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胡竹峰:饕餮集

  • 作者:美文苑
  • 来源: 原创
  • 发表于2022-12-05 22:00:5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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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书上饕餮的样子令人生畏,羊身人面,其目在腋下,虎齿人爪,声音如婴儿啼哭。传说它极为贪食,将自己的身体也吃光了。《吕氏春秋》上说,周朝鼎上铸有饕餮,有头而没有身子,所食之人尚未咽下,已害得自家性命。其中有人情,更有世间道。古器物上常有饕餮纹,有头无身,用来戒贪,其纹却有大美,青铜器、玉器上常见,或躯干或兽足,有的仅作兽面。

      神在高处,不可嫉妒,不可懒惰,不可贪杯,不可好色,不可饕餮。深夜,春寒,小雨不绝,一碗羊汤的温暖让人贪恋。不独唇齿之美也。

      稻米书

      饮食习惯与气候风俗关联。稻米在南方是一日三餐的主角,在北方却是客串。面食点缀南方饭场,在北地却是餐桌霸主。虽非定论,南北食俗的情形大抵如此。

      在南方生活了二十年,吃面食次数屈指可数。后来客居北方,面食果腹。思黍之心渐渐也淡了。本以为素习米饭,江山易改,本性难移,看来也未必,多少人忘了本性。

      北方朋友去南方,畅游山水,呼朋引类,不亦快哉,只是饮食有别,说米饭吃起来像含了一嘴沙子,不安本分,四处乱窜,无法下咽。吃米饭要慢,不可胡吞一气,舌头卷起,缓缓咀嚼,这样才能吃出滋味,吃出清香。

      稻米是清香的。白米质朴,黑米厚实,红米轻灵,红米比白米、黑米、小米清香。

      没有菜,再好的米饭也味如嚼蜡。吃饭主谋其菜也,严格说来是米和菜同吃。饭菜饭菜,茶水茶水,须臾不分。设宴席,只说吃饭,不说吃菜,实际又重菜不讲饭,逐末忘本,未免可惜。

      盐为百肴之心,饭则是百味之本。水多米化粥,水少米成饭。好饭颗粒分明,入口软糯。我有蒸饭诀:

      米要好,香稻晚米为佳。水要好,井水山泉为上,不多不少,燥湿得宜。淘洗时米从水中淋出即可;用火,先武后文,闷起得宜。我老家人有抢火饭一说,意指大米刚刚蒸熟,不待闷一会儿立即开锅盛饭。抢火饭水汽重。

      古人嗜米饭者多食粥,布衣下骨骼嶙峋,果然是粥养的肉身。《浮生六记》上,众客午后游园看花,陶然坐卧,或歌或啸,红日将颓,沈三白起了思粥之心,担者买米煮之,果腹而归。可惜其中无我。我还想喝一碗《红楼梦》中智通寺里那个龙钟老僧煮的粥。贾宝玉吃的碧粳粥,粥名吉美。

      碧粳粒细长,微带绿色,炊时有香。旧时宫廷中多食用,在清代属贡品。其米汤可代母乳。乌进孝交租,有好米:御田胭脂米二石,碧糯五十斛,白糯五十斛,粉粳五十斛,杂色粱谷各五十斛……胭脂米少而精,据说其米粒椭圆柱形,暗红色,煮熟后色如胭脂、异香扑鼻,与白米混煮亦能染色传香。如此之好米,只合大观园中姐妹吃了才妥帖。每每看见红米,心里总漾出一份热情。白米是中年人,黑米是老年人,红米则是青年人。饭熟后,有人用梅红喜纸盖上,即变嫩红色,宴客相必可观。白米淘净后,以荷叶包好,放小锅,河水煮熟,是为荷香饭。

      吃过很多品种的稻米。稻米的品种每每以地域区分,皖南稻米、苏北稻米、东北稻米……一粒晶莹的大米,一方风土人情。不同米粒,有不同的颜色不同的气味。有米椭圆形,饱满充实,像关外大汉。有米狭长纤细如锥尖,像江南仕女。有米女儿家身子,骨子里却是须眉,口感肆意。

      少时常去粮库。稻米装在麻布袋里,黄澄澄倾泻而下,如大水走泥,极壮观。稻米坚实而闪耀,像丰饶充沛的河流。

      一粒米,一段成长的过程。一碗饭,一些生活的片段,还有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的时光。一碗热腾腾的米饭,一颗颗闪耀着琼浆色泽的稻米,让人心里踏实。

      上好的大米煮熟了,剔透纤弱,淡淡清香。以物比,不是古玉,不是玛瑙,不是青铜器,不是碑帖,是老水晶。幼年时候,祖母总会拾起我掉落在饭桌的米饭粒。米如山大,不可浪费。菩萨眼里,粒米如山——须弥山。

      汤粉记

      早餐又吃了碗抱罗粉,依旧好滋味,微微有些辣,在舌尖萦绕不绝,大为畅快。初来海南,早餐食单见抱罗粉,不知所云,觉得稀奇。端上来一看,原来是汤粉,比米线略粗一些。

      汤粉之好,好在家常。做法家常,调料家常,吃的心情也家常。各地均有好汤粉,长沙、成都、昆明、南宁、合肥……粉之高下,要诀在汤。我偏爱猪骨汤、鸡汤,小火熬制,再放两块腌肉提鲜。浇头不同,滋味满树繁花,浓郁清淡皆相宜。

      抱罗粉浇头有红烧牛肉、酸菜,外加几根笋丁。粉线洁白柔软,入口颇有嚼劲,爽滑鲜香,汤料亦好,是微辣的红汤,得了厚味,又不失朴素。此粉以文昌抱罗镇所产者最为丰美,遂以地得名。文昌饮食吃过几次文昌鸡,肉质细软,皮脆骨酥,滑嫩异常。文昌鸡盛名天下,抱罗粉犹抱琵琶半遮面,藏在深闺人未识。

      总疑心吴敬梓先生不喜欢粉,《儒林外史》中写过一场婚礼,光怪陆离。蘧公孙入赘鲁编修家,婚礼正日,全副执事,一班细乐,八对纱灯。排场豪华自不必说,一边流水般上菜,还特意请了戏班开始唱戏。唱完开场三出,戏班副末拿戏单来蘧公孙面前,请他点戏。忽听乒乓一声,一只老鼠从房梁上滑脚掉了下来,正好落在管家捧上的烩燕窝碗里,热汤溅了副末一脸。老鼠掉进热汤,吃了一惊,把碗跳翻,爬起来就从新郎官身上跳下去,把簇新的大红缎补服都弄油了。这时,厨下靸了一双钉鞋,捧着六碗粉汤站在丹墀里,尖着眼睛看戏。看到戏场上,小旦装出一个妓者扭扭捏捏地唱,他就看昏了,忘乎所以,只道粉汤碗已经端完,把盘子向地下一掀,倒盘子里的汤脚,叮当一声响,把两碗粉汤打碎在地上。一时慌了神,急忙弯下腰去抓粉汤,又被两个狗争着,咂嘴弄舌抢食。人怒从心起,使尽平生气力,抬脚踢去,力用猛了,一只钉鞋脱飞丈把高,溜溜滚了来,落在左边第一席上,乒乓一声,把席上两盘点心打得稀烂。吃席的人吓了一跳,慌立起来,衣袖又把粉汤碗招翻,泼了一桌。

      我吃过十几种汤粉,形态略有差别,味皆浓香,柔润爽滑,多吃而不腻,每日早晨食得热腾腾的一小碗,极受用。

      海南粉之好,好在无食肉相。

      石虚中即墨侯有美凤仪,管城子中书君无食肉相。

      《左传》说肉食者鄙,未能远谋。未能远谋,或有远忧。

      美食之好平添口腹之乐,不亦快哉,却也不去强求。我的心性,饭菜只是吃,不管好吃不好吃。

      饮食供养众生,不该有三六九等。得尝美食固然是大福分,然好酣眠在美食之上,美睡比美食受用。人到中年,唯求好睡,青菜萝卜果腹、布衣暖身即可。最羡慕杨万里“日长睡起无情思,闲看儿童捉柳花”的心境。范成大“坐睡觉来无一事,满窗晴日看蚕生”也好。小女曾养蚕几十只,采桑喂养,不过月余即吐丝。蚕成茧的几天,每日渐变,最后身体透明,装了满满一肚子蚕丝,不独小女喜心翻到,我也觉得欣然。

      云片糕

      云片糕是岳西人家待客送礼必备之物。一杯茶,几块糕,外加瓜子、花生、麻球、霜果、桃酥、苹果、橘子各色点心水果,堆满桌盒小格,名曰“糕果茶”。宾主晏晏,吃喝闲话,笑意中多少祝福多少喜庆。俗世的欢乐虽无浩大,一饭一粥一茶一酒自有须弥。

      故家春节的糕果茶,最中意麻球、霜果、云片糕三样。

      麻球通体金黄,如汤圆,象征团团圆圆。霜果形近花生,外衣均匀地裹一层白砂糖,代表甜甜蜜蜜。云片糕白柔像云片,是茶点里的点睛之笔,春节迎来送往,所谓糕来糕去,寓意高来高去、大吉大利。芝麻云片糕表达的是芝麻开花节节高的喜庆。走亲访友,取个彩头,总要带一方云片糕,祥云片片,祈福生活步步高升、日日高升。

      小时候,只有过年才能吃到云片糕,县城衙前食品厂所产。“衙前”二字有旧味,实则老县衙屋舍早已湮灭无一丝痕迹了。雁过留声,县城的河也还称衙前河。往日常常从衙前河边走过,当年景色与现今近似,只是滩上野草少了,河里依旧有鱼虾嬉戏悠游,起风的时候,山峰和柳影波互相辉映荡漾,是安乐太平的嘉祥景象。

      旧时的衙门早已湮灭,衙前食品厂也不在了,做糕的手艺却一代代传了下来。

      云片糕多用玫红或者桃红的纸包成长条,分大小两种,块头不同,做法一样——先将糯米炒熟,熟透且保白,然后磨粉,在阴凉地方通风陈放数月最好,这样制出糕来格外松软爽口,黏而不硬。做糕时,糯米粉中加适量的白砂糖,拌入油,掺上葡萄干、瓜子、丁香、金桂、青梅、松子、核桃、红绿丝之类拌匀,食材不一,滋味也略略有别。糕坯压模成形,连同糕模小火炖制,然后冷却分条,由切机或者切片师傅执锋利的大方刀,刀刀见底,切成叶片,薄如书页,色如霜雪。还有人以糖果、核桃、芝麻等嵌出“百年好合”“福寿双全”“恭喜发财”等吉语,用作结婚、寿辰、乔迁、升职的喜庆礼品。

      北方点心历史久远,还有唐宋遗制,南方点心年头稍微近一些。旧时糖果铺招牌上常见两句话,北方号称“官礼茶食”,南方说是“嘉湖细点”。云片糕大约例外,非一方独有,不仅是“官礼茶食”,也属“嘉湖细点”,堪称大众闲食名品,南北并无二致。

      明清两代云片糕即为南派糕点中的佳作,屡为贡品。皇家如此,民间也如此。《儒林外史》中说成化末年正月初八日,山东汶上县薛家集人议闹龙灯之事,观音庵和尚捧出茶盘,即有云片糕、红枣和一些瓜子、豆腐干、栗子、杂色糖,摆了两桌,斟上茶来,送与众位吃。

      云片糕绵绵软软凉凉的,有一股静气,洁白里透几抹红、几点绿,如胭脂翠玉,一片一片像宣纸册页,美色风雅如斯。揭开包裹的红纸,方方正正的糕片清香扑鼻,令人心生空灵又无限遐想。如今的云片糕多为长糕,层层叠叠无有穷尽至地老天荒,味道是坦荡如砥的清甜,且有回甘,坠入俗世的云,凝为舌尖的无限缱绻。

      上品云片糕韧性颇好,薄薄的,曲卷自如,不断不裂,滋润细腻似凝脂,明火可燃。它的口感,一是香甜,二为绵软,捻起来抿抿,像棉花糖一样,慢慢融化浸湿唇齿,留下一股糯香久久不去。

      云片糕久放易硬。明清时候的笑话,某人夜深买点心,茶食店中早已安睡,敲门甚急,店家大怒,拿出一枚点心掷于柜上,铿然有声。买者怒问何物,店里又掷出鸡蛋糕一枚,正中其额,皮破血流,不由上前詈骂。两相不可开交之际,店旁邻人劝买者别再纠缠了,若是店里人将云片糕抛将出来,定如飞刀乱舞,足以坏人性命。

      张爱玲小时候常常梦见吃云片糕,说吃着吃着,薄薄的糕变成了纸,除了涩,还感到一种难堪的怅惘。长大的岁月里,一片片糕点缀的少年时代渐渐远去,我竟连吃糕的梦也没有做过。

      云片糕因颜色洁白而得名,有别名“雪片糕”“如意大糕”。岳西人又称其茯苓糕,一则形状为茯苓薄片,二则糕里掺有茯苓粉。有一年春节,夜里回家,路旁有人摊放了茯苓,富贵如银,一地清凉的药香气,让人难忘。

      老家切茯苓的人,一刀又一刀切下来,片片翻卷。多年没见切茯苓的人,回乡偶遇,垂垂老矣,须发皆白飘起霜雪。只剩切茯苓的场景留存于心。

      麻切

      民间传说,鼠多为患,正月里要把它嫁出去,以保来年五谷丰收。家家户户备好芝麻糖,制作老鼠成亲的喜糖。乡下称芝麻糖为麻切,邻人每年自制一些,将黑芝麻炒熟,放入熬好的糖浆里,快速拌匀,压紧稍微放凉,趁热切块,凉了就切不动了,切得薄薄的,吃起来焦香脆甜。

      见过不少“老鼠成亲”年画,一团团喜气,傧相、宾客、执事、新郎、新妇,无不喜笑颜开,尖嘴削腮一脸狡猾,又有喜事的爽利。一鼠敲锣打鼓,一鼠吹笙奏乐,还有两鼠高执回避、肃静的牌子。

      老鼠并不怕人,胆大些的在人裤管脚边嗅来嗅去,疑心它在闻人肉的味道。老屋灯光之外,更是鼠世界,吱吱乱叫,在楼阁上喧嚣一片,飘忽地翻墙过瓦,偶尔还倒悬过椽子,体态轩昂。等人寻机击打时,它却一个闪身遁入黑暗里了。

      童年时真以为麻切是老鼠嫁女之用,总觉得这样好吃的点心,不能落入鼠口,不论好歹,先吃了一饱。

      不独我一个,更有人在老鼠成亲之夜不肯轻易睡,等候它们的仪仗从床下出来。然而只看见几个光着身子的隐鼠在地面游行,不像在办喜事。直到熬不住了,怏怏睡去,一睁眼却已经天明。

      霜果

      童年吃的点心,霜果最有意思。

      霜果为圆柱形,像一颗粒饱满的花生,外面裹白色糖霜,呈雪白色,内有蜂窝孔,酥香脆甜。霜果以江米为主料,磨粉发酵加蜂蜜、香油、桂花、白糖,旧年间曾为贡品。是以在北方都叫京果,只有我们乡下称为霜果,大概是因为外面一层白砂糖像挂了霜一样,也有人称为雪果。

      霜果有大小两种,大的内瓤过于蓬松,空口吃,感觉空了,不如小的灵巧饱满,似乎更有嚼劲。

      霜果有点像冬瓜,而且是披了白霜的那种,敦敦实实,说一不二,有种憨态。点心里数它最为憨态可掬。云片糕烟丝醉软,有女人气,芝麻糖黝黑有男人气,霜果则有童子气。记得一老对联:

      童子打桐子桐子落童子乐,

      丫头啃鸭头鸭头咸丫头嫌。

      少年时老家门口有一棵桐子树,正月里斜靠树下吃霜果。大清早,草皮上落了厚厚一层霜。

      小孩家偶以霜果为玩具,取针线将霜果穿成一串,随手提着,像提着一串银元宝,富贵气在焉。

      松花饼

      四五月,松树开花了,黄灿灿挂满枝头。在山里走得久了,风吹过,头面有松花的气息。村人摘下松花球,或是寻来大块的布铺在树下,用竹竿木棍之类打落松花,兜回去晒干保存。以松花粉掺糯米粉做饼,蒸熟即食,是为松花饼。

      松花饼颜色颇好,像桂花糕,淡淡的嫩黄,仿佛夏日鳜鱼游过溪流,水底倒影绰绰斑驳,心境一时舒朗。松花饼得了谷物的滋味也有山林的野趣,糯米的甜腻中一股馥郁的松香。

      宋人林洪喜欢松花饼,说一边喝酒一边吃食,心头洒然顿起山林之兴,驼峰、熊掌也没有那等风味。读书人风雅如此,是颜回心性的一记回声。宋朝做松花饼与今人不同,掺有蜂蜜,状如鸡舌、龙涎,有香味,也有清甜的口感。

      前日吃得一回松花饼,有旧味也有自然风韵,一时生起林下之思。

      松花味甘,性温,无毒,益气,主润心肺,除风止血,也可以酿酒。没有喝过松花酒,我沾酒立醉,友人越醉越喝,不独是宋人风味,更近似松下的魏晋人了。

      白色城堡

      白色城堡,扭头就可看到,盘踞在桌子上。大块的白色,是它无边的心事。大块的白色,是它干净的想法。白色的身躯散发着清香,有稻米的清香,蔗糖的甜香。

      第一次看到丰糕,就认为它是米做的白色城堡:圆顶建筑,那圆顶的弧度圆润似屋顶,四周是高而挺的墙。真舍不得吃,吃掉一个白色城堡!我又不是阔少,还没奢侈到那程度。只好摆放在那里,当秋天餐桌的清供。

      每天上班,总要看它一眼,茕茕孑立的样子,却不寂寞。其实它还有一个伙伴的,我送人了。大清早能看到丰糕,寓意很好,虚室生白,吉祥止止。

      丰糕的丰是丰收的丰。秋天了,稻米入仓,做一点丰糕,瑞雪兆丰年呵,白色的丰糕是大地的瑞雪。丰糕的丰是丰满的丰,像财主独生的丫头,养得白白胖胖的,待字闺中,爱上了长工的儿子。

      深夜。纸窗下两个剪影。跳动的烛光下传来一个苍老的女声:这丫头实心眼得很。末了,又叹了口气,嫁给他以后日子怎么过?这时一个苍老的男声说道:慌么事?丫头眼光不错,那后生勤劳,嫁他不亏,老婆子莫管,我心里有数。

      丰糕上会写上字,“新春大吉”“寿比南山”“万事如意”“富贵吉祥”之类。我的丰糕是无字丰糕,上面撒有红丝,那红红得朴素,红得不动声色。

      去桐城玩,朋友送我两块丰糕。丰糕的名字,有村野的富贵气。王府的富贵气不稀罕,村野的富贵气才富得饱满,贵得真实。

      丰糕,米做的糕点——以米粉、白糖蒸制而成。可蒸食,油煎,泡汤,不一而足。有幸吃过刚出锅的丰糕,蓬松香软,乍吃鲜糯细润,再吃回甘。米的弹性,入口收放自如。入口即化如无物,又分明饱满丰沛。

      桐城丰糕像桐城文学,大块文章啊。

      南瓜记

      院墙外几株瓜蔓挂着大大小小三五只南瓜,青幽可爱。雨后皮色越发碧绿,映得水滴如翠,可玩可馔,切丝清炒,甘鲜爽口。南瓜外形圆鼓鼓的,有世俗气,霜降后,其味苍老。常从乡下带来老南瓜,放案头,极妙。

      我喜欢白菜,喜欢南瓜,觉得有平淡的风致。

      南瓜有喜气。近来心情晦暗,写写南瓜,让心情明亮一点。是不是因为颜色,所以有喜气?外形上看,南瓜亦带喜气,圆圆的,像车轮。岁数还小的时候,扛不动它,只能推着滚,仿佛滚铁环。

      长形的南瓜像冬瓜,我不喜欢。我爱物,有时仅慕其形。正如有人爱女人,只在乎外表。孔子说:“吾未见好德如好色者也。”

      夏日黄昏,路摊买只大南瓜回来,削皮切成块熬粥,仿佛品尝一段过往岁月,怀旧感顿生。

      从小就喜欢吃南瓜,有味觉的质朴与嗅觉的清香,时至今日,犹觉是莫大享受。

      祖父生前说过一个故事,说某少年聪慧异常,苦于家贫,不得入学,听闻杭州人丁敬学问了得,想拜其为师。于是背几个大南瓜,送到丁门。客皆讪笑,丁敬欣然受之,剖瓜熬粥,招待少年,留馆内读书。

      这样的故事有人情味。人情味是天下至味。山珍之味、海鲜之味、五谷之味、蔬菜之味、瓜果之味,通通不及人情有味,人情味是天下第一美味。

      南瓜是好东西。嫩时有嫩时的吃法,做菜,清炒南瓜丝,堪称餐桌的齐白石小品;老来有老来的吃法,南瓜粥、南瓜饭,可谓桐城派老夫子古文。

      时间还不够老,如果是深秋,早晚无妨,切几块老南瓜,掺糯米红枣一起熬上半个时辰。瓜入米粒,恍恍惚惚如靡,米粒迷离,红枣之味扶摇锅上,最是暖老温贫之具。天寒地冻,三五个亲戚朋友围坐一桌,捧着粗瓷大碗,喝着南瓜粥,佐酱姜一小碟、咸菜若干,缩颈啜食,霜晨雪早,得以周身俱暖,亦人生的大情趣。

      伊吃南瓜,切成小块放在饭锅上蒸。饭好了,南瓜也熟了。有人用南瓜汤下面条,据说滋味一绝,录此存照。

      南瓜在老家被称为北瓜。

      花露烧

      花露烧的名字好,好在妖娆。“花露”二字有江南烟雨气,“烧”字后缀,雨过天晴。味道出来了。花露烧的色泽也好,八年陈酿花露烧在玻璃杯里剔透如融化的玛瑙。艳丽、晶莹、清透、嫣红,摇动杯子,风情出来了,而且是异域风情。花露烧的味道更好,有清甜有辛辣,甜非甜,辣非辣,点到为止。鲜美、软嫩中带一点烧酒之烈。

      一杯花露烧浅浅歪在酒杯里,舍不得喝也不忍心喝,怕扰了美人心事,扰了绛唇珠袖两寂寞的气氛。

      近年饮酒,在江苏遇见两款佳酿:十月白、花露烧。十月白有深秋白月光下的清凉,花露烧是初夏正午的阳光。

      十月白、花露烧,是女人也是古琴。一尾琴十月白,弹出平沙落雁,弹出深秋的安静。一尾琴花露烧,弹出高山流水,弹出初夏的况味。

      春天里喝花露烧,坐在玉兰树下吃春膳,玉兰像生长在枝头的瓷片,田野的花香与酒气一体。夏天喝花露烧,坐在竹丛旁,身边有开花的树,桌上有新鲜的鱼,喝到夜雾凝结。秋天,坐在月亮底下,喝到夜深露重。冬天喝花露烧,窗外最好下点雪,坐在小室里,风日大好。

      花露烧,如梦如花,如露如电。饮着花露烧,耳畔有啸声,顿生空明。

      下塘烧饼记

      下塘烧饼是一方名品,每每酒足饭饱了,上来一盘烧饼,总忍不住再吃一个。常常有人在烧饼前踌躇半晌,馋涎欲滴不敢染指,终耐不住劝,先是轻启小口略捻了一块,咬嚼之下,清脆有声,发觉有味,到底捻了一大块,一而再,再而三,不禁贪多,居然吃掉了两个,大开了一次牙戒。

      卖烧饼的在街口一年四季有个小摊点,人不多言语,一块块做饼,一块块炕。做烧饼的多为中年人,衣服灰突突的,冬天常戴一顶绒帽,夏天,推车上别一把蒲扇,得空扇扇,自得清凉。

      下塘烧饼酥且脆,牙口欠佳的老人尤其喜爱,窝窝嘴嚅嚅而动,愈嚼愈出味,愈嚼愈出香。

      烧饼单吃最好,不要什么菜,更不用其他作料,趁热而食即可。

      刚出炉的烧饼,饼面纷纷鼓起一个个大气泡,好像攒够了热气。热腾腾,散发着小麦香与芝麻香。一口咬去小半个,酥脆与穿肠过肚的焦香,没齿难忘。

      袁枚说能藏至十年的高粱烧,酒色变绿,上口转甜,亦犹光棍做久,便无火气,殊可交也。下塘烧饼,也像光棍做久,虽无火气,到底阳气充沛,更可交也。

      烧饼做法不难,将粉团加入老面头和好发酵,放入适当的碱做成饼状,加各类馅,荤素不拘,面上撒芝麻,贴入炭炉中,火不可大,慢慢烤制而成。有乡谚说:

      干葱老姜陈猪油,牛头锅制反手炉。

      面到筋时还要揉,快贴快铲不滴油。

      所谓天锅地灶,下塘烧饼的炉子生得高,每每贴饼人要抬头垫脚,这是以食为天,以食为大,其中自有虔诚。

      岁月如水无痕,一口口朴素的味道却让人回味一生。

      据乡里传,下塘烧饼为兵家所创。街头饼炉下有推车,也是作战随行方便,古风犹存哪。

      芥蓝

      芥蓝上桌,眼前一绿,自觉新鲜不已。

      芥蓝脆生生躺在盘子里,白的瓷,白处极白;绿的菜,绿处极绿。白托着绿,绿衬着白,一段世俗生活绝世独立地走来。夹一筷子,盘子边的酱油微微漾起,经菜汁一冲,已经很淡了。淡得只剩一抹姜黄色,像雨后的湖水,在风中轻荡着浑浊的涟漪。

      芥蓝削尖的脑袋,让人想起渔夫斗笠的帽尖,末梢的青菜则似蓑衣。这时的芥蓝,是都市人的回乡梦。退隐到山南水北的青年,在湖心划船。湖是餐桌,船是餐具,筷子是双桨。冬天的湖水,莹如碧玉,湖中人迹罕见,有鸟声相随。下雪了,四周一白,白瓷的白,衬得蓑笠、蓑衣越发青绿了。当真是:

      青箬笠前无限事,绿蓑衣底一时休。

      青也芥蓝,绿也芥蓝,坐在餐桌前,慢慢地享用美食吧。不能让身体亲近山水,让嘴巴含青咀绿,也颇有诗意。

      前几天,朋友请吃饭,点罢特色菜,让我加道素食。随手一翻菜谱,点了芥蓝。芥蓝,像一个美少妇动听的名字,让人无限遐想。如果是女人,芥蓝是她的闺密。如果是男人,芥蓝是他的知己,蓝颜知己。做芥蓝的知己或者做芥蓝的情人,我愿意。从来没有见过那么美的名字,那么美的容颜,把持不住,我心甘情愿。

      芥蓝,十字花科芸薹属,其花薹、幼苗及叶片可食。芥蓝一袭绿裙,艳而不俗,是秦淮八艳,是花魁娘子,让人倾慕。久仰是对英雄的向往,久慕是对美人的倾心。久病成医,久慕成痴,痴情的痴。痴情太累,无情太苦。我不痴情也不无情,只会多情,对文字多情,对美食多情。

      芥蓝茎粗秆直,肉质紧密,含水分少,嚼起来爽而不硬,脆而不韧,色美味浓。

      夹在筷子头上的芥蓝,有股清新的气息,像采桑后留在手上的余香,隐隐约约在空气中飘浮,空灵而真切,婉约如美人。当年汉成帝命人手托水晶盘,赵飞燕在盘上歌舞助兴,何等旖旎销魂。慢慢将芥蓝送到嘴里,绿色在唇边摇曳,俨然汉宫往事。

      芥蓝色如翡翠,绿得沁人。做法或炒或炝,不能烹制过熟,小姑娘是不能化浓妆的。

      那天吃的清炒芥蓝,白糖和料酒加得恰到好处,糖刚好能盖住苦味,料酒又去掉了涩气,厨师功夫可见。美中不足的是用了花生油,香则香矣,可惜失之丰腴。素菜荤油,荤菜素油,这是我的经验,炒芥蓝亦不例外。

      听人说还可以调一味冰镇芥蓝。幼嫩的茎白以开水焯熟冰镇,以甜酱、芥末蘸食,入嘴爽口,风味尤佳。

      在仓桥直街吃臭豆腐

      晚饭后无事,三五友人在绍兴街头游荡,不知今夕何夕,不知此地何地。聊着闲话,一声音说,到仓桥直街了。有吃客称赞街角有家摊点的臭豆腐不错,蘸上辣酱,滋味妙绝。

      摊点不大,干干净净,守摊人也干干净净。刚掏出钱,施战军先生拉住了,说《人民文学》请客,施先生是《人民文学》主编。我想《人民文学》嘛,请吃几块臭豆腐也没什么,于是作罢。

      以前不吃臭豆腐,嫌臭。郑州街头小贩担子沿街串巷吆喝着卖臭豆腐,臭气逸出数米,让人掩鼻而逃。大概往昔臭豆腐名副其实一些。当年有华侨带臭豆腐上飞机安慰怀乡病,安检通不过,抱恨而归。如今不一样了,长沙火宫殿的臭豆腐只是香,并不臭。真要论臭,我们安徽的臭鳜鱼臭味诡异,胜臭豆腐一筹。

      长沙火宫殿的臭豆腐似乎不如绍兴仓桥直街无名氏的臭豆腐来得滋味妙绝。似乎意思是时间太久,我记不真切火宫殿臭豆腐之味了。

      朋友说老绍兴人几乎家家会做臭豆腐,味道醇正。

      吃完仓桥直街的臭豆腐,咽不下那口气,足行千米,嘴里有股热风兀自呐喊。路边的野草看着一行南腔北调人准风月谈。

      吃大饼

      大饼是旌德大饼。

      大饼,普通物什,旧小说中多为贩夫走卒之食。旌德大饼是珍品,人排队候食,油锅前翘首作馋状。

      手铲将大饼摊入平底锅,锅内有菜籽油,以文火慢煎。饼面至五成熟,翻过再煎,反复数次,两面火色均匀,即可出锅。出锅后,大饼一分为二,再切成四份,馅不散。大饼颜色金黄可爱,买者多不可待,大口咬食,不及细嚼,竟有烫伤者。

      老妇所做大饼味最佳,盖因几十年功夫也。

      老妇做馅,老翁守锅。其饼馅层次分明,脆而香。

      丁酉年春,入得旌德,食大饼一个、米粥两碗、咸菜半碟。饱腹问馅,答曰:“香葱、猪肉、萝卜丝、笋衣、豆腐干、鸡蛋。”

      据说油煎大饼是一九九〇年后移居旌德之外乡人所做。此前大饼不着一丝油星,慢慢炕熟,其味更绝。今近绝响矣。

      沉醉三天三夜

      喝酒是奢侈的,在盛世喝酒,未免浪费,所以我滴酒不沾。活了快三十年,至今不知酒味,这是我得意的。如果生逢乱世,大概会喝点酒。清风明月下,国破山河中,醉眼迷离了刀光剑影。如果还能散发,如果还有扁舟,如果还有曹操、嵇康、陶渊明、辛弃疾,我要沉醉三天三夜。

      闲饮酒

      菊花开了,飘散清淡薄香。街边的树叶慢慢转黄,阳光淡了,心情也清淡起来,居然想找人清谈。那就读书,取一册《世说新语》,简约生姿的文字,可以下酒。古人以史书下酒,我借笔记下酒。没有酒,以茶代之。春天时朋友从家乡寄来的新茶,舍不得喝完,存在柜子里快成旧茶了。泡一杯在手,有友情的温暖,还是喜滋滋的。

      茶不如新,新茶馥郁满口。酒不如旧,陈酒飘香一室。

      开门七件事,柴米油盐酱醋茶,酒被剔除在外,这实在不公平。酒的重要,与酱醋茶相比,有过之而无不及。送人有饯行酒,接风设洗尘酒。好事饮庆功酒,坏事喝安抚酒。婚庆是喜酒,吊唁有丧酒;小儿出生满月酒,老人生日摆寿酒。可谓人不离酒,酒不离人。

      喝酒是一种心境,以酒助味,借酒消愁。世故不可无茶,有趣不可无酒。一大桌人,半生不熟的,夹生夹熟的,滚瓜烂熟的。来来来,吃菜吃菜,到底显得小家子气了,也烘托不出气氛;干干干,再喝一杯,这才像话嘛。如果恰逢丽人在席,虽推犹劝之下喝上半杯,脸红若桃花,眼媚似云霞,也可算饭桌边一处风景。总之,茶是越喝越淡,酒则越喝越浓。

      茶淡似妻子,酒浓如情人。茶馆是爱情萌芽的地方,酒吧是艳遇泛滥之场所,区别即在于此。古人让酒居四戒之首,真是明察秋毫。西门庆与潘金莲苟合,王婆将盘馔都摆在桌子上。三人坐定,把酒来斟。西门庆拿起酒盏来,说道:“娘子,满饮此杯。”那妇人笑道:“多感官人厚意。”三盅酒下肚,哄动春心,禁不起西门庆再三以言语相挑,两个就在王婆房里脱衣解带,无所不至。正是:

      须知酒色本相连,饮食能成男女缘。

      张爱玲一恨海棠无香,二恨鲫鱼多刺,三恨曹版红楼短篇章。我却多了一恨,四恨肠胃无酒量。我畏酒如药,茶只是喝,无视品种。酒只是不喝,不论价位。

      小时候见父辈喝酒,猜拳呼喝,好不痛快,以为酒是仙丹。趁无人之际,悄悄喝了一口,又辣又呛,舀了满满一瓢水漱了好几遍口才缓过气来。从此视酒如鬼神,敬而远之。如今年岁渐长,酒量却不增分毫。最近读书,见“痛饮从来别有肠”一句,心下豁然,生时无别肠,喝酒一事,努力也属枉然。

      大袖翩翩的六朝人喝杜康酒,李白、王维喝新丰酒,民国时,文人热衷黄酒,现代许多人喜欢啤酒。文章是古人的好,酒量也是古人的好。我辈不羡古人,且偷浮生。几碟小菜,两盘点心,喝点小酒,不谈风雅,只论风月,倒也快活。

      有肉有酒,闲饮闹市,自在潇洒。手持玻璃樽,仿佛身在亭台,于楼阁间闲看闲聊闲饮。喝到微醺,醉也不是真醉,醒也不是真醒,几个人相拥着回家,低头是朦胧的灯光,抬头有半圆的月亮,一路踏步而歌。

      喝酒要有闲气。这闲,是好整以暇,是置之度外,是闲情逸致。今人喝酒每每出于意气,喝得一身匪气,吐得一地酒气。花看半开,酒饮微醺。梁实秋先生说此种趣味,最令人低回。倘能如此,算得饮酒之妙境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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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标题:胡竹峰:饕餮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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