蔡测海,男,土家族,1952年出生于湘西龙山,毕业于北京大学中文系,中国作协全国委员会委员,湖南省作协名誉主席。著有小说集《母船》《今天的太阳》《穿过死亡的黑洞》《蔡测海小说选》,长篇小说《地方》《三世界》《套狼》《非常良民陈次包》《家园万岁》等。曾获1982年全国优秀短篇小说奖,第一、二、三届全国少数民族文学创作奖,庄重文文学奖等多种奖项。著述一千多万字,部分作品被译成英文、法文、日文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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蔡测海的语言古雅简洁,透着随性的诗意,极具辨识度。《父亲简史》是对父亲的入骨书写,有时间维度打开的历史涌动,更有湘西地域版图的生命悲喜,既是父亲的成长史,也是儿子的追思录。从某种意义上来说,父亲隐秘的私人经验又包含着某种社会和文化的属性,具有作为个体的一代人与共和国同步成长的双重意味。蔡测海不仅呈示出背后深刻的现实逻辑和人性逻辑,而且尽显时代风云和个人精神长相。他诚恳地凝视父亲一生的深渊和风云,以饱满的叙事力量打捞出一幅“父亲的肖像”,致敬一代人曾经的生活,并成就了从容独特的小说景观和美学品质。
——安静
《父亲简史》赏读
蔡测海
从现在开始,你和我一样,没爹了。失去父亲,你就是你自己。父亲说。
父亲的故事在我出生之前和出生之后。有人对我讲,你要讲的,以前都讲过。我一点也不生气。好像我以后的几十年,就是那个以前,我很有耐心,一切从头讲起。
父亲是氏族的标志性人物。父亲的父亲,也就是我的亲祖父,是个读书人,考中秀才,只差一笔就可考中举人。在试卷上,把亘字写成旦字。主考大人阅卷时,那旦字却是亘字。亘古,千秋。绵绵不绝。那亘字上头一横,却是一只黑蚂蚁添成。这应是祖上积阴德,有神蚁相助。主考官极苛严,目光如炬,又一生廉洁刚正。神蚁不忍坏主考官的清廉,移开那一笔,现出旦字。主考官大怒,学问不可欺,怎拿黑蚁欺世盗名?旦而不古,何来千秋?此等人若中科举,必祸国殃民,千里之堤,必溃于蚁穴。祖父笔误,原误于师,国文老师教他,亘旦不分,害祖父落榜,还挨了板子,屁股一生留红,虽为秀才,乡人只戏称他为猴子屁股。祖父的父亲,往上的父亲们,族谱中有记,又有记高祖汉代人蔡伦,造纸有功。蔡伦宫中太监,断无后人,一门怎可为第几代子孙?族谱也是靠不住的。
祖父,带着猴子屁股,几块胎记,在武陵山中开垦和种植,继续他的耕读人生。
祖父领父亲到屋后的竹林,对父亲说,一根好竹子,会生发好笋子。你要成为一根好竹子。父亲出生,祖父看了他的掌纹,像几行字。那些字后来长成一个钱字,祖父叹了口气说,这孩子以后要么是个捞钱的命,要么是个花钱的种。祖父对父亲说,你有两条路,一条路是读书,另一条路是使牛。不要习艺,不要偷盗,不要行乞,不要赌博,不要欺诈,不见财起意,不卖友求荣……祖父列举种种。他要把家族变成没腥味的鱼群,没邪念的族类。
父亲进了几年学堂,学堂就改名熬字堂,他熬了几年字膏,跳窗逃离熬字堂,在树林里躲了半天,偷偷回家。祖父把牛轭套在父亲肩上说,你去拉犁吧,这辈子就做一头牛,你要做不得牛,就别误阳春。
祖父言,是家传,金玉良言。后来,父亲染上赌瘾,十赌九输,竟说出没出息的话,他老人家那些金玉良言,真是金子是宝玉多好。父亲接祖父的年代,兵荒,匪乱,日本人,子弹拖着蓝光,像萤火虫乱飞,击中在黑夜里也无法躲藏的树。经年,从树的伤疤里挖出子弹,满篮子卖废品收购站,换成糖、盐和花布。一切正如收割后的庄稼地,拾取散落的粮食。运气好可以拾得一把刀,一支汉阳造快枪,有人会拾得机关枪和迫击炮。父亲拾得一挺机关枪,他与武器没什么缘分。机关枪已不威风,一架有病的机器,不是因为它的锈蚀,是因为它短暂的百年威名已经过去。生锈的荣耀,黯然失色。
父亲从无可能在战场上拾得一挺机关枪,他一生没有战场,他不是战士,连硝烟都算不上。这是运气。他赌博的运气也很差。这不算运气,叫手气。赌场输,梦中会赢,他常常从梦中惊醒,父亲相信,手气差,运气就会好。手气是一碗饭,运气是粮仓。手气太好,把运气吃完,一辈子就没得吃了。赌博名声不好,父亲三十岁还是单身。祖父咯血半年,野山参汤延长几天阳寿。落气时对父亲讲,往后没人打你骂你,你要记事,房屋田土耕牛,我不能帮你管了。等你变成穷光蛋,你那些酒肉朋友,你死了他们也不会埋你。光棍儿父亲到旧施赶集,碰到赌友牛客。牛客卖了牛,请父亲下馆子喝酒吃汤锅牛杂。醉了赌杠子宝。牛客说,你赢了,就做我女婿,你输了,房屋田土全归我,做我家长工。父亲做了牛客的长工。后来,牛客成了我的外公。有时候,输就是赢。父亲的运气战胜了手气。这是他一生中唯一一次得胜。
父亲做了丈夫,好像变了一个人。父亲做儿子时,经常挨打,打痛,打哭。每挨一次打,人会有一些觉悟,痛定思痛吧。父亲就是不长记性。父亲变了,每天起得比鸡早,干活儿比牛狠。谷仓是满的,一年杀三头肥猪,木楼挂满腊肉。菜园子睡满南瓜、冬瓜、萝卜,又大又甜,青菜像芭蕉树。农历七月有半月闲,外公要和父亲赌杠子宝,父亲答,戒了戒了,我捉黄鳝泥鳅给你下酒。那时的水生物多,不会深潜的多遭捕杀。人们认准可食的当美味。外公喜欢吃鱼,鱼跑得快,他就吃跑得慢的,黄鳝、泥鳅、螺蛳、虾虫,外公不欺侮人,只受人欺侮。他欺侮水生物,他不在乎。外公吃着油炸泥鳅、黄焖鳝鱼,一粒流弹从左边的太阳穴进去,从右边太阳穴出来,酒和血,流了一地。官兵和土匪对射,击中正喝酒的外公。不知道那粒子弹是官兵的,还是土匪的。一个人被击杀,不知道仇人是谁。子弹是铜的,是官兵的,是铁沙,是土匪的。一家人找了一阵子,也没找到击杀外公的子弹。一家人在外公凶死的屋里又住了几十年,我母亲多少次扫屋,也没见那粒子弹。没有看见,没证据,不完整。
对射的官兵叫祝三部队,土匪是师兴周团伙。官兵以首脑命名的,都不是国军党军,是地方武装,比土匪级别高不了多少。迫击炮不响了,机关枪不响了,打排子枪的也停了,最后稀稀拉拉的冷枪也停了。
家里请来道士,杀猪杀鸡,给外公办丧事。不管谁的子弹杀死了一个人,总是要丧葬的。摆好酒席,放起鞭炮,几十个土匪进村。头上包帕子不扎腰带穿草鞋的是土匪。村人认得出。再说,土匪群里也有三五个熟人。有个匪兵,人称班长,是不是班长?反正人长得像个班长,和父亲相熟。班长对父亲说:“兄弟,赶上你家办酒席,弟兄们饿了,劳你家招待。”匪兵们吃完酒席,又去牵我家那头黄牯牛。父亲不让牵那头牛,对土匪说:“班长兄弟,一家人过日子靠它呢。”班长说:“你也入伙啊,还可以吃牛肉。”班长抓着牛鼻绳,一个十几岁的小匪兵在牛屁股后边赶牛。黄牯牛一甩后腿,把小匪兵踢出一丈多远。它再埋头,犄角顶进班长的肚子,牛头挂着人肠子,一阵风逃跑了。
这头老实的黄牯牛,一下变得这么凶。
突然响起一阵枪声,人们以为放鞭炮。官兵杀过来了。官兵是戴帽子、扎腰带、打绑腿、穿胶鞋的,个个外地口音,四川话。官兵也抢饭吃,见土匪吐在地上的骨头,很生气。说父亲通匪,吊在树上用皮带抽打。母亲拿出几块银圆和金银首饰,给官兵带头的,让官兵消气。官兵吃完残菜剩饭,养足精神,追剿土匪去了。
官兵和土匪去了几日,黄牯牛回来了。那时候,黄牯牛已经三岁,懂事,耕土犁田,一身好功夫。父亲心疼牛,每到四月初八,过牛节,父亲给牛吃大米饭,吃盐拌嫩草。父亲从不打牛。
打牛,牛痛。
父亲挨过不少打,祖父多次打他。祖父也是个读书人,他相信棍棒之下出好人。祖父在世,父亲皮肉之苦不断。祖父去世,给父亲留下房屋田土耕牛,很少的钱和很多瘀伤。祖父去世后,父亲瘀伤未除。兵荒匪乱,兵去匪来。土匪来了打劫勒索,官兵来了又说父亲通匪。反正是挨打,挨打多了,人不知伤痛。那年正月初一,刚过完大年三十。父亲端一碗滚烫的油茶,一边喝油茶,一边咬一块烤糍粑。几个土匪进来,进屋就抢东西。父亲大吼一声:大年初一也来打劫啊?父亲把一碗滚烫的油茶泼向一个匪兵。那是几个小毛贼。大土匪过大年不出手,放假,小毛贼不放假。
那一次父亲挨打很重,躺了几天,屙身屎和血尿。请名医张安子来把脉,张安子也不开方子取药,说怕过不了正月十五。来了个过路客,讲四川话的。那时天已麻麻黑。父亲叫过路客留宿,二三十里无村无店。热菜热饭给过路客吃了,拿出一床新缎被,开客铺。那条被子是母亲的陪嫁,一直没舍得用。天亮,母亲已做好一锅油茶,猪大肠炸油,很香。又烤好糍粑,叫过路客起来过早。人不见了,那床被子也不见了。中午时分,几个人绑了那过路客来,还有我家那床缎被。近处村寨,只有我家有一床缎被,见过的都认得。一个中年男人,我应该叫表舅的说:“这个人拿缎被卖,我一看就认出来,当年接亲,这条被子还是我抬回来的。”父亲坐起来,看了看那被子说:“这条缎被是我家的,是我送这位过路客的,它放在家里也没什么用。出门在外的人,拿它换几个钱,做盘缠。”
过路客从口袋里摸出个小盒子,里面有几粒丸子。说是打伤药,也治蛇咬伤,过路客是个盗贼。盗贼都有打伤药。
父亲吃了药丸,屙了一大盆黑便,人好了。他以后挨过几次打,吃一粒打伤药,人就没事。盗贼的打伤药是最好的。盗贼不怕挨打,有秘药。父亲后来一部分经历和秘药有关。
父亲的前半生在找人。后半生在等一个人。他请刘二先生、胡八字先生两位高人算过命,两位高人说他命中带贵人。他寻找一个能帮他改变命运的人,不会挨打,不会担心黄牯牛被抢,青黄不接的时节不要借粮,一生有余。客来有酒有肉。他还要一口天旱不干涸的水井,一袋灾年不歉收的种子。他需要一个粮食英雄,帮他装满粮仓。父亲在前人开垦的土地上种植,一边过日子一边想,他要找一个帮他的人。
父亲算过命两三年,是太平日子,官兵不来了,土匪活儿也少了。涨水也有消水的时候。
父亲的日子是一条直线,他记日子长短的方法,不是日出日落,不是农时节气,他记朝代。他经历过光绪、宣统,大脑壳,小脑壳,还经历过韩国。日本人来了,打长沙,打常德,占武陵山再去打重庆。在来凤修飞机场。父亲被征去帮日本人修飞机场。父亲的这段经历很可疑,是谁征他?他在劳工营得了伤寒病。这个病传人。他从劳工营跑出来,往日本人堆里跑。要传病,也传给日本人,父亲糊里糊涂跑进日本人的医院。一位好看的女护士见他像一块烧红的铁,给他打针吃药,救了他。女护士会讲中国话,告诉父亲,她不是日本人是韩国人。父亲才知道,除了中国和外国,还有个韩国。韩国是哪个朝代?他想。父亲后来提了一篮鸡蛋和两只鸡,去飞机场看那位女护士,没见到人。日本人跑了,这一带的日本人,被一个叫王耀武的中国人给灭了。
父亲背了头半大的猪,去召市赶集市。我们一地有三个市,召市、贾市、苗市。召市最大,当然没有汉口、重庆大,是乡里小集市。一头猪,在小集市是大买卖。可以换回几斤盐,几斤烧酒,几尺布。一头半大猪能卖十一二块钱。父亲把钱捏在手里,去杂货店买东西。他拿出一块钱买盐。剩下的钱踩在脚板底下,这是防盗的好办法。这边还在称盐,那边就有人喊:“红军回来了!”有部队经过集市,领头的骑马。这时的红军已改名叫解放军,没改变的是帽子上的红五角星。父亲看着队伍发了一阵呆,然后就去追赶队伍。我大伯当年跟贺龙当红军,一去杳无音信。父亲那时年纪小,跟大伯走了一段路,没跟上。大伯在红军队伍里喊:“回去吧,照顾好爹娘。”这回红军队伍又回来了,他想看看大伯是不是在队伍里,能打听到大伯的消息也好。队伍走得快,没追上。
父亲踩在脚板底下的钱也丢了。还好,几斤盐还在。他一路往回走,边走边想:我大哥参加红军骑马,我这个人背猪,让猪骑我,这叫命呢。算命先生也难算呢。回家,母亲问父亲,那么大一头猪,就换了这点盐?你又去赌钱输了吧?父亲一点愧疚也没有,笑嘻嘻的。他在集市上的遭遇,抵得上一头大肥猪。父亲对母亲说,他在集市上见到了伯父的队伍。有一天,伯父会骑一匹大马回来。
……未完待续
本文刊载于《小说选刊》2021年第11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