有家呢?一个人怎么可能没有籍贯呢?

      没有办法,警察可能都这样,不相信人呢。就带他们去瞧任老爹的破房子。两个警察在那片残墙烂椽间皱了好一阵子眉头,还是不相信,又问,说,那么,他们家就住这儿?没有别的房子了?张小马赶紧补充,说,怎么可能住这儿,任老爹都搬进城里了。

      两个警察很节制地点起头来,难得赞同了他们的说法,之后,就围着那个败叶落枝的院子前前后后转,拍了很多照,没有放过任何一个细节。

      回到村委会,他们像是长舒了一口气,跟张小马他们通报了案情。年纪大的警察很有经验,说话慢悠悠的,很有水平。他说,你们是村委会的,也是一级组织了,我们认为,你们是可以配合我们工作的。

      接下来,老警察又轻轻咳了一下,清了清嗓子,算作是思考和停顿,说,任小龙是十年前一个聚众斗殴杀人案的主犯之一,这个案子,我们刚刚破了,由于时间太久,我们正在找他。

      张小马和张小旺一下就缩起了脖子,手死死绞着,藏进了袖口。

      年轻的警察见了他们这样子,就笑起来,说别紧张别紧张,我看你们刚才配合得挺好的嘛。老警察听年轻警察这样说,就接下话来,说队长,那是不是我们就撤?年轻的警察点点头,吩咐老警察,说把我们的电话给他们,万一任小龙回来,给我们打电话。

      见两个警察要走,张小马才一下活转过来,说吃饭吃了饭再走吃饭吃饭嘛。

      王红梅。不知道为什么,追着两个警察走远的背影,张小马第一个想起来的人,竟然是王红梅。背时倒运了,王红梅和任小龙,张小马想,这两个人才是天生的一对呀。

      突然间,满山大雾,张小马再朝前望望,哪有什么背影,只剩一辆警车山路上弯弯绕绕的警灯,一闪一闪。张小马对着天,欲言又止。

      就要去找。喊张小旺,找车找车进城进城。张小旺说,张小马你想好了,不要管闲事,辣椒的事还一大堆呢,乡长万一来了,找不着你。张小马说,辣椒有郑肯长他们在救着,老子们救人去。

      路上,张小马还跟张小旺说,乡长的事是事,省里公安的事也是事,都是事,哪一件你敢耽误了?张小旺撇撇嘴,一副把他看透的样子,根本不相信。

      “咣当”一声,车驶过一个减速埂,算是下到山脚了。往前看,是矿石镇人声繁杂车来车往的街。通往县城的高速公路,斜挎在那些高楼的肩膀上,像一条骄傲的绶带。不经意间转过头,才发觉,他们是从身旁的高山顶上下来的,云遮雾绕众鸟飞绝,真像是长到天上去了。

      天哪,那么高呀,根本看不见也想不起荒石坎村的一点样子。

      还有十多天,县委党校的大专班又要开学了,那是张小马熟悉的情景,枝繁叶茂的梧桐树从学校门口顺街而来,掩映中,一个冷饮店就会隐隐约约露出门脸来,要找王红梅,当然就去那里。

      进得门来,还是那种熟悉的味道,王红梅听见他们的动静,笑着从柜台后转过身来,递上点食的单子,说,草莓芒果还是蓝莓?

      张小马根本不看,带张小旺径直走到一个卡座里,稳稳坐定后,才说,今天不吃冰淇淋了,给两杯水喝吧。王红梅一愣,问,确定吗?那我给你们做两杯原味的奶茶吧。

      才说完,就听见门外车响,王红梅又丢下他们,去招呼车上卸下来的炭和洋芋。边招呼边对他们说,不好意思,你们稍微等等,秋天要来了,冷饮不好卖,我得提前准备了呢。

      张小马拐了拐张小旺,两个人就去帮忙,一箱一箱的栗炭,帮着往小店里的一个门里送。走进门里,才发现,原来还有个小院,炭就堆在小院对面的廊檐下,齐齐摞了半堵墙。

      张小旺很警觉,堆完炭,还拿小院的边边角角一处一处扫。张小马兜屁股就是一脚,低声说,走,回去坐好。

      因为帮了忙,王红梅对他们热情又感激,除了两杯奶茶,还上了两个大份草莓味道的冰淇淋。张小旺哪里吃过,含在嘴里,根本舍不得往肚子里咽,冻得龇牙咧嘴的。

      终于等王红梅有了空,已近傍晚,张小马再也等不住,只好开口,趁王红梅过来收拾杯子,就说,找你问个事。王红梅马上收了脸上的笑,问,啥子事?

      张小马很犹豫,像是说出来的话会弄疼王红梅样的,舍不得开口。舌头像根筷子,在嘴里拌来拌去,一直到又瞧见王红梅笑起来,才说,你,你认识任小龙?王红梅一听,一屁股坐在张小旺身边,笑变得僵硬起来,多多少少,眼里,还掠过一丝懊恼和埋怨,说,不认识。

      张小马就更心疼,说,怎么可能不认识嘛,你都认识任小龙他爹呢。王红梅一听,就低下头去,像是很沉,再也抬不起来,叫人怜惜。

      等再说话的时候,感觉她整个人晕乎乎的,天旋地转语无伦次的样子。她说,他对我好啊,所以,所以。

      14

      任小龙对王红梅,那是真的好。他说,是男人,就要占山为王。

      英雄爱美人,美人羡英雄,十年前的那一架,就是为王红梅打的。

      有人要欺负王红梅,想从刚来省城人生地不熟的任小龙手里,抢走初中就跟着他寸步不离的王红梅。这还得了?那一架,省城二十几个人,象鼻岭这边十几个,一哄而上,打得天昏地暗。

      省城的人哪里是山上的人的对手,口气大。象鼻岭这边,都不说话,个个像下山的野牛,或者,上山的野狗,逮着人都是下死手,最多五分钟,省城这边就被打得四散奔逃。哪里还想什么王红梅。

      有几个人,是被他们打趴下的,血呼沥拉躺在地上,任小龙他们也不知道是死是活,还没有等看清楚,就听有人喊,警察来了。拉起王红梅,跑得干干净净。

      他们躲了十几天,发觉没有事了,就出来,开始找活计讨生活。后来,开起了烧烤店,生意还做大了。

      这么说,当时你在场?张小马问出这句话的时候,天已经黑了下来,街上的路灯也亮起来,好看极了。

      王红梅点点头,说,在啊,那时候年轻,天天打架,我也不知道哪一架在哪一架不在。反正,没有谁打得过象鼻岭的人。

      张小马又问,说有一天在种子公司,我们见着你了,坐在辆小车上,开车那个,怕就是任小龙?

      王红梅点点头,说是,说我们准备投资种辣椒呢。

      张小马也点点头,说你让他去自首吧,警察来荒石坎找他了,还留了电话呢。你要告诉他,告诉他逃是逃不走的。

      王红梅的眼泪就流出来了,抬起头,涟涟泪眼间,盈盈澜秋水。但说出来的话,口气硬得很,她说,杀人偿命欠债还钱,我们哪里逃了?

      张小马和张小旺吓得跑了出来。一出来就看见了县委党校的教室,灯火通明。那一团一团炽白的光,从对面淌过来,像淹进了张小马的心里。

      张小旺的肚子“咕嘟咕嘟”叫开来,人也跟着叫,说张小马,这回你死心了嘛,任小龙是哪个?我早就听说过,惹不得惹不得。走吃饭去,我陪你吃顿好的。

      张小马摇摇头,说,回村,还有多少辣椒等着呢。

      后来张小马时常想,是男人就要占山为王,那么,女人呢?女人到底该是什么样的女人,才爬得起那一座接着一座的山?

      辣椒是没有指望了。不管哪一天去地里瞧,都是出一个掉一个,根本等不得红。一地的辣椒,一亩地一亩地的辣椒,满山满坡的辣椒啊,张小马他们心疼得昏叨叨的,生巴不得一纵跳下去,替那些辣椒去死。

      农科站长老袁带着人来瞧过几次,最后,也只能摇头,无力回天。反过来安慰张小马,说张小马你放心,这辣椒又不是你独儿子,全乡到处都种的是,五百亩,没有办法呀,都这个球样子了。

      张小马一听,觉得老袁这话像把刷子,一下下就把他心里的难受,“唰唰唰”刷得不见了一大半。忙一把拉住,不准走,叫任三篇家妈带人生火做饭杀鸡打酒,要跟站长喝一台。

      鸡汤被炖得黄生生油汪汪的,又炒一大碗肥肥的老腊肉,又炸十多个香喷喷的荷包蛋,煮一锅小瓜洋芋,就喝上了。老袁兴致很高,脸喝得黑黑的,跟张小马他们讲起道理来,一套一套的。

      老袁说,天气在这里摆着,不说天灾吧,但气候的影响肯定是跑不脱的,整个象鼻岭乡的辣椒,基本上都受灾都长不出来了,所以,放心好了,板板打不到你们荒石坎村头上。你们这才五十亩嘛,算个啥子?六七十亩百把亩的村好几个呢。张小马舔了舔嘴皮,老袁的话让他干裂的心情一下变得润湿起来,就像一瓢水浇到辣椒根根上,那个滋润啊。忙抬酒朝老袁的酒杯里倒,说,那是那是,今年这天气,倒过来长的。

      不过。老袁口气一转,提醒他们,说这辣椒啊,毕竟是乡长喊种的,乡长喊种的辣椒,就是乡长的辣椒。说完,唉一声,夹了个荷包蛋,一嘴咬将下去。张小马的心,又随着老袁嘴角淌出来的油,被嚼得稀碎。忙站起来,给老袁满满舀了一碗鸡汤,说,喝着喝着,这可是郑肯长家媳妇养的鸡,不喂饲料,满山跑着吃虫虫吃虫虫。

      老袁嘴伸进碗里,闷头就是一大口,把那碗鸡汤喝得“滋啦滋啦”响。半碗下去,才抬起头来,抹抹嘴,掏出一根烟,点着火,又使力吸了一大口,悠悠吐出来,才妥当了,说所以,你们千万不要停,该浇水浇水,该薅草薅草,该搭架子搭架子,一定要把那辣椒地,打整得像是丰收的样子嘛,这样,乡长来瞧了,也是一种安慰嘛。

      张小马听了,头点得像是鸡啄米,说对对对,好好好,老袁你说得太对了。我们明年还要种明年还要种。

      说到这儿,老袁皱起了眉头,想了想,说,趁着酒劲,给你们透个信,明年我们要在荒石坎搞高标准农田了。种什么,再说了。

      不知道为啥子,老袁的这句话,倒把张小马搞得浑身不是滋味,失落得很。也趁着酒劲,张小马声音突然大起来,说不行,老袁你得给我们机会,还要种辣椒,种个一百亩,我还就不信了。

      老袁走的时候,天已经黑透。月光却亮,照见一山一山的树,清辉尽倾。满天的星星,一颗一颗,此时在喝了酒的张小马眼里,都是滚圆滚圆的,四周的山烘托而起,夜空变成了一个圆顶,好看极了。张小马迎着这块独一无二的天,不知为啥子,眼泪一下就下来了。

      第二天,张小马去了乡里。他还是舍不得那些辣椒,想找乡长,讨个主意。再说了,还有大家伙凑的两万块辣秧钱呢,到底怎么办?

      乡长不在,说是去县里开会了。张小马突然感觉无事可干,一下子空落落的,出了乡政府大门,不知道往哪里去。

      这是个新鲜的早晨,又逢街天,赶街的日子,家家的铺面早早就开张了,还有铺面之外一个一个的摊子,沿街而去。

      有那么一两处,摆着蒸锅,蒸着金黄金黄的苞谷饭。大家伙不说苞谷饭,都叫面面饭。一瞧见,肚子就叫,就真的感觉到了苞谷的甜和香了。还热着一锅豆花,这样,吃进嘴里到处乱跑的面面饭,被豆花一拢,就成了一嘴,几乎不用嚼,直接往肚子里咽了。碰上走十几里山路饥肠辘辘的山里人,豆花面面饭,像是直接往脖子里倒进去。

      张小马想想,也往脖子里倒了一碗。

      蒸锅的对面是个理发摊。一个老头,一把木凳,一个孩子,一个凉棚。右边是一辆大卡车,左边是一辆摩托车,刚好变成理发摊的两面墙了。张小马觉得有趣,站在那儿瞧。突然一阵风,刮得他满身碎发。

      还有卖豌豆凉粉的,只问问,吃不下了。还有卖筲箕豆腐的,不知道为什么,张小马称了一斤。还有卖大蒜的,又称一斤。还有青菜,称了七八斤。还有矿石镇烤的香喷喷的荞糕,张小马最爱吃,也称了一斤。

      乡政府对面,是一家卖农机的店,张小马蹲在一台微耕机旁,仔细瞧起来。如今,荒石坎村的人在地里干活,基本不用锄头和牛了,他们都用这种长得像手扶拖拉机头的微耕机,在地里“轰隆轰隆”翻。

      收了庄稼的地,是要在十月间翻出来的。这就像给地穿上一件新衣服,新土从地里翻出来,霜一降,地里的虫虫和地里的病基本上就被冻死了,来年再种,又是一块新地了。张小马突然想起了一句老话,说十月间翻地,是翻一碗油。冬月间翻地,是翻一碗汤。腊月间翻地,是翻一碗水。也就是说,只有在十月间翻出来的地,才是好地。

      那么,荒石坎村今年的地里,说到底只能是一碗水了。

      张小马想到这儿,心里又急起来,拿着对面乡政府的大门,使力往里面瞧了去,生巴不得瞧出个乡长洪大生来呢。

      只有办公室秘书小陈,眼睛尖,出门的时候一眼瞧见了张小马,大声招呼起来,说走,走走走,一起吃饭去。

      15

      张小马借了个背箩,背着他的豆腐、大蒜、青菜和荞糕,理路往荒石坎回。

      天已黄昏,太阳像是赶了一天的路,在尖嘴山和陡崖山的垭口歇脚呢,把天烧得红彤彤火辣辣的,倒勾出画出一股铺天盖地的美。山川河谷,大地庄稼,此时在张小马心里,就是家了。

      一下下,就高兴起来。

      遇上放羊的张老福,张小马把豆腐分给他,说,拿去炒了吃。遇上放牛的任老六,张小马说,分你一斤大蒜和青菜。遇上从辣椒地回来的郑肯长,张小马说,把荞糕拿去,给你媳妇尝尝。

      最后,瞧见了张小旺,张小马大喊一声。张小旺一见张小马,也大喊,说你个卵仔,死哪里去了。

      张小马说,明天我们两个,跑趟矿石镇。

      张小旺背着明晃晃的阳光跑过来,露出一脸黑黝黝的笑,问,干哪样?张小马说,我瞧了,可以去高铁采石场拉石头挖土方。张小旺问,拉了干啥子?张小马说,拉了还大家伙的辣秧债呀。张小旺还问,债还了又干啥子?

      张小马吼起来,说个卵仔,债还了,种辣椒呀。

      两个人不约而同,都朝山下望。

      山下,高铁隧道的工地机声隆隆,灯火通明。

    【审核人:站长】

        标题:窦红宇:一地辣椒

        本文链接:https://www.meiweny.cn/suibi/jieriduanxin/57092.html

        赞一下

        深度阅读

        • 您也可以注册成为美文苑的作者,发表您的原创作品、分享您的心情!

        阅读记录

          关注美文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