它是一只老猴。它回望扫街人。它站在石道上,回过头,眼睛睁得圆圆,吱吱吱叫。它的眉毛虚白,它的体毛黄白。它的短尾藏在下面。它浅红色的脸有一层层的皱褶,像一块用旧了的红手帕。它弓着身,慢慢地往山上走,消失在竹林之中。山腰之下,是一片竹海,青幽碧绿,沙沙之声不绝于耳。竹是毛竹,枝条粗壮。老竹褐黄,新竹翠绿。
竹海之上是古老稠密的森林。森林以阔叶常绿乔木居多,婆娑生动。站在山腰往高山眺望,墨绿而深沉。森林如翻倒过来的连绵海浪,兀自汹涌。山脚下是弯道连着弯道的上乐(上饶至乐平)公路。公路外侧是形似瓠瓜的田畈。田畈深深没入山垄。山梁如马背。山如肥壮的马在马厩打响鼻。在“S”形的弯口,两条山溪在此汇流,如两条玉带环佩。村名遂取环溪口。环溪口百余村户,以卖山货为生。
这是南方山区常见的山形,人择溪边盆地而居。公路沿着峡谷南北而行。峡谷极度弯曲和狭窄。灵山山脉和大茅山山脉的山系却因峡谷而分开。渐西南的灵山山系越来越高,逐渐隆起,如羊皮鼓;渐东北的大茅山山系平缓上升,慢慢收缩,抬起山峰,如伸长了脖子的长颈鹿。山与山不是对峙,而是颔首相望。苍郁的森林竹海,一眼望不到边。
2016年初夏,有人见到猴子来到西山森林。猴是短尾猴。它们在山上嬉闹取乐,在树上荡秋千。一个外村采药人到森林挖金线莲,饭盒吊在树丫上,就去山涧边找药了。到了中午,他去提饭盒吃饭,饭盒不见了。他找了好久也没找到饭盒。谁会拿走饭盒呢?这么高的山这么密的林,还会有谁上山呢?即使有人上山,也不可能拿走饭盒啊。山区人有规矩,不打招呼吃了别人的食,会留下烟或刀之类的东西,以表谢意。他想想有些后怕,会不会是山鬼出来了?山区人迷信,认为山高林密的地方,有山鬼存在。山鬼在树与树之间跳来跳去,脸绿眼红,手长脚长,头发如松毛茂盛。山鬼不穿衣服,穿蓑衣。山鬼会发出很多种叫声:啊啊啊,是一种,是山鬼太寂寞了,山鬼吼叫了;吱吱吱,是一种,通常是山鬼和山鬼打架的尖叫声;呜啊呜啊,是一种,是山鬼伤心欲绝了,哭得天在瞬间暗了下来;喔喔喔,是一种,是山鬼饿了,找东西吃。采药人没见过山鬼,但他听到了“吱吱吱”的叫声。他毛骨悚然,背起药篮往山下跑。树木太密匝,阻碍了他的脚步。他越跑,“吱吱吱”的叫声越激烈,还伴随着树叶沙沙沙声。他鞋子跑脱了,气也跑脱了。他跑不动了,他抱住了树,哀求说:山鬼啊,你追我干什么?
采药人紧紧抱住树,嘴唇哆嗦。山鬼也不应答他。山鬼不叫了,树叶也没了声响。他缓过神,回头一看,是一只公猴红着脸,手(前肢)上捧着饭盒,看着他。他哑然失笑,说:猴子啊,你说说你是猴子,不是山鬼,你可把我吓傻了。
环溪口人知道了山上有猴子。但大部分人不相信。采药人的话有夸大其词的嫌疑。猴子没有下过山。
山上曾有猴子,却是三十年前的事了。村子四面有三座高山,每座山上都有猴子。西山是来龙山,猴群最大,在一棵老苦槠树周围盘踞。村里有一片二十余亩地的桃林,桃熟了,猴子下山了。猴子来到桃林摘桃吃,吃半个扔半个,一片桃林收不了几颗果。种桃人种桃想卖些钱,除草施肥,护了四年才有了桃,但他没想到猴子下山摘桃。围篱笆也不行,人守得了白天守不了晚上。种桃人无计可施,只得把桃林砍了,改种蘑菇。
村里有一个晒番薯干卖的人,挖了番薯,切片煮熟,圆匾放在屋顶上晒番薯干。煮熟了的番薯糖量足,浓香四溢。猴子爬上屋顶,吃番薯干,掀翻圆匾,踩烂瓦片。他转到田里晒,丝网罩住。猴子拔起挂丝网的竹竿子,抓番薯干吃。他抄起竹棍赶猴子,猴子一溜烟跑了。
溪里有许多杂鱼。鱼是马口鱼、白鲦、宽鳍。冬至之后,是晒鱼干的好季节。天寒无蚊蝇。棕叶撕得一丝丝,一条棕叶丝穿一条鱼,挂在晒衣杆上,任风吹凭日晒。鱼干加烟熏肉蒸起来吃,是环溪口人吃不厌的。猴子爬上晾衣杆扯下鱼干,吃了扔,扔了吃。
但环溪口人不打猴。猴是凡胎长大的。环溪口人说。凡胎长大的,不能伤害。
那个时候,公路还是砂石公路,车开过村前,扬起的沙尘腾空滚起。车是重车,拉矿石的,喘着气跑。
上乐线是赣东重要的公路线,是赣东皖南的主要通道。货车多,路况差,公路改修,拓宽浇水泥。改修公路时,山脚天天放炮。山体是石灰石结构,不放炸药炸就开不了山。路修了两年,炸药响了两年。路修好了,猴子不见了。猴子去了哪里,只有猴子自己知道。
有猴子,环溪口人真是讨厌它——好多经济作物和果树种不了,好多吃食晒不了。打又下不了手,杀又狠不了心,赶了又回来。猴子还抓鸡抓鸭,抓了就往山上跑。没猴子了,环溪口人又叨念起来,说,没了猴子,省心很多,却少了很多趣味。少了趣味就少了生活的滋味。猴子会打架,在田畈里追着打,打得鼻青脸肿。猴子打架凶狠,呲牙,发出“吱吱吱”的威胁声,恨不得一口吃了对方。猴子抱走厅堂的篮球,在田里滚来滚去。猴子追狗,狗汪汪汪地叫,跑。狗跑不动了,反转身,汪汪汪一阵狂叫,猴子害怕了,逃跑。村小学有一个挂铃,上课了下课了,老师拉一下绳子,挂铃当当当。猴子溜进学校,拉绳子。当当当,校长拉开门,探出头,看看是谁不按时拉铃。见是猴子,校长笑了。猴子还溜进女老师办公室,抱走饼干盒。去山里做事的人,带饭去,把饭盒埋在地里,不然的话被猴子偷吃了。一个人去深山做事,也不怕。有猴子在,山鬼不会来。猴子的眼睛能看见山鬼的影子。它看见山鬼的影子会扑过去。
猴子又出现在森林,有三个年轻人认为是可信的:采药人没必要撒谎。他们上高山去找。西山的森林至少有十余平方公里。他们一个山峰一个山峰找。可他们没看到猴子,也没听到猴子的叫声。“采药人看到的猴子,是过山猴,是被猴群赶出来的。”他们这样判断。
寒露后,伐竹开始了。每年的秋冬季,竹林要选老竹采伐。选伐了的竹林抗雪灾风灾强,来年会长出更多新竹。竹和笋是山区人主要收入之一。伐竹人带米菜上山,自己生火造饭。吃饭的时候,三五个伐竹人坐在一起,喝点小酒,聊聊家常,唱唱山歌,尽劳作之兴。伐了半个月,猴子来了。一只公猴和三只母猴,带着四只小猴出现在他们吃饭的现场。公猴吱吱吱吱地对着人叫。一只小猴趴在母猴背上,三只略大一些的小猴眼巴巴地看着伐竹人吃排骨喝酒。这下子,他们乐坏了。他们把排骨扔过去,公猴望望他们,捡起来塞进嘴巴里。
每天中午,猴子都会来。伐竹人给它们玉米棒、橘子、苹果吃。吃了几次,猴子胆子大了,直接去翻伐竹人的货袋。货袋是布袋,有绳子缩口。拉开缩口,翻出里面的水果。猴子把瓶装的谷烧也翻出来,咬开瓶盖,偷酒喝。猴子喝了两口酒,脸更红了,满脸胀着酒气,走路摇摇晃晃,瘫倒在地上。伐竹人在火堆烤竹鸡。火是炭火,一根竹签穿过竹鸡身子,搁在石块上烤。竹鸡又香又酥,冒着黄黄的油珠。猴子拿起竹鸡吃。伐竹人追着猴子跑,猴子爬到树上去。
伐竹两个月,山上再也无人。大雪封山。公猴带着家族来到了村子里。
猴子没吃的了,才会下山。环溪口人给它们烤红薯吃,给它们玉米棒吃。
猴子吃了食,在院子墙垛下晒太阳。母猴抱着小猴抓虱子吃,小猴给母猴顺毛发。它们在村子里跑来跑去。猴子溜进杂货店偷面包吃,偷牛奶吃。猴子抢孩童手上的零食吃,孩童吓得哇哇大哭。猴子蹲在门槛边,看着人吃饭。
猴子喜欢在公路边闲逛。母猴跟着公猴,小猴跟着母猴,嬉戏着。路上有小车停了下来,给猴子拍照,和猴子合影。猴子拉着人的衣服,吱吱吱叫。拍照的人开车门,拿出巧克力、饼干或水果给猴子吃。
来往的人大多数知道这一段公路很容易遇上猴群。他们停车了,提一盒饼干或面包下来,给猴子吃。猴子爬上车顶,跳来跳去。小猴子还站在人的肩膀上眨眼睛。
猴子见车子停下来了,就去开车门,在车上找东西吃。
过了三个月,小猴子少了一只。小猴子在车上找东西吃,年轻司机把车门锁上了,开着车子跑。车子跑了,其他猴子还在抢地上的饼干吃。这是杂货店老板娘说的。她的店在公路边,可以看清弯口。猴群在弯口讨吃。
来往重车多,拉矿石拉煤拉料石。弯道多,视野不开阔,路况复杂。重车难刹车,惯性大。一只小猴子被碾死了。猴群在公路上嬉闹,追着跑。“叭叭,叭叭”,司机在拐弯时,摁喇叭。猴子往路边跑,小猴跑不快,重车的后车轮甩到了小猴子。小猴子当场死亡,身子成了肉饼状,只有猴头和尾巴完整保留着。猴群吓坏了,跑到了田里,吱吱吱叫。小猴子的母亲——破了嘴角的母猴,想抱起小猴子,抱不起来,只有一泡烂肉。它抱起小猴头,坐在路边,痴痴傻傻地看着小猴头。
母猴在公路边坐了五天。小猴头叮满了苍蝇和飞虫。村人拿竹梢赶母猴,它也不走。它惶恐地望着村人,满眼哀伤。村人做了两块写有“猴群活动地带请低速行驶”的警示牌,插在东西两个公路口子。
村里有一个清除垃圾的人,扫了街,拉垃圾去垃圾窖。他是个热心人,戴个口罩,穿一件劳动服,见猴子去了公路,举着扫把赶猴子。他责骂猴子:小猴子被抱走了一只轧死了一只,你们还去讨吃,饼干面包就有这么好吃吗?想吃了,不如掌自己嘴,省下自己一条命。猴子看看它,呲牙,吱吱吱叫。猴子被他赶上了西山。他走了,猴子又跑回来。
冬季,山中多雾。雾罩住了这个山野,不见山不见户不见人。晌午了,白雾才慢慢散去。冬雾,环溪口人称之为“魔霾阵”。冬雾有自己的阵势,从大地的每一个毛孔升上来,像魔鬼吐出烟雾阵,蛛丝一样绕了山绕了屋舍绕了田野,也绕了狗绕了牛羊。羊关在羊圈咩咩叫,饿得顶圈栏。
冬雾也绕了汽车。车子又碾死了猴子。一只母猴瘫在车轮下,脑浆迸裂。母猴死了,双腿还在抖动,肠子拖出三米外。扫街人心疼,说,赶了多少次,你还要来讨吃,吃是最害身的,你到死了还不明白这个道理。母猴身上还有胎,胎盘有汤碗大了。一个路过的司机见他挑着死猴去埋,说:猴子卖给我吃吧。扫街人拿起扫把戳过去,说:你是个畜生,你去坟里挖死人吃。
环溪口往北五里,有一家路边店,卖野蜂蜜、蘑菇等山货。路边店是民宿的一部分。猴子也去民宿玩耍、讨吃。民宿有烧烤。双休日,城市人来吃炭烤牛肉炭烤鱼干。猴子讨烤肉吃,趁人不注意,拿起烤肉就跑。有一个吃烧烤的人逗猴子玩,拿一块烤鱼,诱小猴子,诱进了房间里,再也没出来。
猴子胆子越来越大,有时站在公路中央拦车子,把司机吓得惊魂不定。司机走下来赶猴子,骂:讨吃的,连命也不要了。司机给了食物,猴子才走。有一次猴子拦车,被车撞飞了,膛被撞裂开,四肢断裂。猴子躺在地上挣扎,好几次想站起来,但站不起来。四肢断了两肢。扫街人抱起猴子去诊所,小跑着,还没到诊所,猴子就死了。内脏的血流了一路。死的猴子是母猴,它的小猴跟着扫街人跑。公猴在公路上跳来跳去,近似疯狂。
很长一段时间,公猴处于疯狂状态。它带着一只母猴一只小猴在山林在村子游荡。它的脸皱得厉害,红斑褪去了许多,红斑边沿出现了癣状的白斑。它淡黄的眉毛变白。它头上的毛发越来越少。它经常站在山道,对着公路吱吱吱吱吱吱尖叫。它烦躁而愤怒。
春天还没走远,豌豆花开得羞赧。母猴产下了一胎。母猴抱着小猴坐在村头的大樟树下晒太阳。小猴卧在母猴怀里,亲昵地叫唤着。小猴皱着眉头看人,眼睛透亮,让人心生怜爱。稍大的是两年多的猴崽,已经半成年了。它是一只公猴。小公猴性躁,和狗打架,和猫打架。有一次,它跑进一户人家,拿出一把菜刀,爬到屋顶上玩。这可把人吓坏了。刀不是乱玩的东西。两个男人捏起扫把棍,赶小公猴,赶了四里多地。小公猴跑进了北山的树林,再也没有回来。也不知道它去了哪里。老公猴对着北山叫了三天,不叫了。跑走的公猴不回群,去别的地方做了过山猴。
死得死,走得走,猴群散了。扫街人赶猴,不让它下山。可阻止不了。山下找吃食太容易了。食物让猴子忘记了危险。尤其在冬季,猴子天天下山。扫街人对村里人说,猴子来了,千万别给猴子吃食,好吃食养懒人,好吃食也养懒了猴子,有了吃食,猴子不愿在山上找食物了,这是害了猴子。才三年的工夫,一个猴群只剩下老公猴和孤儿老母。车轮猛如虎,太让人痛心了。
又一年春。三只猴子在弯口玩耍,一辆拉沙子的车子经过,见了猴子,司机迅速避让。车是四轮货车,车轻沙重,方向盘转得太快了,车子侧翻,沙子倾泻下来。老公猴逃得快,吊在路边树枝上。母猴不忍心放下怀里的小猴,被沙子盖了。村人拿出铁锹、锄头,挖沙子。小猴太弱小,已窒息而死。母猴是救了下来,腿骨全断。公猴望着死去的小猴,惊骇万分。它看着母猴被人抱走,送去动物救助中心。
一座高山,只有一只公猴了。公猴还会来到村子,沮丧哀伤地尖叫。只要它来,扫街人就拖着扫把轰走它。公猴跑上山道,回头落寞地看着扫街人。孤老绝望的落寞。它再不能死在车轮下了。一年多了,环溪口再也没出现过公猴了。也不知它是死是活,也不知它是否还在西山的森林里。三个年轻人又去山上找,找了三天,也没见到猴子。
没猴子来,村子清净了许多。这种清净让人难受。
傅菲,江西上饶人,中国作家协会会员。专注于乡村和自然领域的散文写作。作品常见于《人民文学》《钟山》《天涯》《花城》等刊。出版散文集《深山已晚》《河边生起炊烟》《故物永生》等20余部。曾获三毛散文奖、百花文学奖、江西省文学艺术奖、2019年度储吉旺文学奖、方志敏文学奖及多家刊物年度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