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筱聆,女,1975年生于福建安溪,福建省作家协会副主席。著有长篇小说《香见》《茶王》《心弈》《女镇长》及中短篇小说集《佛跳墙》《秘密》等。作品见于《人民文学》《北京文学》《啄木鸟》《作品》《山花》等刊,被《小说选刊》《中篇小说选刊》等转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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曾经的钢琴王子高帷幄寄居于舅舅家,艰难岁月里,猪场的小猪是他最大的慰藉;王有男则因姐夫发迹由清贫变得富裕,性情张扬。寒露这天,两个年轻人的人生轨迹再次重叠,微弱与昂扬相交织,一段小小的间奏改写了彼此的一生。王有男努力介入高帷幄的生活,看似无私的付出却不仅是因为爱慕。小说悬念层出不穷,步步反转,在王有男祖父的寿宴上,纠缠不清的人物关系终于被厘清,残酷的真相也得以揭示。林筱聆细腻刻画民俗生活的细枝末节,通过两个年轻人不同的命运际遇和抉择,聚焦闽南地区的风俗和特殊的社会现象,体现出清醒的问题意识与文学担当。
——欧逸舟
《不然》赏读
林筱聆
事后回想,应该是从寒露那天起,一切便都埋下了伏笔。
托管中心的门关着,刘雁还没来。门边花台上坐着一个穿白衬衫的年轻人,正低头玩手机。这样的天气,穿长袖衬衫也罢了,居然领口、袖口都扣得紧紧的,像是害怕给体内的热气留有出路。水滴落下的提示音接连响了几下,王有男下意识地看了下手机——她忘了她现在用的是最新款的iPhone,不是两年前的华为。白衬衫一手抓着身旁的塑料篮子,单手打字,手指飞快。她在电话里叫了一声“刘雁”,他微微抬了一下头。两人的目光还来不及相碰,他的已经迅速归位。什么东西引起了她的注意。她忍不住又多看了他几眼。没错,他的白,他眉心正中央不大不小不左不右的黑痣,以及那淡淡的忧愁。高帷幄?难道真的是他?这么巧?!她的心急剧一颤,热流火箭般往脸上蹿,她慌忙低下头,紧紧抓住手上的旅行袋。她从小就特别喜欢白白净净的男生,像新刷过的白墙,也像刚拿出来使用的纯白瓷碟子。他除了干干净净,还文文静静,像是新剥出来的小竹笋。观音岩上最不缺的是笋,一年里有很长时间都有,春天有春笋,冬天有冬笋。长得像笋一样白净的小男生却是少之又少。他跟刘雁沾着亲戚的边,母亲是学校的语文老师,他比她高出三个年级。
至于吗,这么早?难得今天周末也不让人家好好睡觉!刘雁停下电动车,一边掏着钥匙一边噘着嘴埋怨。见她手上提的大旅行袋,便伸出手,你这是要出门?很重?
不用不用!王有男侧了一下身子,挡开刘雁的手。我就回来这几天,事情很多。她紧跟在刘雁身后。帮大姐看完你这里,我还要去厦门看房子,还要去了解孩子明年转学的事情,说是买了房子就可以把学籍迁过去。我那大外甥顶多也就在你这儿托管个一年半载。
你不是有开车来吗?那么重怎么不放车上?门打开的时候,刘雁招呼了一下坐在花台上的白衬衫。王有男听到了一个熟悉的名字。果然是他!
咦,你们应该认识的。进了门,刘雁突然想起了什么,转过身,指着他大声说。他就是高帷幄啊!你不记得了?我叔不是他舅吗?我们当年都叫他高小白。这名字好像还是你给取的?他妈是咱们语文老师啊,就是那个梳长辫子的刘老师啊!
噢?是吗?有吗?没印象。王有男摇头,做出一种努力思考的样子——她不想让他知道她记得。老师一直对她寄予厚望,可她已经不是当年的她了。刘雁像是明白了,没有往下介绍。
高帷幄双手抓起塑料篮子举在双腿间,屈膝弓腰叉开双腿吃力地往台阶上迈。王有男赶紧闪到一边给他让路,未料他也往边上靠。眼看就要撞在一起,她迅速转过身,踮起脚尖贴着墙站住。他走得像只鸭子,始终没有抬头的鸭子,仿佛头也被他手上的重物给压住了。刘雁指引他拐过弯去,把塑料篮子提去厨房,又支使他帮忙烧水,吩咐他帮忙把猪头下锅焯水。刘雁的侄子今天做十岁生日。十岁在闽南是个大日子,需要杀猪敬天公。
这个高小白,真是笨死了!他以为是在给猪头挠痒做面膜呢!刘雁几乎是骂了出来。猪头都没他笨!说完,急匆匆地往楼下跑。几乎刚跑到食堂门口,就听王有男急急喊叫。刘雁,你来一下,你来一下!刘雁收住脚往台阶上走,接过她递来的塑料袋。
你在哪里看到的?刘雁问。袋子里装着整整十二捆钱。
王有男指一指楼梯角。一开始我还以为是冥币呢,后来越看越觉得不对。你说这会是谁的钱?说着,她展开手中的一张纸,说,里面还有这个。
还是写给我的?要我把钱以刘爱娥的名义捐给教育基金会五万,给扶贫协会七万?这是个什么情况?刘雁完全傻掉了,把钱和纸条伸给她。这刘爱娥是我们那个语文老师刘爱娥吗?为什么让我代捐?她都死了多少年了?这不会是诈骗的吧?再说,我上哪儿捐去?
你别问我,问我我就更不知道了。王有男往边上躲,说得幸灾乐祸。诈骗能给你钱?你想多了吧?人家肯定知道你是个好人,知道你得过刘老师疼爱才委以重任啊,要不,人家为什么不委托我?不说这个了,不说这个了。对了,刚才你说那高小白笨,笨你还雇他?
我雇他?刘雁指着自己的鼻子,拼命摇头。我雇他就完蛋了,什么都做不好。
那你怎么支使他做这个做那个?她还是不想就此放过刘雁。
你说就那么点儿小事,再说了,他闲着不也是闲着?哎呀,你说这钱可怎么办啊?
放在以前,你怎么敢?她看到他正在往她的方向看,便紧急收住。
敢什么?刘雁好一会儿才反应过来。敢支使他?你以为现在还是当年?以前我是班长,不都你跟着我屁股转?现在你都敢支使我我怎么不敢支使他?!你以为他还是当年那个钢琴王子?早不是了。他高三那年,他妈抑郁症自杀,他爸出车祸,肇事者又跑了。
天啊,他那么受娇惯的一个人,怎么受得了?
是啊,他那么骄傲的一个人。高考考砸了,复读了两次,终究读了个二本的什么物流专业,连工作都找不到。如果不是他舅,他恐怕吃饭都成问题。
那么骄傲的一个人呆立在大锅前,却是怎么都骄傲不起来。经过一番上蹿下跳的猪头已经下了锅,锅里几乎要满出来的一锅水“咕噜噜”地滚开了花,时不时地往外溅。高帷幄的脚离锅足有一米远,捏着手机的左手别在身后,双腿叉开绷得直直的,屁股往外顶,脖子往前伸,抓在右手的大锅铲使劲往锅里够着铲着,却怎么都铲不动笨重的猪头。但凡有水从锅里溅出来,他就下意识地抬起一只脚,再牵引着另一只脚往后退,哪怕只有一点。这一退,锅铲立马悬在空中,他眉心的那颗黑痣透出几分可爱来。
我看你啊,真是吃不动这碗饭啊!刘雁把装钱的袋子往旁边的桌子一放,取了拖把拖了地上的一摊水,不停埋怨。亏有人还记得你妈,看你妈把你宠的什么都不会。
不然呢?不然要怎么做?高帷幄一边应着话,一边赶紧把锅铲往锅里压下,脚步像是被锅铲指引着往前碎挪了几步。双腿依然叉得很开,绷得很直,屁股依然往外顶。
行啊,看不出来啊,没想到你这穿金戴银的娇小姐还能做这种粗活?刘雁拍了王有男一下,不忘了调侃。少来!王有男拿手肘轻轻回捅了一下刘雁。你忘了我妈以前干什么的了?刘一香的女儿还能白当了?见刘雁频频道着“是噢是噢,都忘了”又凑了过来。
水滴落下的声音又接连响了几声,像是替他的沉默做了回应。他掏出手机边看边往外走,走了几步,又转回来。手机在他手上摇着晃着,他走出一个长长的椭圆形。又一条微信。他的手轻轻一点,一个娇滴滴的女声。他慌乱地戳屏幕,匆匆往外走。
肯定又是他那个阿莲,不知又伸手要什么东西了。刘雁望着他的背影一脸不屑。这年头,只要女的敢开口,谈个恋爱就像得了台购物机,点什么来什么。
他有女朋友?王有男的手被锅边烫了一下,她不停吹着手。
这才叫人不放心啊!不知哪里去谈的,听说那女的还长得很漂亮。刘雁把头摇得颇有深意。他舅不是我堂叔嘛,叫我要帮帮他,不要执迷不悟往里陷。谁的话都听不进去,他舅都快烦死了。不过说真的,如果不是谈了个女朋友,现在估计他还整天躺在床上玩游戏。
是吗?此时,王有男特别想认识他的女朋友。应该不会比我有钱吧?她猜测着女孩该是比她大的眼睛,比她细的腰,比她高的个头,应该还有烫得卷卷的长发。她一直很不满意自己的身高——一米五七点五,很尴尬的一个高度。再高一点,上了一米六,像自己的大姐,配上高跟鞋,可以往婀娜妩媚靠。或者索性再矮一点,就一米五五,像刘雁,配上齐刘海,再配上小白鞋,可以往可爱挨。偏偏是不上不下的一米五七点五,让人气得要吐血的一米五七点五。就像每次去看电影玩那个抓娃娃机,眼见已经够着了,但就是抓不起来,总是差了那么一点点。她不想说话,揪着猪耳朵翻过来,又翻过去她往屋外看了看,他还在不停地回信息。对了,你刚才说你没有雇他,那他现在在做什么?
养猪啊。刘雁举着装猪心的盘子闻了又闻。
养猪?她没听明白。
他舅在办养猪场,做得还不错,叫他去帮忙。他什么都好,长得帅人又实在。就一点不好,太实在。
天啊,他居然去养猪?王有男呆住了。他大她三岁,在闽南算是小冲。用农村话来说,冲不过是麻烦,冲得过反倒大吉。可是,他怎么可能怎么可以去养猪?许多场景开始在脑子里翻涌交织:跳动的黑白键、白净的衬衫、白净的脸、白净的手、臭烘烘的猪圈、脏兮兮的猪、一地猪尿猪粪……怎么可以?怎么可以?她闻到了臭烘烘的猪圈味,捂住鼻子往后退。
不要这么大惊小怪好不好?好像你不吃猪肉似的。你说当年我读书比你好吧?凭什么我好歹读了大专现在一个月才几千元,你就读了个高一,月入几十万?
这不是一回事。她摇头。当老师其实挺好的,我就喜欢当老师。
我讨厌当老师。刘雁擦着手,说得非常平静。不过说真的,我们现在做的其实都一样。
你?跟他一样?她指着刘雁一个劲儿地发笑。你开什么玩笑?你也养猪?哈!
对呀,我养猪啊!刘雁指着二楼走廊上挂着的一件件衣服说,那不都是能生钱的小猪崽?接着,又冲着她连眨了几下眼睛,其实,你不也在养猪?当然,你养的猪值钱!她的表情还来不及做出反应,刘雁突然一拍手,诶诶诶,我叔的忙可以找你帮呀,怎么没想到呢?
高帷幄当然知道刘雁的意思。可是,他已经有女朋友了。而且,说真的,王有男不是他喜欢的类型。怎么说呢?她太过社会,一看就不是“良家妇女”的模样。尤其是那浑身上下浓烈的脂粉气更让他受不了。她完全没必要刷那么厚的粉,这遮蔽了她天然的健康肤色。好在脖子不会说谎,它露出了她的本真,这让她脸上的白看起来有几分滑稽——甚至有种病态。他一直讨厌自己身上甩不掉的白,死人一样的白。他看不出她服装的品牌,但裙子上丝线细密、颜色复杂的刺绣、上衣领口精致的花边,各种细节都在传递着关于奢侈的信息。可是,她的腿那么粗,一点都不适合穿那么短又那么紧的牛仔裙,这充分放大了她的缺陷。她身上的服装和脸上的浓妆无疑都在朝着高贵一路狂歌,而她的眼神却是怎么都无法干挂的另一番景致。
……未完待续
(本文刊载于《小说选刊》2021年第10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