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我住在江湾公园斜对面的那个小区,房子在最里面那栋小高层的顶楼。那是一套小户型的复式,上下两层,一共一百平方米左右。我在这里住了七年了,这是我和高娟的婚房,也是我们唯一的一套房子。结婚两年后,我们的女儿尘尘也出生在这里。随着她的一天天长大,这套房子也像是跟着一天天长大了似的,东西越来越多,越来越挤,也越来越像一个家。时至今日,它完全就是一副家的样子了,并且还在朝我们想象中的家的某种方向继续生长着。
是的,你去任何一对有孩子的年轻夫妻家里,看到的沙发上的图画书,地板上散落一地的玩具,歪斜在墙壁一角的拖把,阳台上挂满了晾衣绳的衣物,等等,以及它们组合在一起形成的只有带着小孩的年轻夫妻家里面才会有的那种日常一幕,在我这儿也统统都能看到。
唯一不同的地方,可能是我那个书房。我知道,很多人家里不一定有这个,尤其是那些跟我们一样年轻的夫妻家里,即使有,也仅仅是名字叫书房而已。我的书房在上面一层,在主卧外面伸出去的那个露天阳台一角。两年之前,也就是尘尘刚读幼儿园时,我找人在那儿搭了这个小间。很小,还不到五平米,不过对我来说足够了。断桥铝框架,普通中空玻璃做的墙体和吊顶,顶上又铺了一层随时可以抽掉的灰蓝色油毛毡。冬天,把油毛毡抽掉之后就成了阳光房,非常暖和,夏天也并没有想象中那么热——我还在里面装了一台吊顶空调。
狭窄、逼仄,到处都堆满了书和杂志,几乎没下脚的地方。不过,除了我也没人会踏足于此,所以倒也清静自在,与世隔绝。这里视野开阔,一抬头,就能看见公园里那些郁郁葱葱的树冠,大片大片的草坪,把阳光反射成无数散碎亮点的水面,以及公园旁边那几条车水马龙、人来人往的街道。一年四季埋首于此,就是它们时刻陪伴着我,并为我提供着某种近似于永恒的东西。虽然从外面看上去——从天台的某个角度,这间书房更像一个违建的杂物间,但只有我知道待在里面的乐趣。事实上一天中的大部分时间我也都是在这里度过的。
上午,把尘尘送到幼儿园后,我回来的第一件事就是钻进书房,继续写那个短篇,写得很顺。这是我从海明威那儿学来的,他说,写得不顺时你一定要写下去,就像在岩石上钻孔那样,要先打几个眼,再用炸药把它炸开;但写得很顺的时候你一定要停下来,这样下一次才容易接上。是的,我写得很顺,以至于丈母娘按了三遍门铃我都没听见。然后她就打来了电话,问我在不在家。我本来不想接的,但还是接了,在呢,在呢,写东西没听见,我说。
她住在开发区下面的一个村,她、我老丈人,还有高娟的弟弟高伟一家子,住在他们家新建的那栋小楼里。不过,高伟他们很少在那住,主要住在他丈母娘家,偶尔回来几天,就像回娘家一样。之前,从开发区到我们这儿要坐一上午车,中间还得倒好几趟。不过,去年七号线开通之后就好多了,直达,只要五十多分钟。地铁公司肯定不知道,最满意这条线的是我丈母娘,她已经背地里赞美过好多次了,说他们终于为老百姓干了一件大好事。同时地铁公司肯定也不知道,最不满意这条线的是我,因为自从修好后,它隔三岔五地就会把我丈母娘送过来一趟,好让她占用我大把大把的写作时间,听她这个那个地唠叨个没完没了。
都唠叨什么呢?这么说吧,就以往经验来看,她的唠叨对象按依次递增顺序可以排列出这么一个名单:小孙子、小孙子的外公外婆、高伟、高伟媳妇、我老丈人。至于我、高娟和我们的女儿在不在她的大名单中,我不知道,也没有知道的渠道。嫌小孙子被教育坏了,跟自己不亲了,她唠叨;嫌小孙子的外公外婆太不通情达理了,她唠叨;嫌高伟不孝顺了,娶了媳妇忘了娘了,她唠叨;嫌高伟媳妇偏心娘家了,忘了自己是高家的媳妇了,她唠叨;嫌我老丈人邋遢了,天天出去打麻将了,什么都跟自己对着干了,跟哪个老太婆又一起跳舞了,不洗衣服不做饭了,她也唠叨。是的,这些年来,她跟我唠叨得最多的就是我老丈人。
2
你不知道,都是六十多岁的人了,我丈母娘和老丈人还跟两个小年轻似的,经常吵得天翻地覆,两天一小吵,三天一大吵,有时候甚至还会动手。当然是丈母娘打老丈人了,这一点,你单从他们两个人的相貌特征和表情上一望便知。被逼急了,他也会象征性地还几下,但这又会换来她更加凶猛的新一轮反扑。这样的场面我见过几次,印象最深的是下面一场。
刚结婚时,有一次我和高娟拎着大包小包去看他们。刚走到院门口,我就看见我丈母娘手里攥着一个鸡毛掸子,我老丈人则捏着一把伞。她打一下,他就挡一下,他挡一下,她就再换个地方打一下,然后他又挡,就像两个武林高手比赛剑法似的。说时迟那时快,趁我老丈人一不留神,我丈母娘的鸡毛掸子就抡过去了,这下终于抡中了,疼得我老丈人嗷嗷叫了两声,但他并没有还手。刘桂芬!刘桂芬!刘桂芬!我老丈人捏着那把伞一边转圈儿一边喊,声音又尖又厉。然后看见我们进来,他才慌忙把伞丢掉,堆出笑脸来接我手里的东西。
不过,我丈母娘也不是真动手。挠两下,拍一巴掌,更多是装装样子,为了体现出一种气势。谁掌握了气势,谁也就掌握了制高点,谁掌握了制高点,谁也就掌握了话语权,这一点在家庭生活中至关重要。是的,如果已经结了婚,我想你应该会明白这一点,而且结婚的时间长短和你明白的深刻程度成正比例关系。事实上,也不是仅限于夫妻之间了,这几乎就是一条普遍性的真理,是的,普遍性的。已经在社会上混了这么久,难道你还没意识到吗?
但就我来说,我完全不知道有什么好吵的,而且我和高娟也从来没吵过——也许是还没到该吵架的年龄?我不知道。不过,我丈母娘和老丈人确实吵得凶,他们俩已经到了谁也看不惯谁、谁也不待见谁的地步,前几年还好点儿,这两年越发如此。用我丈母娘的话说,那就是——他就是死了我也不会流一滴眼泪!而用我老丈人的话说,那就是——我真受够她了,一天都过不下去了!话都说到这地步了,我也不知道他们一天天是怎么过下去的,又是怎么一步步走到现在的。不过我知道,这样的夫妻在我们同龄人的父母中间其实不乏其例。
我父母也是这样。如果不是我爸死得早,我想他俩现在也肯定好不到哪儿去。一部分是耳闻,一部分是亲历:这两个因成分不好而单身多年的大龄青年,自从有了我哥后就开始了他们的干仗生涯,在家里吵,也在厂里吵——他们都是镇上毛毯厂的职工,一个在生产科,一个在销售科,经常是把两个科室之间的产销矛盾发展成了夫妻矛盾。吵还是小事了,更多的是打。我爸好酒,脾气暴躁,下手也重,从我记事起,我妈、我哥和我都没少惨遭他的毒打。那时候,我还一度以为我们中间至少有一个会被他活活打死。不过幸运的是,在我们中间的一个被他打死之前,我爸竟然率先死掉了。
那是冬天的一天。那天晚上轮到我爸值夜班,但他喝多了,结果睡觉时忘了把那扇通风散气的窗户打开,煤气要了他的命。是的,当然,我们都很悲伤,毕竟他是我们的爸,是我妈二十多年的丈夫。但是,在吹吹打打地把他送走之后,我又十分清晰地感觉到一阵难以抑制的轻松。哦,可能不单单是我,我想我妈和我哥应该也会有同样的感受。
原来我一直很不理解,他们——也包括他们那个年代的很多夫妻——怎么会天天吵、月月吵、年年吵,又怎么会有那么多可吵的。现在我知道了,首先,这当然跟个人有关系,跟支撑着每个人成为自己的那些东西有关系。其次,如果再联想到他们都出生于那个火热的年代,又成长于此后那个更加火热的年代,接着又在父母之命、组织热心安排下或在总要成个家的那种心思的驱使下稀里糊涂地结了婚,然后就有了家庭,有了孩子,再然后又经历了从上世纪90年代至今那么一个自我释放的时代,这一切似乎又都可以解释得过去了。是的,他们都想重新活一回,都想按照自己的方式重新活一回,但无奈于他们的枕边人也是这么想的。
3
扯远了,还是回来说我丈母娘和老丈人。我知道,在我女儿出生那一年,他们俩就闹得水火不容了,互相成为对方的眼中钉和肉中刺。后来,因为实在受不了我丈母娘一天到晚地说他邋遢,我老丈人就从二楼搬下来了,搬到一楼储藏室旁边的小间里去了。不过,这也解决不了什么问题,顶多消停个一晚上,等到天一亮,一见面,两个人就又继续吵开了。
有一次,高娟单位发了一些米和油,她让我给她父母送过去。那天我老丈人打麻将去了,我看见丈母娘破天荒出现在了他的房间,正拿着一把扫帚到处舞来舞去的。我还挺纳闷的,以为太阳从西边出来了,她还帮他搞起了清洁。过了会儿,丈母娘出来忙别的去了,我到老丈人房门口看了看,嗯,确实干净了很多,只不过在最显眼的位置多出了一大堆垃圾。我才明白过来,原来我丈母娘是故意的,她只不过是把垃圾扫出来拢成一堆,想让我老丈人回来了自己看看,那意思就像是说,看看,看看你个老东西有多邋遢吧,房间像猪窝一样。
是的,你说,等我老丈人回来,等他看到那一堆垃圾,等他想明白了我丈母娘那么险恶的用心和那么放肆的羞辱,他怎么不吵架呢?是的,他绝对不会善罢甘休。别说他了,就是换了好脾气的我,肯定也得大闹一场。不过,那天因为还有其他事,放下米和油我就回来了,也没有专门等我老丈人回来,所以也就没有看见那肯定非常精彩的一幕,但是我能想象出来,肯定不亚于鸡毛掸子大战雨伞那一场。而接下来没几天,现实就验证了我的想象。
几天后,我们又去了一趟。那天是冬至,我丈母娘非要我们过去一起吃饭。我们到的时候,菜已经快齐了,她还在厨房做鱼,我们就在客厅里聊天。看到老丈人额头上贴了一条创可贴,我也就不难想象那天后来发生了什么。好像看出了我的心思一样,我老丈人指了指自己额头,又指了指厨房,压低声音对我说,狠啊,摊上个这样的老婆,谁受得了?你说,该不该离?该不该离?我只好笑着点了点头,顺着他的意思说,那是!那是!高娟瞪了我一眼,说,什么跟什么啊,你就那是那是的。于是我就不作声了。高娟说,爸,你就不能体谅体谅我妈?她也不容易!我体谅她谁体谅我啊?我老丈人说,说完又警惕地看了一眼厨房。
在成为我老丈人之后,我记得这是他唯一一次在我面前唠叨我丈母娘,因为次数少,所以我记得很清楚。而相比之下,我丈母娘唠叨我老丈人那就太多了,而且每一次都是堵上门来,一唠叨就是大半天,没完没了,没完没了。是的,高娟上班去了,尘尘上学去了,我不得不陪着她,她唠叨什么我就得听什么,同时也不得不假模假式地附和上几句。她是高娟的妈,是我丈母娘,我也不能不吭声不是?也不能不让她吭声不是?也不能把她赶走不是?
现在,你知道我为什么不满意七号线,为什么不想接丈母娘的电话了吧?就是这样,她一来就得叨唠老半天,我还得陪着她唠叨老半天,而等她拍拍屁股走了,我还半天写不出来一个字。如果你仍然不明白,那么我还可以再多说两句,我没有积蓄,没有工作,也没有工资,但我他妈偏偏又有点儿野心和自以为是的才华,而高娟也偏偏以为我拥有这些并努力工作(她还做了一份兼职)支持我这一点。实话说,这让我对她的感动甚至要超过我妈,觉得她就是我的琼·曼斯菲尔德小姐。是的,所以我只能写下去,以暂时牺牲掉一部分丈夫和父亲身份的方式写下去,同时也一天天等下去,和她一起默默期待着那双命运之手的垂青。
我曾经跟高娟说过不止一次,让她去劝劝她妈,别动不动就跑过来了。我不知道她跟她是怎么说的,又说了些什么,反正从结果看来并没有什么用,我丈母娘该来还是照样来。
今年年初,实在受不了了,我自己也跟丈母娘旁敲侧击过一次。我说,您如果闲得无聊,可以去跳跳舞、打打牌或者读个老年大学什么的嘛!她一听就火了,说,你以为我天天闲着?这一大家子,谁的事我不操心能行?她又反过来说我,你以为我像你啊,天天猫在家里没事干,我让你帮我分析分析,怎么,你不乐意啊?!我只好连忙说,不是不是,乐意乐意。是的,我只能这么说,不然呢?跟她这个那个地解释一通,阐述一下文学对我们的重要意义,说她的女婿是一个有抱负的作家,正在创作一部伟大的作品,要她别动不动就拿那些破事来烦我?还是说她是个更年期延后的老妇女,天天吃饱了没事干,只会给自己找气受?
4
是的,现在我丈母娘又跑过来了,不知道因为什么破事又跑过来了。此刻她就在与我一板之隔的门外,提着一个黑色塑料袋子,不停地扇着手绢,我已经从猫眼里看见她了。你说,我能怎么办呢?虽然我很不想开门——同时也很后悔告诉了她我在家里,但是又不能不开。所以在悄悄比画了一个国际通用手势后,我就开了门,就看见了我满头大汗的丈母娘。
她也不吭声,进了门就径直往里走,一直走到沙发边,然后一屁股坐下去,开始不停地用手绢扇风。但是那并不管什么用,现在是整个夏天里最热的那几天,她又从地铁站一路走到这儿,额头上、脸颊上、下巴上、脖子里,到处都是汗,一条条流下来,把她早上出门时搽的那层粉都弄花了。我把空调打开,又把风扇搬过来,也打开,并摁下摇头阀,又去给她接了一杯水,才在她对面坐下来,同时堆上连我自己见了都想抽自己一巴掌的那种笑容。
妈,您怎么现在来了,爸呢?我说。爸,当然是指她男人、我老丈人、我老婆的爹。
他死了!我丈母娘把手绢一甩,恶狠狠地说。这让我产生的一种感觉是,进门后她一直不吭声,就好像单等着我问这么一句似的。他死了!在我开口前,她又重复了一遍,还是那种恶狠狠的语气,但是脸上却不见一丝悲伤之色。我笑笑说,哦,怎么了,又吵架啦?
这个老不死的,之前不是跑山西去了嘛,她喝了口水说,报了个什么夕阳红团,跟一帮老头儿老太太旅游去了。我说,那您怎么不去呢,正好散散心。她用力在桌上顿了一下杯子——水也溅了出来,说,跟他一起去?得了吧,用八抬大轿抬我我都不去。他去就去吧,爱上哪上哪,爱跟谁去跟谁去,我也懒得管,但你猜怎么着?她又犟着脖子说。怎么着?我说。这个老不死的,自己的钱放着不动,硬是偷了我的出去耍,我的钱,那可是都有数的!
尽管我觉得老丈人这一手干得很漂亮,身手敏捷,一偷即中,十分解气,但我还是表现得非常愤慨。我以十分严厉的口气把我老丈人数落了一顿,说他这是品行问题,偷别人家的钱算偷,偷自家的就不算偷了?肯定也算,等下次去了,一定得集合全家人开会批评他。是的,我只能这么说,因为我比你们任何人都了解我丈母娘,如果不这么说,她就会一直不停地唠叨下去,直到我说出来令她满意的话了,完全站到她那一边去了,她才会善罢甘休。
过了会儿,等汗消下去了,情绪也平静下来,我丈母娘把那个黑色塑料袋子递给我。
我说,什么?她说,一共五万,哦不,四万五,老东西拿走了五千,你点点。我笑笑说,妈,您这是干什么,我又不缺钱。她说,不是给你的,先放你这里,我怕哪天又让老不死的摸走了。我说,这样啊,那您存起来不就行了,或者放高伟那儿,要用了随时能拿,放我这儿多麻烦——免得到时又来烦我,当然后半句我没敢说。高伟?她撇了撇嘴说,他连自己的钱都管不住,还能管得住我的?再说了,要是被他媳妇知道了,那可是一毛都保不住!
等我把钱收好,坐回来,我丈母娘又骂起了我老丈人。说他一准是被那个经常跟他一起跳舞的老太婆忽悠去旅游了,说早就看出来他们俩有问题了,说那个老太婆都是快七十岁的人了还穿得那么露,说她还不只是跟我老丈人一个人跳舞……我实在听不下去了,就说我下楼去买点菜回来做饭,让她吃了再回去。我丈母娘摆了摆手说,算了算了,先不吃了,我还得给高伟两口子做饭呢,他们说中午要回来,我得赶紧回去,两个月都没见着小孙子啦。
是的,我当然没留她,我巴不得她快点走呢!我把她送出门,送到电梯口,目送着她走进轿厢,转过身来我又冲她笑着说了声拜拜,您慢走,然后就看着那两扇门慢慢合拢,把她那副可恶的尊荣关在了里面。接下来,我立马就把刚才的笑容换成了一副很嫌弃的表情。
晚上吃完饭,把尘尘哄上床后,我跟高娟说了白天的情况,把她妈的钱拿给她。她说,这是搞什么?我说,什么搞什么,说明你妈信得过咱们呗,她信不过你爸,更信不过高伟两口子,这不明摆着!她说,不是,我这儿还有我爸两万块呢,上个月我去时他偷偷塞给我的,也说先存在我这儿,要我千万别跟我妈说,我也没跟你说。我笑笑说,这老两口,心思挺深啊,都把对方当贼了,等老了你不会也这样对我吧?她说,那可不好说,就看你会不会这样对我了。我走过去,从后面环住她,握着她的胸说,看我怎么对你!看我怎么对你!
完事后我又跟她商量,说总这么下去也不是事儿,钱放过来了,那你妈以后就更有理由来了,挡都不好挡,我什么都别想写了。我让她想想办法,看看能不能给她妈找点事做。高娟想了想说,我有个同学,前几天听她说她有个朋友刚刚生产完,两头的父母都过不来,太远了,她想请个月嫂帮忙打扫打扫卫生、做做饭什么的,我看看能不能让咱妈过去试试,你觉得呢?我说,那当然好啊,只要人家愿意要,只要你妈愿意去,咱们自己出工钱都行!
5
第二天,我就催高娟去联系她同学的朋友。怕对方嫌我丈母娘不专业,我让高娟不要提工钱,只要愿意让她去,多少给点儿就行。没想到对方挺高兴,听说我丈母娘带过孙子,还出了一个挺高的数,管吃管住,一周一休,说得高娟都差点儿动心了。为了说服我丈母娘去当这个月嫂,周末我还特地跟高娟去了趟开发区,是的,这次我一定得倾尽全力说服她。
出乎意料的是,当高娟把情况说完后,我丈母娘还没表态,我老丈人登时就说不行。
不行!不行!你妈不能去,他冲我和高娟连连摆手。我丈母娘瞪了他一眼说,怎么不行了?我老丈人说,你去了我怎么办?吃什么喝什么?高伟两口子和小孙子回来了,吃什么喝什么?我丈母娘又瞪了他一眼说,要你干吗呢?你又不是没手,想做什么做什么,想吃什么吃什么,你不是还偷了我五千块钱吗?听她提起这茬儿,我老丈人就不吭声了,躲一边儿去了。什么时候去?她又问高娟。高娟说,越快越好。我丈母娘说,那你就后天来接我吧!
回来时,我乐了一路,把方向盘都差点打飘了。实话说,这样的结果我真没想到,没想到有二。其一,没想到我老丈人会不同意,给他创造自由他还不同意,真是傻蛋一个;其二,没想到我丈母娘会同意,怕她嫌工钱少不同意,我本来还想再给她添个五百一千的,没想到她那么爽快就同意了,我连准备好的口舌都没有费一点儿。高娟说,这你就不懂了吧,我妈之所以同意,那就是因为我爸不同意,我爸要是同意,她一准不同意,他们俩就这样!哦,原来是这么回事儿,没想到我老丈人还暗中帮了我一把。那好吧,他不是傻蛋,我是!
接下来,我终于可以踏踏实实地写写东西了。是的,我写得很顺,也进展神速,不到一周就写出了两个短篇,而且每一篇都觉得非常满意,至少是海明威的一半水平吧,至少。
但是,就在我准备开工写第三篇时,我丈母娘竟然跑回来了,吊着脸子又跑到我家里来了。她不愿意去了,无论我和高娟怎么劝,她就是不愿意去了,说干不下去了,让他们再另外找人吧。问她原因,她说在别人家不自在,吃也吃不好,睡也睡不好,也没人说说话,看看电视吧,人家又说太吵了,简直比蹲监狱还难受!没办法,高娟只好跟她同学的朋友说了实话,对方也没有再勉强,就打了一千元工钱过来,差两天满一周,但是是按一周算的。
我跟高娟说,这事儿弄的,挺对不住你同学的朋友的,也挺对不起你同学的,要不然你把工钱退回去,我们自己给你妈补上。她退了几次,但对方一直都没收,也就只好算了。
在家待了几天,我丈母娘又跑过来了。那天,我一个字都没写出来,正窝火,跟她说话也没好气儿。她可能也听出来不对劲了,主动说,上次也不是我不想干,是没法干,要不你再找找,看看有没有那种钟点工的活。我说,我还想干钟点工呢,哪儿找去?!我拿给她一千块钱,说是上次的工钱。她死活也不肯接,非说要留给尘尘买零食吃,然后就走了。送她下楼时,我想了想说,我再看看有没有招钟点工的,兴许有。她说,好,找到了我就去!
我在朋友圈和几个群里都发了消息,介绍了丈母娘的情况,说各位如果需要钟点工的话帮忙介绍一下。几天后,一个不怎么来往的朋友,物流学院的老葛,打电话问我找到活没有。我说,还没呢,有两个朋友问过,不过都太远了,我丈母娘不愿意去。他说,你丈母娘住在哪?我说,开发区,渡村。他说,那跟我老娘不远,地铁半小时就能到,她想找个钟点工,你丈母娘可以去试试,我妈自己住,你丈母娘也可以住过去,两个老人家还能聊聊天。
真是及时雨,缺什么来什么!我跟丈母娘说了,她一口就答应了,说随时可以去。我有点不放心,又让高娟叮嘱了她妈一番。高娟说,跟我妈都说好了,她自己也保证了,这次肯定不会像上次那样,要是你还不放心,到时候我送咱妈过去,也顺便看看老葛他妈,让她多担待些咱妈。我说,这样最好!但我还是不放心,就在我丈母娘去上工那天,我又给老葛打了个电话,叫他多多包涵,叫他提醒他老娘也多多包涵,如果我丈母娘有什么做得不对,千万别往心里去。老葛笑了笑说,我妈脾气好得很,她肯定不会为难你丈母娘的,放心吧!
送完她妈,高娟给我打了个电话,说别再担心了,这次保证没问题了!她说,老葛她老娘除了年纪大了腿脚不太好,别的都挺好,很慈眉善目的一个老太太,说话轻声细语的,跟咱妈也聊得来,还给我泡了杯茶呢!我说,那就好!那就好!到这时候,我心里的一块石头才总算落了地。是的,在我对未来的所有想象中,这已经是最好的结局了,现在,我丈母娘有事情做了——也就不来烦我了,我也可以好好写东西了,我老丈人也不被天天唠叨了,老葛他老娘也有人照顾了,是的,每一个人都得到了自己最满意的结果,这一切堪称完美!
这种完美,我还一度天真地以为能就此保持下去。但是让所有人都没想到的是,一个月后我丈母娘又一次掉了链子,这次跟上次一样,还是无论我们说什么她都不干了。她的说法是,我不想干了,我有自己的事情要做!自己的事情,呵呵,我笑了,她还有什么自己的事情?还不就是天天跟我老丈人吵架、吵完架跑过来跟我唠叨,她还能有什么自己的事情?
没办法,我只得给老葛打电话解释,说实在对不住,我丈母娘就这样,脾气太臭了,不瞒你说,她在前一家才只干了五天,能在你老娘那里干一个月,已经是很难得了。老葛倒是挺理解的,说,每个人都有自己的想法,也不必勉强,等什么时候想来了还可以再来嘛!
高娟仍然不死心。几天后的一个晚上,她又跟我商量,说,我们单位正在开发区那边建一个仓储点,需要人值班,干脆让咱妈去守仓库算了,到时候我找找领导。我说,你就别折腾啦,别说是守仓库了,就是让你妈守金库,她也守不了几天,到时候你还得欠领导的人情,何必呢。高娟说,那怎么办?我说,还能怎么办?该怎么办怎么办,我算彻底死心了,她要来就让她来,大不了什么我都不写了,就听她唠叨个够,正好我也憋了一肚子牢骚呢!
6
是的,我已经做好了准备,如果我丈母娘再来唠叨,那我也就不客气了,也不管丈母娘不丈母娘的了,我将彻底爆发一次,把这么多年来对她的一腔怨气全都说出来,让她明白明白自己是个什么样的人。没办法,我只有这个办法了,这就叫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但是,一个月、两个月、三个月,一连三个月过去了,我丈母娘再也没有来过我们家一趟。
后来,我也就忘了这个事,等我再想起来已经是三个月后的一天下午了。当时我正在写一个短篇,里面正好写到了一个丈母娘,我才突然想起来,我丈母娘很久都没来过了。是的,在某个瞬间,我竟然还对她产生了一种怀念,甚至希望她此刻就在楼下敲门,而我马上就可以转身下楼,开门,迎接她进来,在她对面坐下来,听她唠叨一番。我也不知道为什么会冒出这样的想法。但是很快的,我就及时觉察到了自己的贱性,并进行了一番深刻反省。
这不对,这是一种斯德哥尔摩综合征!我对自己说。然后,我就放下那个要构思的情节,去写后面的部分。但是怎么写都写不下去,丈母娘怎么一直没来的那个疑问,在我脑子里始终挥之不去。我又按照海明威那个办法——耐心打几个眼,再用炸药把它炸开——也试了,也不行。我停下来,给高娟打电话问她妈怎么那么久没来,是不是出了什么事。她说,不会吧,昨天我还给她打了个电话呢,要不你有空了去看看。我说,好,我现在就去看看。
我到的时候,天已经快黑了。我老丈人家的大门半开着,院子里没有人,一楼客厅里也没有人。我又上到二楼,二楼也没有人,我喊了两声也没人答应。我又来到三楼,三楼没住人,那儿有个大客厅,旁边是个杂物间,外面是个晒衣服的平台。这时候,我才注意到杂物间的门半开着,我丈母娘坐在那儿,正趴在桌子上写着什么。我敲了敲门,喊了一声妈。
转身见是我,我丈母娘说,你等一会儿,我功课还没做完呢,说完又埋头抄起来,看一眼书,写几个字,又看一眼书,又写几个字,字迹歪歪扭扭的。我注意到她左手边摊开的那本书,左边一页上标题的位置写的是“第十六品能净业障分”,下面是标了拼音的正文:复次。须菩提。若善男子。善女人。受持读诵此经。若为人轻贱。是人先世罪业。应堕恶道。以今世人轻贱故。先世罪业即为消灭。当得阿耨多罗三藐三菩提……我说,您这是在抄经呢,《金刚经》?她抬起头来说,是啊,怎么,你也知道?我笑了笑说,是啊,以前翻过!
然后她就来劲了,说,光翻翻还不行,得抄,抄经就是拜佛,能消业障!我说,听说是这样的,不过我也不知道。她说,确实管用,能消业障,不但能消你一个人的,一家人的也都能消,抄得多了,亲戚朋友的也能消,能让家庭和睦,能带来好运气,能带来大福报!
我说,您怎么信上这个了?她说,你那个朋友,他妈跟我说的,她就是天天抄经才过上了好日子,你不知道,她家金碧辉煌的,要什么有什么,儿子是大学老师,女儿还去了加拿大,孙子也到外国去留学了……所以我就不在她家干了,干什么啊,还不如回来自己抄经呢!我忍住笑说,那看来挺管用,确实得抄!她说,你也抄抄,让高娟也抄抄,抄得越多越好。我说,好,回去我就跟高娟说。她说,你先下去吧,你爸在二楼,我得把这点儿抄完。
我下到二楼时,我老丈人正从卧室里出来——他又搬上来了。他说,来了?我说,来了!他说,在这儿吃饭吧,今天我下厨,喝两盅!我说,喝不了,开车呢。他说,哦,那你陪我喝两盅。我指了指楼上说,我妈这变化挺大啊?他说,可不是吗,从你那个什么朋友他妈那儿回来就抄上了,一天一遍,不抄完不吃饭,天天如此。我说,挺好挺好!他说,什么好不好的,她觉得好就行,反正我也不懂,我也不信,老太婆信就行,信了就不跟我吵了。
我老丈人就要去做饭。我说,算了算了,还得回去呢我,您跟我妈说一声,我走了。
出来后,我跟老葛打了个电话。我说,老葛,真是感谢你,改天请你喝酒!他说,怎么啦,有事儿?我说,你还记得我丈母娘吧。他说,记得啊,怎么,她又想去我妈那儿啦?我说,不是,从你妈那儿回来之后,我丈母娘就信佛啦,天天抄经!老葛笑了笑说,那肯定是受了我妈影响,她以前也天天抄,虔诚得很,家里还弄了个佛堂。我说,真得感谢你妈,帮了我一个大忙,改天我专程去谢她!他说,这也是因缘,说明你丈母娘本来就与佛有缘。
跟佛有缘,这四个字让我笑起来。我笑着说,老葛,有没有佛我不知道,有没有缘我也不知道,但我知道改变我丈母娘的不是佛,而是你妈,也不是佛经,而是抄佛经的这个举动,我丈母娘嘛,她连佛经上的字都认不全,说白了,还不就是跟佛做交易,她就是功利,是功利改变了她!老葛说,哈,你看得倒挺清楚!我说,本来嘛,本来就是这样。老葛说,那也没什么,能有个寄托就行了,你还指望所有人都跟你一样,什么都看得那么清楚呢?!
挂完电话,我缓缓驶出村前的广场,拐上和平大道。是的,老葛说得对,能有个寄托就行了,何必看那么清楚,又何必强迫每个人都看那么清楚。事情虽然没有按照我们设想的那样发展,但结果总归是好的,而我们那些处心积虑的设想其实也未必就能如愿,反倒是不经意间的无心插柳,却产生了意想不到的效果。我注意到路两侧银杏树上的叶子已经黄了,在路灯照耀下呈现出一种金质的光泽,而正前方又升起了一轮巨大的满月,光晕异常明亮。现在路上非常空旷,没有一辆车,也不见一个人,穿行在这种童话般的金黄色里,我产生了一种好像自己正在朝那轮满月开过去的幻觉,脱离地球,不断攀升,进入到某种轻盈之中。
7
接下来就到了中秋节。以往,这天晚上我们都要到老丈人家吃团圆饭,我们一家子,高伟一家子,都得去。这是我丈母娘规定的,主要针对高伟一家子。五六年前她就给他们下了命令,说平时你们住那边也就算了,中秋节不能不回来吧?一家人吃顿团圆饭总可以吧?是的,这个要求不过分,所以即使高伟——尤其是他老婆——再不愿回来,也不能不回来。
中秋节那天,一大早,我丈母娘就打来了电话,提醒我们别忘了过去吃饭。我说,放心吧,我们肯定不会忘,高伟他们别忘了就行啦!她说,我已经给他打过电话了,都回来!我说,那就好!那就好!过了一会儿,她又打来电话说,我差点儿忘了,你爸说他下午要进城一趟,去买鱼缸,这老东西现在讲究起来了,我天天没空理他,他自己也没什么事干,就想着折腾折腾,到时候你带他转转,买完了一起回来。我说,那挺好啊,我送他一只鱼缸。
中午吃完饭,我跟老丈人约好了,说为了节省时间,让他先直接来我们家,然后我们再一起去花鸟市场,高娟和尘尘也一起去,这样最方便,可以直接从那儿上二环去开发区。
我给老丈人挑了一只六十方缸,再大后备厢就放不下了。他挺满意的,抢着要付钱。我说,爸,我来我来,鱼缸我送您,只要您和我妈不吵了,都好好的,您的缸和鱼我都包了,您再挑挑鱼,看看喜欢什么样的。他摆了摆手说,鱼就算了,我回去自己买。但是,尘尘已经在鱼盆前看老半天了,跑过来奶声奶气地说,爸爸买鱼!爸爸买鱼!于是,我就挑了几条龙睛、鎏金、狮子头、红虎头什么的。我老丈人挺不好意思,憨笑着对我说,让你破费了。
从家里出来时,我老丈人坐在前排,高娟和尘尘坐在后排。但开车去开发区时,尘尘非要和我老丈人一起坐在后排,说是要看鱼。她被那几条金鱼迷住了,一直盯着看,于是我老丈人也只好一直举着那只盛满鱼和水的塑料袋给她看。她一边看一边说,蓝色的那条是爸爸,红色的那条是妈妈,黑色的那条是外公,黄色的那条是外婆。高娟问她,尘尘,为什么说黑色的那条是外公,黄色的那条是外婆呢?女儿说,就是啊,你看,黄色的那条老是跟黑色的那条打架!她一句话把我们都逗乐了。没想到她才那么小年纪,竟然什么事情都明白。
拐上和平大道后,尘尘被一辆闪着灯、鸣着笛的救护车吸引了,它都走远了,她还在扭着头看。她说,妈妈,那是什么车呀?高娟说,那是救护车,如果有人生病了,救护车就会把他们送到医院去。女儿说,我们大家都不生病,就不用坐救护车啦!是的,当时我们根本就不会知道被那辆救护车拉走的就是我丈母娘。就在十几分钟前,她提着一兜螃蟹从菜市场出来,心急火燎地要从路那边走到路这边,而一个小贩开着他那辆装满沙糖橘的皮卡,正好也从另一条街上拐过来,他们准确相遇在那个十字路口的正中间,摄像头看到了这一切。
是的,当时我们完全不知道,所以我们仍然赶着去吃那顿团圆饭。等我们到了,才发现高伟一家子早就到了,他们在看电视,厨房里热气腾腾的,但我丈母娘不在。高娟说,妈呢?高伟说,到菜市场买螃蟹去了,她上午忘了买,你不知道,咱妈抄经都抄神经了,丢三落四的。然后,高娟和高伟老婆就到厨房里忙活去了,我女儿和高伟儿子也去了院子里玩,我和高伟就陪着我老丈人喝茶、聊天。我们都在等着我丈母娘回来,但是,最后等来的却是四医院的电话——用我丈母娘的手机打来的,说她出车祸了,正在抢救,要我们赶紧过去。
我们赶到的时候,我丈母娘已经被抬到抢救室抢救了。我们都一起围过去,我老丈人跑在最前面,他不停地扒着抢救室的门往里喊,桂芬!桂芬!桂芬!一个护士从里面出来,劝他在外面等,但他还是一直伸着头朝里面喊,好像他再多喊两声我丈母娘就能活过来似的。
料理完丈母娘的后事,是一周后了。虽然我是个女婿,但也跟着跑前跑后的,也忙活了一周。接下来,我就想着把之前的那个短篇写完。那是一个阳光灿烂的上午,不知道为什么,在书房坐了半天我也没写出来一个字,海明威那一套也不管用了。远处,依旧是江湾公园里的那些树冠,大片大片的草坪,把阳光反射成无数散碎亮点的水面,以及那几条车水马龙、人来人往的街道,它们是永恒的。望着它们,从我的这个位置望着它们,让我觉得很安心,是的,也许每个人都需要一个这样的位置,我书房这样的,我丈母娘的杂物间那样的。
接着,我一本本翻开那几摞布满积尘的书堆,找了半天,才找到那本纸张已经泛黄松脆了的《金刚经》。记得这还是结婚之前我从一个什么庙里拿回来的,拿回来也只是翻过几次而已。然后我又去找来纸和笔,摊开那本《金刚经》,一个字一个字地抄起来。没想到,五千多字的经文竟然要抄那么久,我抄了十几张,等抄完已经是夕阳西下了。我又去找来一只盘子,在里面把它们一张一张都烧了,烧出来一堆纸灰。我走到阳台上,把那盘纸灰摆在护栏上,看着它们一点点被裹进风里,在半空中四散着飘去。现在,我想我丈母娘应该收到它们了,可以安息了。而从今以后,每天在这间书房里埋首伏案的,也就不止我一个人了。
【林东林,诗人、作家。作品见于《诗刊》《十月》《小说界》《青年文学》《青年作家》《长江文艺》等杂志。著有《三餐四季》《人山人海》《跟着诗人回家》《线城》《身体的乡愁》《谋国者》《情到浓时情转薄》等作品多部。兼任《汉诗》主编助理,现居武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