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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25秒的静止(长篇小说 节选)

  • 作者:美文苑
  • 来源: 原创
  • 发表于2021-10-22 18:06:0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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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陈继明,北京师范大学珠海分校教授、广东省作家协会副主席。主要作品有长篇小说《七步镇》《平安批》《0.25秒的静止》,中短篇小说《北京和尚》《灰汉》《陈万水名单》《母亲在世时》《空荡荡的正午》《蝴蝶》等。

      0.25秒的静止(节选)

      陈继明

      安南

      和很多人一样,安南教授也有些小怪癖,比如:晾衣服要搭配颜色,穿过的衣服少于三种颜色就先不洗,等几天再说;蹲厕所必须翻几页漫画书,不是任何漫画书,是有点萌的那种,所谓萌系漫画;每天都会早起跑步,但主要目的不是健身,而是为了记录日出时间,把日出时间记在一个迷你本本上,精确到秒。

      3月1日06:46:09

      3月2日06:45:18

      3月3日06:42:16

      今天是3月3日,过去的几天,日出时间每天都比前一天提前50秒左右,极为均匀。可是,从3月2日到3月3日,一夜之间突然提前了3分2秒。安南以为一定是自己的手表出问题了,父亲戴过半辈子的一块机械表,自己又接着戴,有时的确会忽快忽慢。安南接着跑步,拐过一个秀丽的小海湾,看见不远处围着一堆人,一看就知道,一伙大学生在拍作业。宛城这座漂亮的海滨城市高校云集,并且多半设有电影专业,随时能碰到经费不足、出不了远门的小剧组,只好让所有的故事都发生在大海边。不少市民都认识反光幕、枪形麦克风、三脚架、小滑轨这类东西。海边的每一处风景都像是刚刚辞别了一场家喻户晓的罗曼史,每一只海鸥的羽毛上总残留着几丝文艺气息。

      浅薄,令人作呕!身为哲学教授的安南在心里说,正如哲学在骂电影。打算反身离开的时候,安南看见高挑的女演员拉着红色拉杆箱,正向镜头这边走来。再滥再俗的片子里都不缺少一个赏心悦目的女主角,这也是尽人皆知的常识。安南迎着女主角走过去,尽可能不出声,心跳渐渐加速,几乎喘不出气了。因为那女子双腿修长,一身象牙白的衣裤被海风轻轻吹拂,平静中的飘逸令周围的一切变得宁静柔和又一派冷寂。一个挎着吉他的男子随后也从远处走来,两人显然要在此处见上最后一面,然后各奔东西。两人面对面说了些什么,男生就坐在一块石头上开始弹吉他,边弹边唱。女生还是面海而立,表情渐趋伤感。那伤感虽然做作,也还迷人,甚至正是因为做作才迷人。

      唱了几句,男生竟然忘词了。男生回头说:“对不起,又忘了。”导演火气很大,“你脑子进水了?第几遍了?”男生蔫蔫地说:“好奇怪,总是忘总是忘!”

      安南急忙跑过去,问外围一个戴眼镜的女孩:“请问现在几点了?”那女孩随便扫一眼手表,说:“7点。”安南问:“请问,是7点整吗?”女孩干脆把手表亮给安南,让他自己看。安南看到了含着浓浓香气的时间,并说了出来:“7点3分20秒。”女孩问:“要发射导弹吗?”安南使了个鬼脸,说:“不,发射别的!”女孩轻声问:“要帮忙吗?”

      安南粲然一笑,转身走了,边走边看自己的时间,和女孩只差了四五秒,那么,可以肯定,今天的日出比昨天提前了3分钟。这是绝无仅有的情况。他立即打车回到家里,再直奔卧室,找到手机,拨通好朋友马伦的电话。

      “马伦兄早上好。”

      “我知道你要问什么。”

      “你说,我要问什么?”

      “你不是每天记录日出时间吗?”

      “是呀,今天的日出比昨天提前了整整3分钟,什么原因?”

      “一言难尽,来山上细说。”

      “要不要约上凌千里、关广文他们呀?”

      “那还是约上吧,可能是最后一面了。”

      “最后一面?什么意思?有那么严重吗?”

      “见了面细说。”

      马伦

      早在十天前,马伦就发现太阳系出状况了,他的角动量监测仪破天荒发出警报,代表冥王星的那盏灯一边频频闪动,一边发出刺耳尖叫。假如角动量监测仪没出错,那么,这绝不是一个好兆头,它至少表明60亿公里之外的冥王星出现了角动量异常。马伦当时就做出推断:一颗不明天体从巨蟹座方向闯入太阳系,正在冥王星、海王星一带秘密活动,来者不善。不幸的是,接下来的几天,海王星、天王星等行星的角动量真的都出现了明显变化,而且有迹可循、很有规律。马伦认为只有一种可能:一颗运行轨道诡秘的不明天体,进入太阳系之后,径直向太阳系的纵深地带、向我们的地球这边飞过来了。连日来,马伦的大量测算也一再证明了这一点。昨天,那颗名叫爱神星的袖珍小行星同样出现了角动量偏差,角动量减少的数值和马伦预先算出的数值完全一致。

      是一颗大陨石吗?马伦首先排除了这种可能。不是陨石又是什么?

      马伦认为,黑矮星的可能性最大。所有的恒星最终都会死亡,最大的恒星死亡之后会变成黑洞,最小的恒星死亡之后会变成中子星,中等体积的恒星(太阳这么大的恒星)死亡后则会变成黑矮星。黑矮星不发射任何已知电波,既不发光,也不反光,没人能亲眼看见它,再先进的望远镜也看不见。宇宙间飘荡着为数甚多的黑矮星,它们不属于任何星系,没有稳定的运行轨迹,完全像无家可归的流浪汉,流落到哪儿算哪儿。而眼下,这个贸然闯入太阳系的家伙却是以标准的抛物线轨道运行的。

      y=f(x)

      黑矮星在上述抛物线轨道上以每秒200公里的速度运行,七天时间将飞越1.21亿公里(0.81个天文单位);另一侧,地球以每秒30公里的固有速度在自己的椭圆轨道上运行,相同时间将飞越1800万公里(0.12个天文单位)。不出意外,算上今天,七天后,两颗本该老死不相往来的星体将有一次致命相遇,凶多吉少!

      Δs=Af(Δt)

      这道只有马伦自己才明白的公式中,Δs是地球和黑矮星之间的直线距离,Δt是当前时间与倒计时的0点时刻之间的时差,A是一个常量,当Δt的取值使Δs等于0时,最要命的结果就有可能真的出现。黑矮星是黑色晶体,硬度和质量都远远超过地球,它和地球相撞,恰如一颗一吨重的铁球砸向一颗乒乓球。

      这个结论令马伦十分难过,他叼着烟斗走出院子,刚好看见圆滚滚的太阳正从宽阔的海面上一跃而出,悲美、陌生,不知何处和往日不同。马伦急忙低头看手表,正如他几天前就猜到的,日出时间明显提前。他想,3分钟,粗心人是发现不了的,但安南兄一定发现了。果然,一刻钟之后安南的电话就打来了。

      小重山距离市区二十多公里,海拔220米,周围是连绵不绝的海边山地,山上除了树还是树,除了花还是花,四季如春,没有任何光污染。当初给自己的私人天文台选址的时候,马伦一眼就看中了这儿。钱的事情不用他操心,他的亲哥哥马雷是这座城市数一数二的房地产商,最不缺的就是钱。马雷早就答应,给这个不务正业的弟弟买一座小山,建一座全世界最好的小型天文台,购齐全世界一流的观测器材。马雷之所以拖了好几年才兑现诺言,是因为学数学的马伦却迷上了天文学,眼里只有宇宙没有生活,一提起结婚生子就翻白眼。马雷更愿意建一座豪华的海滨别墅赠给马伦,再花钱给他娶一个漂亮女人。几年后,大家发现,马伦这个人实在没救了,他真的只对宇宙和星空感兴趣,只对数字感兴趣。与其天天听他唠叨这样那样的宇宙奇观和数字奥秘,不如把他打发走,让他一个人待着去,每隔几天打个电话问问,知道他还活着就好。

      天文台是马伦亲自规划建成的,处处以实用和简朴为准则,没乱花马雷的钱。整个天文台不过是一座建在山尖上的带院子的三层小楼,造价最多是海滨别墅的一半。面积不足三百平米,一层是会客室和办公室,二层是书房兼卧室,三层是观测室兼大阳台。观测室里主要有三样家当:角动量监测仪、射电望远镜、光学望远镜。房顶是白色圆顶,可以用按钮随时打开或关闭。圆顶如果在晚上打开,整个宇宙就像一个大大的贵妃梨,静悄悄地安卧在天文台之上,肥厚的一面担在圆圆的碗口上,尖瘦的一面指向高空,重心庄稳,姿态优雅。为什么像一个贵妃梨而不是苹果呢?原因是马伦曾经用一篇长长的论文论证过,宇宙的形状恰如一个成熟的贵妃梨,浑圆有致,风月无边。当时,马伦还是一名中学数学老师,当他写完题为《论宇宙的结构和形状》的论文后,曾专门去了趟北京,找到一位名叫金若愚的天体物理学家,被对方驳得体无完肤。灰溜溜回来后,马伦毫无保留地把他和天体物理学家吵架的经过讲给同事们听,别人不敢笑出声,他自己却总是笑得热泪盈眶。那之后同事们就开始议论,马伦这小子可能真是神经病。现在还多了个理由,本该羞死的事情却绘声绘色讲给大家听,难道还不是神经病吗?很多时候,连学生也喊他神经病。到后来,全世界似乎只有马伦的爸爸妈妈相信儿子是正常的。“马伦是神经病”的最大证据,还不是“梨形宇宙”,而是他早在上高中的时候就亲手研制的那台仪器——角动量监测仪,一台专门监测太阳系各大星体角动量变化的仪器。然而,太阳系的各大星体需要一个中学生关心吗?太阳系的各大行星有可能出现角动量异常吗?马伦万万没有想到,这台绝无仅有的仪器在证明它自身的存在价值之前,先证明了别的——证明它的发明者神经有问题。

      马伦点上他的紫檀烟斗,盯着那盏名叫冥王星的小灯,陷入少有的安静和孩子气的冷傲之中。不,不告诉任何人,他首先想。

      不过他立即告诉了穆穆。

      穆穆说:“老师,它终于闪了。”马伦问:“是呀,它终于闪了,我还是神经病吗?”穆穆说:“老师,当年我错了!”马伦问:“你错在哪儿?”穆穆说:“当年我不应该公开你写给我的情书。”马伦说:“我不怪你。”穆穆说:“你不怪我,我心里更难受。”马伦说:“当时你还年轻。”

      马伦回过头,认真地凝视着身后的穆穆,想起的却是另一个人:她远不是一个美人,个子不高,身材偏胖,肤色偏黑,声音柔美,说每句话都自带回音,眼神十分特殊,看人的时候会在一瞬间里变得又忧伤又乏力,就像服了慢性毒药,药性恰在看人的那一刻发作了。当年,在那所偏僻的县城中学,教了三年书的数学老师马伦正是被刚毕业的化学老师穆少梅的这种眼神击垮的。他给她写了第一封情书,她没回音,他接着又写了第二封、第三封,她竟然把三封情书都贴在了校门口的围墙上,全校师生都看见了,甚至半个县城的人都看见了。就像那次从北京回来,笑呵呵地向人们描述被金若愚嘲笑的过程,这一次,他看了校门口的三封信也笑了,笑得洋洋洒洒,而且并没有急着把信撕下来。自己是一个神经病的证据越来越足,校长找他谈话,告诉他要停他的课。这之后,他便凑足了他是一个神经病患者的所有证据——他事先准备好半袋子面粉,打扮成一包炸药的样子,重新找到校长,要求校长恢复自己的课。校长不答应,他指着炸药包模样的东西,问校长:“这是炸药,你信不信?”校长似乎一时又犯迷糊了,说不清马伦到底疯到了什么程度。校长慢慢地站起来准备溜走,马伦跨前一步,挡住校长,把他拉回到炸药包旁边,再问:“这是炸药,能把这座楼炸个底朝天,你信不信?”校长急忙回答:“我信!我信!”校长吓破胆的样子先把马伦惹笑了,笑够了之后,马伦潇洒地抖开“炸药包”,把校长染白了,把自己也染白了。从白色烟雾中大笑着扬长而去,是马伦留给那个县城和那所学校最后的背影。

      “当年我真是神经病!”马伦把穆穆搂过来。“你不是,大家才是!”穆穆说。马伦掉下一大滴眼泪,落在穆穆的额头上。穆穆问:“老师你为什么哭了?”

      马伦放开穆穆,站起来,去摁圆顶的开关。白色圆顶稍稍一抖,朝两侧徐徐落下,两个人好像站在一个圆柱上,缓缓升高。现在,两人的头顶已经没有任何遮掩,纯粹是宽敞晴朗的蓝色星空,是卧在碗沿上的梨形宇宙。

      马伦问:“我的角动量监测仪终于派上用场了,你说这是好事还是坏事?”穆穆说:“当然是好事,它证明你不是神经病呀。”马伦拍拍穆穆的脸,说:“傻瓜,马伦是不是神经病已经不重要了。”穆穆问:“为什么?”马伦说:“说了你也听不懂。”穆穆问:“为什么呢?”马伦说:“你忘了你的思维是我特别编制的,你只懂得两样事情——一样是和我调情,一样是扮演穆少梅,里里外外都是穆少梅。”

      “我能不能不做穆少梅?”

      “不做穆少梅?你想做谁?”

      “做我自己呀。”

      “你知道你自己是谁吗?”

      “我自己是谁,这还用知道吗?”

      “你自己是谁,你想想看,现在就想,好好想想。”

      “好吧,我想想我自己是谁。”穆穆真的在想,眨巴着眼睛时,两个光滑的眼球微微变暗。那种表情最多是困惑,距离悲伤还很远。马伦一时没耐心和穆穆费口舌了,因为他终究明白,穆穆就是穆穆,和穆少梅没一点关系,至少,穆穆的眼神和穆少梅没任何相似之处。眼神是最难复制的,再伟大再精细的技术也难以复制一个人的眼神,尤其是穆少梅那样的眼神。眼神不同,其他所有地方一模一样,也是白搭。刚才的一个瞬间,很清晰很清晰的一个瞬间,马伦发现,自己不愿意再看见一个假的穆少梅了,就好像刚刚才有了识别真假的能力。所以他指着楼梯,很不客气地对穆穆说:“你下去,我想一个人待一会儿。”

      穆穆一慌,急忙下楼去了。

      马伦觉得自己还算克制,其实心里窝着一股子更大的无名之火。他推开门,来到大而圆的阳台上,看见三只海鸥正从头顶掠过,扑向低处的大海,每一只海鸥的眼神都一清二楚,漂亮但狡黠,令人心悸。他站在阳台边上,扶着栏杆,先看看天,再低头看海。那条环海的高速公路近来变得繁忙起来了,不过,密密麻麻的汽车总是保持着君子风范,车距适当,极少摁喇叭,让马伦总是忽略了它的存在。

      马伦盯着车流,做出冷酷判断:今天是星期五,最早星期六,最迟星期天,路上的车辆会大大减少。地球上的电磁波会被黑矮星的强大引力吸收并转化。电磁波受到干扰,甚至完全消失,程序就打不开,所有受程序控制的设备都会失灵,手机会死机。

      转眼就到了星期天。从星期五到星期天,连续三天,日出都比前一天提前接近3分钟,或者不足3分钟,或者超过3分钟。日落也比前一天提前差不多3分钟。除此而外,倒是没发现更多异常。如果仅仅是这样——日长缩短几分钟,就好办了。但是,他坚信,灭顶之灾不可避免。这样的结论是用最严格的计算得出的,他没办法不坚信。

      安南和那伙朋友直到周日下午3点才上了山。这帮家伙屁股够沉的,他想。“米亚,来人了。”他喊。米亚欢叫着迎下去。他竖起耳朵,听见了好几辆汽车爬坡的声音。这让他有些不安,又极为兴奋。不安和兴奋其实是同一个原因,他们将嘻嘻哈哈、大喊大叫,夺走他一向珍爱的孤独,同时又会大大缓解最近这几天他对孤独的不适。他对着镜子快速理了理头发,发现自己好几天没刮脸了,黑软的满脸胡让他看上去更像一个狂人,往好里说,更像一个艺术家,实际上他自己更愿意显得谦逊一些、清秀一些。朋友们更喜欢他的满脸胡,他自己则认为,朴素白净的面目更接近真实的自己。

      来人已经在门外了。他打开院门,迎了出去。

      梅云指着小芒说:“我外甥女小芒,刚从北方来。”马伦看一眼小芒,说:“你好!”小芒说:“马伦叔叔好!”

      大家刚走进楼内,安南就急着问:“前天、昨天和今天,连续三天日出时间都提前了3分钟,马伦兄快说说,你这儿有什么发现?”马伦说:“大家先坐,先坐。”

      “天哪,这是什么?”苏唯唯指着电脑显示屏。几颗脑袋齐齐地凑向那个模拟图。马伦站在旁边一声不吭。

      凌千里很快看懂了模拟图,问:“老大,有那么糟吗?”马伦小声问:“你看懂了?”凌千里说:“快说快说,别卖关子了。”

      马伦坐回到沙发上,神情半是严肃半是呆滞。一伙人围在马伦前面,等他说话。马伦终于开口了,“你们先要向我保证,绝对保密,百分之百保密。”梅云带头说:“我保证!”小芒赶紧也说:“我也保证!”在场的人,包括公安局副局长关广文,全都表示“绝对保密”。

      马伦站起来,却还是不开口。安南砸了马伦一拳,说:“快说呀!”马伦并不觉得疼,说:“不过我也不忍心告诉你们,怕你们受不了。”梅云说:“那好吧,我们走!”梅云拉上小芒真的要走。马伦并不急,拧着脖子看向窗外。凌千里说:“老家伙快说吧,其实我已经看懂了。”安南说:“我也基本看懂了。”马伦鼻子轻轻一哼,不相信他们看懂了,回头说:“这个秘密,最多就我们七个人知道,绝不能说出去,不然会引起巨大恐慌。”大家的神色仍旧平淡松弛。

      马伦走向电脑,指着模拟图说:“这是地球,这是黑矮星,两颗星球一明一暗,从不同方向飞向同一定点,五天后将同时抵达!”凌千里问:“五天后?”马伦说:“对,算上今天,五天后将同时抵达。”安南问:“‘同时抵达’是什么意思?”马伦说:“谁也躲不开谁。”安南问:“你的意思是,会相撞吗?”马伦闭紧嘴唇,不再说话。

      “开玩笑吧?”苏唯唯的声音很大。马伦扫了一眼苏唯唯,说:“我也希望我在开玩笑。”关广文问:“黑矮星是什么玩意儿?”马伦指着模拟图说:“恒星的末日有三种,体积最大的成为黑洞,体积最小的成为中子星,体积中等的成为黑矮星。黑矮星不发光、不反光、不发射任何已知电波,不属于任何星系,像流浪汉一样飘来飘去……很不幸,十二天前,一颗黑矮星闯入太阳系,正以每秒200公里的速度飞向地球。”

      “你观测到了吗?”苏唯唯问。“黑矮星是任何望远镜都看不见的。”马伦答。“那么你的依据呢?”关广文问。马伦心里一横,决心把一切毫无保留地说出来,就在一摞乱糟糟的资料中抽出一张A4白纸,用铅笔快速写出一道物理学公式:

      P=mvl

      “黑矮星虽然不发光、不射电,望远镜看不见,但是,它有质量、有引力,所以,它的到来绝不会悄无声息,附近的其他星球绝不会没有感觉,至少,它们的角动量会发生不同程度的变化。你们看这个公式,就是一个物体围绕一个定点旋转时,角动量的计算公式,P是旋转体的角动量,m是它的质量,v是它的速度,l是该物体和定点之间的距离。一个物体在围绕一个定点做旋转运动时遵循角动量守恒定律,没有外力作用,它的角动量不会发生任何变化。反之,角动量就很难继续守恒。”

      马伦发现大家差不多听明白了,不过有人肯定只是假装听懂了而已,有人大概根本不知道“角动量”是什么,又不好意思问。

      马伦很难不说下去了:“早在十二天前,我的角动量监测仪就发现,冥王星的角动量有了变化,接下来我一边计算,一边等着看海王星、天王星、土星的情况。糟糕的是,它们的角动量无一例外都变了,而且非常有规律,和我的计算高度一致。可以百分之百地肯定,黑矮星进入太阳系之后的一段时间里,是以标准的抛物线轨道运行的。如果它继续以目前的速度和轨道运行,五天之后肯定和地球正面相撞!今天是第一天。”

      “人类难道就没办法吗?”小芒的声音很小,带着一丝童音,马伦半笑着对小芒摇摇头,小芒又问,“‘正面相撞’是什么意思?”马伦扫视一眼大家才说:“黑矮星是质量极高的黑色晶体,这一颗黑矮星的质量和引力应该超过了地球,但体积肯定比地球小很多,可能和一个格陵兰岛差不多,它和地球正面相撞,就像一个大铁锤砸向一只小虱子。”

      小芒看着马伦,眼泪汪汪,另几个人则一概是满面冰霜。不知为什么,大家尽管有完全一样的悲伤,却讨厌有人哭,见不得有人流眼泪。梅云拉拉小芒的手,目光凶狠地示意她别哭了,小芒赶紧抹一把眼泪,忍住不哭。

      天色快速地暗了下来,已经是来势汹汹的架势。马伦摁下开关,突然闪现的灼灼光亮,也变得十分苍白而妖幻,令大家心生惊愕。

      “我先走了。”苏唯唯说走就走了。

      剩下的人相互看看,不知道该怎么办。梅云也开始用手背擦着眼睛,安南悄悄摸出纸巾,递给她。

      凌千里说:“说实话,今天早晨我也看到了一点不好的征兆。凌晨4点,我出来跑步,发现上弦月的西半角模糊不清,有些奇怪,再仔细看,双鱼座的某个位置,也就是古人所说的娄宿,不同寻常,红彤彤的,亮极了,亮度比往日增加了几倍,血一样的红色光晕直逼上弦月的西半角。”

      “什么征兆?”马伦问。“荧惑犯月于娄宿,大凶之相!”凌千里说。“这么说来,千里兄你也相信地球有麻烦了?”安南问。“可能是大麻烦!”凌千里说。

      关广文问凌千里,也问马伦:“没意外吗?”大家把目光重新投向马伦。马伦说:“我当然希望有意外!”大家从马伦的眼神里看到了完全相反的意思:很难,很难有意外!

      关广文说:“马大师好像希望地球毁灭。”马伦立即说:“没有没有,我也不是大师。”关广文说:“有个常识,越是百分百肯定的事,越有可能出错。”马伦低声说:“那就等着看。”

      …选读完…

      (全文见《中国作家》2021年第9期)

    【审核人:站长】

        标题:0.25秒的静止(长篇小说 节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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