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史诗(中篇 节选)

  • 作者:美文苑
  • 来源: 原创
  • 发表于2021-10-22 18:05:5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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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有只橘色的双翅苍鹰是个塑料玩具。鹰翅展成笔直的一条硬线。小孩子要手持鹰脊一直往前跑,一直往前跑,就代表了它在空中飞渡么?

      绮嫦看见她的姊姊绮丹旋过身去,捏住鹰头把它轻置在窗户的插销上,鹰的勾喙就叮住,鹰身悬宕,确有一种载沉载浮的神境——背后有一片云天在着。此后这只鹰一直在,但许久不在眼前。她看到这只鹰,就记起绮丹那次似乎在等一个人。

      不晓得是不是同一个人?从前是有一个男子躺在她姊姊的被窝筒里。一个人睡一头。那只鹰还叮在插销上,她摸着门把手,问:“他是谁,怎么跟你睡在一起?”绮丹微笑起来,“你猜?”微笑消失掉了,鼻孔清出两声重气,像受了寒。绮丹把头抬起来,挪了挪枕头,重重地枕下去,想枕得舒服些。“我怎么不认得。”绮嫦问,但绮丹没有再答应她了。

      中午吃过午饭那当儿,人仿佛都无事可做。绮丹弯腰用手托起她的右手五指,笑说:“她的指甲好看,一个赛过一个。”她早注意到了绮嫦手指甲好看,不过是在他面前第一次提起。听见绮丹这样说,他也低头敷衍地看了她的小手一眼。倘使用指头肚刮过去,确实一个比一个翘,如那汉语拼音里的四声。他笑了笑,表示赞同。尽管发生了一些事,绮嫦始终没有清楚地看见过他的模样。

      他大约真是连额角眉尖也平淡,所以那张瓜子脸——男孩子长一张瓜子脸,虚虚笼笼的,不见一会就让人忘记掉。窗户外只有点太阳花花,不是太快乐。光只稍微一折映,他的脸更有层静悄悄的雾白。

      绮嫦把手抽回来,往后一缩,偏在后背,眼睛往上抬了抬,看了他一眼,整个地有退怯的沉默。这种退怯的沉默是天生的,一出生,身边就全是大人。倘若她是个男孩子,他会是学校里的混世小霸王。她母亲成天往学校跑,白发飘萧地给老师同学赔不是而衬托出他的顽劣。

      “十岁生日带你出去玩一趟。”大人说。十岁二十岁一定要在家中热闹,因为三十岁就嫁人了,要在别人家放鞭炮。

      再过两个月绮丹就要二十岁,他们早有此意,预备热闹一番,她母亲表示杀一头猪,“猪正在长膘,杀就杀掉……”绮丹站在桌前倒又表示不愿意了,“我就放两只花炮,我看还是简单点好了。”

      “那么,就带你去市中心走一趟吧。”她父亲开绮嫦玩笑。这样的一种玩笑,不动声色,很中国式的男性幽默,乐而不淫。她父亲兴致好的时候,就跟她说这样的笑话。

      “我不要去。”绮嫦听出来了。

      “那么去一沟好了嘛。”

      “一沟奶奶就在那里,我不去。”她祖母的娘家大本营在东边的一个镇,沿去市中心的一条大路一路嫁过去,她实在辨不明白,便每以地名冠于“奶奶”称呼她们。从前人可以生这么多,他们不懂避孕。一路上全是熟人,哪里像是去远处。

      “咦,那你要去哪?”

      “去北京,去看天安门。”戋戋细语,然而吐字清楚。大人们笑起来了——笑她还不笨。

      “那去北京干什么?”

      “去北京看天安门,看长城,不去长城非好汉。”北京她就知道个天安门长城。最后一句她说得老高,有些颤抖,因为忧愁他们不答应。也不知道她从哪里听来的这一句谚语,只懂得用在这里会表示一点决心,也用来说服。

      交了十岁,她还踏着大步子喜欢溜来溜去,祖母就喜欢她活泼似小蛇。大太阳底下,粼粼的,那是她咯咯的笑。她父亲以为她的“雀子”就是这样溜掉的,嘴上也说:“你哪里像是个女人。”这是最恶毒的话。他的妻早先流掉的一个,他看见是个成形的男孩子。他把那团热乎乎的一团血肉用麻布包包起来再埋在祖宗的坟边。他跪在那里,拍拍手掌,乞求来世还要托生在他家。但他后来在医院外听见啼哭,搓着大手,声称就知道是个女婴了。看见是女婴,他也很不高兴。

      这个女婴一直就在镇中的小巷子里窜。坌的磨砂纸似的水泥地,能看见一粒粒细小的石子,很容易使人想到万一跌下来定是皮破血流。巷子叫“岳飞像”,是纪念岳飞抗击北寇而刻的像,大刀阔斧,姿势逆风向前。几十户人家两边夹峙,其实应叫“岳飞巷”。前面挖了三道大沟隐蔽伏击,于是又有“一沟”,“二沟”的地名。当然那时没有武功,就是角力,适当的防护就等于保命。挖出来的泥土就堆垛在这里,把这里的地势抬高了几丈,挤挤挨挨住着几十户,往后延展,赵姓就这里坨聚。方圆十几里,有顾姓,朱姓……市中心反而像一口锅底。住户间七叉八叉搭了几个茅房,深坑里面嵌一只豁了口的粗釉酱黄大缸,也有人家用这种缸储藏水。茅房是用碎砖和泥土砌固,有许多孔隙,用赵绮丹的考试卷子糊起来,试卷上的分数常常不及格。

      绮丹不大愿意把他带回家来。大概觉得他一定不大上得惯这样的茅厕,他个子很高,蹲在里面佝偻着。有次他向绮嫦要一把小铁铲,她知道他要埋他的一泡屎。他高个子,笑容可掬,就是不大出声。

      绮嫦总在他不在的时候够树上的桃子。好的桃子却从来长在最高枝。她早就拣中一个,痴白中隐赤。她苦于太高,在那树下转来转去,再不摘下来,就熟极而烂了。她叫来祖母抱起她,祖母老缩了,还是嫌矮。她又拿来一根棍子打,打到了地上,也打烂了一块。她总觉得可惜。剜掉坏的一角,仿佛中了邪一样,与刚才看到的事实一点也不相符。桃树的简静的一丛伸到墙外,引来别的人驻足观看。

      她的一个小学同学叫“黄毛”,头发眉毛稀疏,似乎因营养不足也因此发黄。不晓得他从什么地方溜进院子里,被绮丹看到了,他背靠墙,像是被人逼到了墙根。他嗄着声音:“我就是来看看……我没想要摘桃子。”绮丹笑说:“我知道,那你可以走了。”他又问:“绮嫦在家么?”绮嫦出来先是“咦”了声。他从没来主动找过她。他与他家隔壁的女孩子走得近,后门一开,就是她家院子。那女孩子写字迟慢,单眼皮,又呼着厚重的鼻息,嘴角有一点闪亮晶晶,其实也没有,但总觉得是有那么一点。在冷风中,手总缩在袖口中。他是长得稀疏可爱,像是随时要夭亡。她知道她现在笼络他。

      她笑说:“我没有看见她嘛。”

      “她不在家呀。”他站在大门口告诉绮嫦,有些心不在焉,“那我们找谁一起出去?”

      “我今天不想出去。”她站在那里,留意他脸上的表情。也是下意识地觉得,只要出去,一定会遇见他家隔壁的那个女孩子。一定会遇到的。

      她随即转身到庋藏杂物的小房间去翻找小玩意。他家里有一桌子的小东西,她很恋慕。他会把肥皂绑在一个船形泡沫的尾巴上,利用肥皂的融化产生力,而推动小船。她找到一个螺母,他看了没意思。

      小房间霉阴阴的,有一座稻积子,她母亲在稻谷里埋了几只青柿子,容易变软。因为这样的气味,总觉得过往有许多东西在沉积,有许多神秘。他在里头东张西望,他拾得一把锄头担在肩上,做一个荷枪的兵。她随即又拿起一个司线交给他。他问:“这是什么?”“我爸用的,轻轻一弹,能弹出一条直线来。”她说。他果然站住不动,认真翻看里头有什么机关。

      一直到时间很晚,他隐约听到家人叫他回去吃饭。他不作声,她也就当没听见。他自己想要弹出一条好看的直线出来。他看出来里头的墨已经干涸。他很聪明,她总觉得他很好。幼儿园一连几次拿“好宝宝”奖状。然而,他对她这么些时候,她就是胜利。他去兑了点热水进去,把机栝扭开,拉出一条粗线,然而粗线的尾巴糊掉了。两人把墙上弹得到处都是墨迹,毁掉了一面雪白的墙。她母亲看见那木门紧闭,躬身从门缝里窥里面。胖胖的脑袋后打着田螺纠,若打成一根独辫便像一颗钉。她让她开门,两人嗒然地隔在那里,像犯了一个错,尤其是他。

      已经太晚了。墙上的淅淅凌乱的痕迹已被隐去。面对母亲似的大人,两人都觉得意志消沉,如同远山上的烟织。他揪住那线在指头上绕来绕去,嘴角翕动。她看着他溜走了。吸引他一时,她总不能变出十八般花样来永远吸住他。

      2

      绮丹总是这样旋过身去,仿佛她身上着一袭裙子,可以舞出圆。那鹰只被轻放,于无意中生出的一种机智使我惊叹。她没有穿裙子,头戴一顶绒线打的贝雷帽,帽檐向上半蜷曲,影子落在眼睛里,像站在屋檐下看别处。她姊姊类似这样的善良,近于一种空白。唯有比绮嫦多许多那在成年人眼中的女性的成就;她脸架子小,眼睛却饱满,嘴唇饱满,似乎也就是“脸如银盆”的模样。她的女性模样在悄然中显露。皮肤的黑便使齿如鲜贝,像刚被太阳晒完过。她站在花丛中晒热烈的太阳。花也开得过于壮丽盛大,遮蔽了老枝的萧瑟。她黑是黑的,却黑里泛金。

      她一开始,从上海经常回来,不过在此后中次数越来越少。那轿车占满巷子一路开过去,掀起灰帘。那房屋角的“石敢当”上坐着的几只屁股跟着一起转过去,嘁嘁喳喳,“变了!”“大变了!”此外就是听他们说她别的事,嘁嘁喳喳。她的脸瘦且硬,黑中没有了金色,便变白了许多……

      她说她书读不下去了,没心思读下去了。初中读完,高中都快读完了,读到这时候不读了。就是不读了,没有说什么。有时也觉得前面都已白费。

      她父亲踏着一辆三轮车,三轮车上是她的被褥、枕头、水壶,码成一座小山头,吱吱呀呀,一路颠簸送回来。光天化日之下,使人惭愧。

      绮丹穿着碎花睡衣睡裤,从此就这样了,不会去多想。发了一会呆,她吃力地把东西一捆捆往家里搬。一项浩大的工程,她热心地参与在这变化中。门前的两棵树木长势参天,交盖相映,有两个人站在底下说话,不时地往里看。有几只老去的蝉蜕勾在树皮上,但还是有蝉鸣强聒不舍,砸进人的脑袋里去,仿佛脑子里也住着一只蝉,扭紧神经,迸得使人痛楚。她错过一节课堂,再错过一节,就这样下去了。东方式的无邪纯真,也近于一种无视与勇猛。她自己坐在廊檐下十指交错地扒手指甲,用嘴吹一吹细屑。

      绮嫦躺在庭中夏席上舔雪糕,撑起双膝,紧紧并拢,她也觉得在庭中岔开双腿要诱人看得更深。她听见外面有人喊“磨剪子镪菜刀来——来——”声音更远还生,纡而稳妥。

      她课间上厕所,也要问同桌是否一起去,同桌说要等一会。她就等一会,磨磨蹭蹭。同桌在整理书。一本本翻验,摞在左侧,再一齐推到右侧。

      “听说班主任要课间大检查。”他们经常这样突袭检查。

      “怎么又来?”绮嫦问。

      “我是听他们说的。”

      同桌穿裙子,很快就蹲下去,接着是一阵“雨战竹林”。砌成的厚厚的两壁,底部全被蚀空了,积了层薄壳黄垢。她的一泡尿浇在一部黑色的手机上,不晓得是从裤子口袋里掉出来还是扔在里面的。她倒是什么都不担忧,越是遇到这种情况,她越是什么动静也没有,所以觉得很可惜。

      两人互改试卷,看到答案不对,马上高兴地打个红叉。在比谁打得大,看得她心惊肉跳。一下课,同桌就往后面走,站在她要好的一个朋友桌旁,夹道很窄,她总要一会儿就相让别的同学走过去,铃声一响,她又回到座位上。绮嫦总觉得她有太多事没有告诉她。但有一段时间,她不往后面跑了。她把书堆推到左侧去了,中间余出一个大空档,两人在里面可以头碰头,可以把下颔埋在肘弯里。

      绮嫦一面旋转手中的笔,“我现在不大理后面的人了。”同桌的嘴角塌得扁扁的,脸大,眼睛嵌在里面,细长的,不笑也像笑。不高兴,就这样把嘴角塌得扁扁的。绮嫦“嗯”了声,没说什么。身边总空缺在那里,像是她跟她老在闹矛盾似的而不睬她,她就要往后跑。此后,她买了一个玩具似的塑料密码本,图画模糊不成形,却有很劣质的鲜艳。两人写下了共同的愿望,将来要去空阔的地方过自由的生活。傍晚有秋风吹过。

      密码本被班主任发现,他让她们打开本子。他看完后,让两人当着全班人的面读出她们的愿望,两人都笑,用手左右揩一下脸,那笑掳掇不起来。一读就知道,这是个悲剧了,便用笑来纠偏。

      她的班主任写得一笔好字,她于无意中模仿起来。他老是低着头看脚下,用教科书仿作古诗中的“歌扇”来半掩下颔。期中考试开家长会,成绩不算坏,她还是不放心地问:“朱老师可说什么了没有?”她母亲一面把一只红色塑料袋随手往哪个缝隙一掖,一面说:“说这个学生学习刻苦,品德优良。”“还有呢?”她略有些失望。她就应当是刻苦的,以之来弥补智力上的不足。但她的刻苦不过是在长久的沉默中所习惯的不放纵。或许培植出点智慧的根芽,那也是在潜移默化中,是在花费数倍于别人的时间中所得到的一点神的启示。

      她同桌看娱乐周刊,半个月一期,油纸印刷。她喜欢韩国的一位演古装电视剧的明星,饰演的角色历经难险而成功,就有崇高的美。她把过期的要过来,图像裁剪下来粘贴在文具盒里面。她的多疑多思就使文科很好,文科就是需要写许多的字。板板整整的字,老师不忍心给鸭蛋。她的手掌都磨出了茧皮。她把写完的笔芯用橡皮筋扎起来。她会取得最后考试的成功,她对此深信不疑。她曾想以此作为人生正途。不假思索,却也艰难。

      她的父母种地,种地就只是卖力气,需要大劳力。她父亲却总是坐在上首喝酒,“我的钱多啊……银行的钱还要多,摞得有多高呢,我有回看见,有这么高!”他诧异地模仿出钱的高度给姊妹俩看。她们没有任何表情,他鄙夷地侧头,嘴里嚼着咸菜叶子,烂叶子嚼不烂。他的人生后期全部依赖他的妻,在依赖中养成傲睨的性格。他又仗势他是家中长子。他到中年的时候坐在上首就已经瞪着铜铃似的眼睛瞟她们。一双筷头并拢在碟缘上,小长柄勺子搁在干净的白瓷盘中。并没有像样的几个菜,也要七八个碗铺排下来。她们的母亲却懂得实际的人生,恐吓绮嫦绮丹:“你说没钱啊,没钱,你能买到什么,你屁也买不到一个,被人瞧扁了呀。”他们提前想到坏结局。“没钱的日子难过呀,没钱,你只好屁股给人家踢。”绮丹在镇上替人家站店有了些时候,为家中添了许多小东西。首先是替自己买了几张明星画报贴在床头,也用来挡住白墙上剥蚀掉的一小块一小块。画报上是情侣明星。又买了件雨衣,一把雨伞,挂在门后。床前摆一条牡丹花红地毯,一整套的白瓷茶具,还有四只绿色玻璃喇叭口杯子,用来喝苹果汽水。那汽水就是绿色的。她母亲……她不能赚许多钱。她提前想到坏结局恐吓自己。

      绮丹要买只手表,忽然地想要一只。他们告诉她,他们哪里来的钱?把表买来,会有人来偷。她不依。临了还是拿出钱来了,她知道,临了一定是有钱拿出来的。母亲陪她去,其实她的母亲什么也不懂,一直陪坐在那里,手抄在口袋里,一直在口袋里握着一叠钞票。其实那笔钱一定是没有了,她想多捺一会,只会使钱有一点柔软的温度,更使人伤惨,像冬天中红彤彤的脸腮。

      她的母亲只是坐在那里一直在那看她的动作,脸包着惨绿头巾,柜台上灯火辉映。绮丹把表戴在腕上远近比对,在那里校整时间。她的母亲凑近去看那只表,看看可有几点钟了,不过因为是罗马字,她看不大明白,但也不肯移目。她的这点缠绵使人讨厌。她总是不经意提醒绮丹那表还在不在,或者看见了,就说起那买表的事情,提醒这表所费不赀。她的可怜不值得人去同情。

      在绮嫦六岁时,她们的母亲还年轻的时候,一个人千里迢迢去坐火车到上海做帮佣。但不多久,她又回来了。问起原因,她告诉别人是因为她不识字。她年轻时很好看,一双蝌蚪眼,尾巴似乎在糯糯地扫着人。“我们不识字的呀。”……可是她会算。她前后换了几家,而且时间做的都不长。那女主人们都长着长头发,头发丝容易掉在瓷砖上,只能弯腰用手一根根拈起来。一天要弯许多次腰,在她的女主人面前。她后来一直住在乡下了。因为老往地里跑,脚上着双黑胶短套鞋,髋骨往两边突,穿条短了一截的蓝布裤子,使得一双瘦腿分外地长似鹤腿。屁股后面是一块灰色补丁,密密的针脚,像破砖底下的潮虫的行列。她总像是刚从泥地里站起来,忘记了掸屁股。肩上扛着把铁锹,绮嫦叫她回家吃饭,她整个地像狼草一样,被风一刮,不知挂到哪家大门口去了。“她现在,走走就看不到她人了。”她父亲把脸一甩,表示不屑。一条街上的人都认得她,一只手叉着腰站在门口说起话来头头是道。“我家大丫头花钱,你不要问她,花钱是来得个会花,跟我们哭死了,要给她买只表,好了,时间长了就要翻新花样了。家中有多少钱就能告诉她们了?跟你要这要那,你把一分钱给我用哉!我老是说这死话,儿女都是假的,满床儿女不抵半床夫妻。”她对大姑娘不满,同样地觉得二姑娘也不好。

      “你们二丫头十岁时没热闹。”他们说。

      “说不热闹,一年两个人生日还是要过的!大丫头要,二丫头也要。那二丫头十岁,是她先过的,我们哄她说带她到汉留一沟去玩一趟,她晓得不去,坏哩,跟我说她要去北京。”众人又一起笑了起来。

      绮嫦其实很少开口要东西。她并不意识到家中贫寒。只有她母亲的那条蓝布裤子,永远在提示她家的不富裕。不不,她家从不缺东西。她家东西甚至很多,那些想不到的小东西。各色各样的杯子,小塑料盒子,还有许多颜色与花纹的碎布。

      那条蓝布裤子,她寒暑假的每天早晨都有一大脚盆衣服泡在那里,里头就有这么一件。烟潮污辣,是做事时急出来的尿在裆里烘干,混了汗水,有股奇异的难闻的味道。她的手都搓红了,衣服领子袖口洗不干净是要被否决掉,然而她是记不得了,多少次被否决掉。她母亲不甚满意,不高兴,脸色沉下来,把没洗干净的衣服领子拿到她面前看,迫她向后退几步。

      她现在一样没有地方可去,巷子不大走了,长这么大再溜来溜去,是要被人说的,女孩子好动就有种滑稽的蠢。她站在梳妆台前摆弄她姊姊的东西,她不懂化妆。她就是有种矜念,想让相机摄到。为拍照而正经地摆出表情,没有美的欲望的展示。成年人拿起这照片看到的却是另外一副她十几岁少女天然的风韵。柔怯的,即使大笑也很弱。她当然不会懂得——正如同她姊姊涂红指甲油。她却不明白这红色的意思。她天性喜欢红色,自然想到黄色,就像用水彩笔作画,用完了青色就会立刻用橙色。

      她有一件黄色的绒线衫配粉色的马甲,如果马甲有长袖,那会更好,然而没有粉色的长袖外套,她只能买了这件马甲。她头发厚密缭绕,看起来整个脸就躲闪,尽管有一副静穆的表情。绒线衫袖子有些长,她把袖子卷了一道,当初买的时候以为可以穿许多年。可是别人会看到这件马甲的合适,那蓬蓬鼓鼓的马甲果然促使一双玉臂瘦长。她自己就感到那双臂膀很有些受冻,就为了展示这件粉红色马甲的非常适体。

      她现在穿这衣服站在菜花田里拍照,绿秆子顶着黄花团,高高低低。绮丹穿白色的绒线衫,双手搭在她肩膀上,站在她后面,像盏灯罩住她。似乎时兴绒线衫,颜色可以自选。现在我看这张照片,我看这样的神情,知道当时意念中的那种品质。心中所想总与实际中的行动不能够完全一致,就会退怯。这在我认识一个来自福建的陌生女人后,清晰地意识到了这一点。

      这从照片中那卷起来一道袖子的黄色绒线衫就看看出来了。两人站在菜花田里照相。她不知道为什么袖子要多出一截,要卷起来,大概是那时身体长得缓慢,以为可以多穿几年,有意织得长一点。她记得这件绒线衫穿了很多年。

      她们没有挨过饿,从祖上开始就种一片广袤的地,腴厚的,即使外人不察觉其中,即使家里铁具洗得很干净,也似乎充满尘埃。就像绮丹,她一有时间就把家中的东西整理得十分整齐,整理成父亲的吹嘘中应该有的辉煌背景。然而,东西太多,也易惹尘埃,揩拭不了。绮丹很爱整洁,整天需要打扫。她永远在拖地,在一间铺满旧的,花纹设计很老气的瓷砖的房间里拖来拖去,想把这老气拖掉一点。

      她的曾祖父是一个大地主。他在夏天悠闲时诱了一个微骨肉丰的寡妇,寡妇的四肢透过薄衫如一节节白藕。他在她背后眯起眼,眼珠子在眼洞里咕噜噜地——像饿着的肚子咕噜噜地——注目她良久良久。在那个物质匮乏的年代,使人觉得阴惨。曾祖母有一双小脚,脱去绣鞋,父亲说起那脚来至今令人骇异。她总坐着,低头做针线活,露出一截白腻的颈子,针线活做得铁板铮铮。他死时,她坐在门内看见那个寡妇在门口来去徘徊。她不与她说一句话,就那么笑着坐在门内。然而问起亲戚家待嫁女青年可有了人家没有,就一定要说起她丈夫的不好:“千万不要嫁像你舅公这样的,举手就要打人,少年时打掉我一只耳环,不知道滚到哪里去了,到现在也没找到。”“你看他的一只嘴能说会道,那你问他认不认得杭州大女儿的家在哪里,你问问他看,你看他认不认得。”

      找人不能找像她祖父的,会打人,少年时打掉了我一只耳环,我到现在也没有找到。她重复这话,觉得她活得太久了。古希腊中的女先知,与神要了像沙子一样多的年纪,却忘记说要年轻,于是一直活在年老时候。

      3

      绮丹冬天很少下床,她一到冬天就像个残废。河里已结厚厚的冰,她的母亲很早就拿块石头在冰层敲个窟窿来洗菜。她在床上听那“啪啪——”的回声,直到冰破,她忍着肚饿,把头更深地埋在被窝筒里。她母亲洗完菜,就把冻得麻木的手抄在衣襟底下渥暖,龇牙咧嘴,站在门口问她什么时候起床吃早饭,此外就说几句别的话。她坐在床上等春节来临。她感到很快乐,于是早饭就在床上吃完。窗外天气很好,没那么冷了,可是她不去晒被子。

      她外祖父的私生子来乡下过春节,总要在河边看冰。上海的水不结冰。他早早地起床呼吸清冷的空气,觉得冷的空气总是很干净。他跟绮丹讲些上海的事。告诉她,他从学做烧饼开始,然后自己开了家铺子,到如今已经生了两个儿子一个女儿。女儿在清华读书,儿子出国留学。他给她带来上海的丝巾与皮鞋。

      他们早知道他是私生子,说话时带到他就保持微笑。祖父连夜托人把他带到上海做学徒,托人的时候讲了许多他自己的苦衷。说这个孩子留不得,留在这里,恐怕活不长了。现在他的眉毛跟祖父长得很像了,眉长连鬓。长到中年时候就笑着叫绮嫦“小金豆”,这名字很像铝皮门上的铜钉。他手掌低低地摊在她眼前,并在手掌中排出十个新铜五角。

      绮丹等天暖和时候就要去上海,一切都很便利。

      绮嫦跟她母亲在路上走着,刚寄了两床新被胎给她姊姊。孟冬之月,新被胎厚而重,盖在人身上,双肩缩不进去,那要冻着了。她母亲告诉她:“她现在不肯住宿舍了,她自己要出去住,出去住还要自己花钱。”“我也管不住她了,她年纪也这样大了。”“为什么要出去住?”绮嫦也不很明白。她母亲嘟嘟哝哝,“你不懂呃——”便重复说她姊姊年纪大了。空气很静,九月的风落完了,天地果然闭塞。说话也倍觉吃力。

      绮丹原本在造纸杯厂工作,住宿舍。她常常是一顶白帽子俏皮地坐在脑后,她总把帽子的六只角叠得饱满。她按照她自己的习惯做事。她把纸杯子一定要高高地码好送过去,尽管别人还要拿下来重新包装。纸杯子一定要整齐地倒扣在小车上,底下铺层塑料薄膜。她似乎永远怕灰。现在没有人这样做事了。

      她下班去找单位的主任,问值班室的人,那主任是地道的上海人。他问她找谁,她说:“找李主任。”“哪个李主任?”他仍旧坐在里面。“就是李主任嚜!”他冲出来拦住她,“那我带你去,你找他什么事?”“开工作证明,租房子要用。”他带她上去,走廊上办公室很多,他打开一个房间的门,一个男的拿着一叠纸在看。他抬起眼就问:“你找谁?”“我找李主任。”她马上说。“他今天不在。”她笑了声,掉头就走了。

      那值班室的笑说:“你们年轻人……”摇了摇头,表示不行,“你刚才一看见他,你应该就要说‘我找你’,他开证明一样,比你那个李主任还要好。”

      绮丹一听,又回头去敲开门,哈哈一阵朗笑,说:“听说您开是一样的,您能帮我开一个证明吗?”她很大方,男性跟她开黄色笑话,她也笑,就是那种大方,这使她便于开口,严肃地求人办一件事反而不会成功。

      她再返回去厂里有点事,厂里的大门敞开,有条腿从门后伸出来,挡住她的去路。她一骇,双手缩在胸前。正好被这个人一把抱住。“是我!”她知道是梁泽儒。两人一点空间也没有。“有人!”她喘着气说,想要挣脱出来。“我早看过了,人都走了。”他说。他感觉到她要扭出去,他不放,两条蟒蛇一样,越缠越紧。

      两人本就一同在厂里。梁泽儒每次来上班,都把手抄在口袋里,然后在大门口左转弯,几脚就蹬上楼去了。下班的时候,那门口总有几个男的在等着他,疏疏落落地在各个角落,显示他们在等他的不耐烦。她每天都见到他,从不说话。

      他到别处去了。他一离开,就有人从中替他们介绍,只要分隔开,两人似乎就有种可能。

      “你们都在上海,那是蛮好!”这是两人地缘上的便利,容易成功。

      那人告诉她,他现在在开一家五金铺子,在徐家汇区。她仿佛是一提起他就像不大认识他这个人,她回忆起了那萧逸的姿势,在这回忆中,她生出许多幻想来。她与他在别的地方见面。她一直不开口说话,只有眼睛时不时望着窗外的远处,便摆出一副哀矜的神色。她过去是戴着白色帽子在叠纸杯,被他看去了。尽管那时她已经按照自己的想法来做,与人是两样的。“去不去看电影?”他试探地问,他的动作很少了,只忽然局促地一笑。她忽然也高声说了,“现在哪有什么好看的电影。”不过在于女方要象征性地拒绝一下。他沉默下去,后来又约了一次。两人就一同去了。

      有了个远方目的,她就对他生出许多幻想来,并有了许多别的要求。她不许梁泽儒把手抄在裤子口袋里,不许他与那些人一同出去,不许他这样,不许他那样。“好,我不抄了,我要请示下你,天冷的时候能抄吧?能不能与其中的那个小眼睛那个出去一下呢?”那些人是众多河流汇成的大海。他掐住自己的一段小拇指,漏出米粒大的指尖,形容那人的眼睛咪咪大。凑近了脸去,叫唤她名字,她非常满足了。她整个人无法与大海抗拒。她处于危险境地,在危险中她获得快乐。

      他们把房子租在徐家汇区与静安区交界处,那里有的是巷子。长巷子里的门大多都定定地关着,与她那的“岳飞巷”不同。里头住着千家万户。从此以后,她跟他住在这巷子里,那巷子名叫“摸奶子巷”。

      她骑一辆大红色的电动车,在冰天雪地里骑,很拉风。去上班的路上摔了一跤,在手上拉开一个大口子。口子已经凝结住了,不大看得出来,但她告诉他这件事。

      他的两片嘴唇曲线紧致,鼓起的腮,像含一口糖水。可他却有种独特的寡言,“嗯,帮你吹吹!”再不说话了,过了一会,他想起来拉住她的手,嘴唇贴住她的手背,一吹,“啵”——像放一个屁。

      绮丹是乐于享受的,这与我不同。那份只属于女性的享乐,她懂得,即使到了相同的年纪,我的十八岁与她一定不同。她不能持恒地做同一件事,所以她不能把书读下去。她觉得这不可靠。她现在要靠他。她跟他去一起去开铺子。铺子是梁泽儒父母拿钱出来开的。那铺子只有一米来宽。复合板隔出来一个顶,算是两人卧室,挖一个斗方的门,里头黑洞洞的。只有一座木楼梯搭连。夫妻店,也跟以前一样,天天见面。他手抄在口袋里,进门时往左拐,赤着一双白脚踏着梯子进去了。

      4

      绮丹坐在那里一面哄她的儿子一面与母亲说话。她的几岁大的儿子似乎发烦,不受她哄,一只手拽住她的衣帽,拖她下地。她紧闭一只眼,扭曲着脸随笑舒展,坐起来,跌得不轻。他双手摆出一个奥特曼闪出最后一招用利光结束怪兽的姿势。

      “只有钱是狠的,在上海一天不做都开不了锅。都说做生意日进斗金,底下有多少人要吃饭的呀,他们才不管你死活。”

      “梁泽儒说我们现在每月用五千块倒又好了。”

      “梁泽儒现在比以前好很多了,给他开了家饭店。”她说说就总与母亲谈到她丈夫。绮丹不过是投钱进去,他相当于是做一个甩手掌柜,那多少绊住了他。他本性并不坏,不过喜欢玩。他认定人生短暂,不如寻求快乐。这一点与她是相通的。可最终还是她蹙迫他认识到人生的种种为难。她仍旧是那种爽朗的口气,但没有狡黠的高声。她葬送了她的天真与健康使他不那么嬉皮笑脸。他就是使她处处不大放心。

      他被人挑逗起来去赌,赌急了,要赌把大的,偏偏又输了。赌徒只要现金,也没有全部要,他们也被吓住了。怕真惹出什么事,抹掉了一些。绮丹就拎着一麻袋钱,沉甸甸的一麻袋,万贯家财,一朝散尽。她就在那个时候又贷了一大笔款置了房子。房子装潢以白色为主,开灯总开那吊在正中的水晶装饰灯。家具是象牙色,镶滚金边。梁泽儒也戴金器,绮嫦总觉得男性戴那种金器像是假的装饰品,使人好笑。他把双手抱握,肘弯搁在桌上,两只大拇指夹住鼻翼,来回摩擦,代表他一点活络的心思。他问绮嫦多大了,就笑说才十八岁,那还早呢,不胜艳羡。

      “我现在是人在家中坐,账单天上来。”绮丹笑说,露出两只虎牙。因为脸庞瘦削,总使人怀疑她是不是真的在笑。

      她说的都是非常阔派的话,藉此掩盖她的不幸。母亲不开口,只静静地听。两人对坐,她穿着高跟皮鞋,虎纹皮衣,双膝高高地八字分开,在那里拣黄叶子。两人还是母女。事实是这样,母亲现在全靠绮丹。这点梁泽儒倒是不说什么。绮丹晚上还是睡在她做姑娘时候的那张床上,卧室重新装修过,床的位置没有变化。那只鹰戗在那里,硬得像死。

      母亲把一双手埋在衣襟底下,穿件绮丹给她买的高档的棉袄。又不能不穿,于是在外面罩一件宽大蓝布护衣。她走在巷子中,那稀薄的天空很渺远。她的髋骨越像外突。她去跟人要坎栏,罩住桌上的菜,现在是冬天,没有蚊蝇,她还是要去找一个。她去巷中的一个本家,男主人常年在外,但她一直记得他家有。

      本家替她找了两个,她笑嘻嘻地在外等着他。一个塑料的,一个不锈钢的,全部翻给她了,她却不动身。

      “家中以前有一个的,被谁借走的,我就是想不起来被谁借走的。”

      “你拿去嗳!”

      “妈,家中没有么,没有去买一个。”绮嫦说。

      “以前是有一个的。”母亲笑着看着绮嫦。

      “不晓得哪里去了,就是找不到了。”一口咬定家中原先是有一个。

      “你都拿走,我不要这个东西。”她仍旧是不动。

      “那就拿一个好了。”绮嫦随口说。

      “就是厨房还缺一个。”她拿起来看看,含糊其辞,绕来绕去,只听得见家中确实是有一个并且是怎么也找不到了。

      “记不得被谁借走了……”

      “嗳,都拿走嗳。”

      “就是厨房还差一个。”她母亲笑着又看了眼绮嫦。

      本家女主人回来。“你到哪里玩的?”她问,“向南。”她说。两人就立住攀谈起来。

      “绮丹还是要生个女儿。”“中间不知道打掉多少个,都打烂了。”她附耳秘密地告诉她。“生儿生女现在都一样嘞。”女主人笑说。

      接着两人互诉苦衷。母亲的一点凶相就是竖起第二个指头模仿对手口中的她自己,指着自己的鼻尖,“说我哇!你说我哇!”闪闪烁烁,听不清楚。她注目熟视地上的坎栏,自又去解释圆说一番,“家里以前有一个的,就是想不起被谁借走了,厨房缺一个。”

      绮嫦跟母亲人手拿一个,绮嫦低头走在后面。绮丹问明是哪里来的,她起身把两个坎栏一脚踢飞,大闹了一场。“我叫你丢我的人,你丢人都丢到家了。你大冬天跟人去要这个,你就记着人家有这个,你就记着。”她看见母亲去一个个拾起来,在那短促地一笑,“我们不识字嗳……”

      绮丹还在那里骂。强悍——这是她在慌乱中抓住的品质。她把家里的破烂围堆起来,点一把火,在自家庭院里烧一堆旺火,总使人害怕。

      庭中祖母种植的桃树马上就要被砍斫,一茬粗壮的短桩留在那里一年多。春天里还有细苔。浇筑水泥地后,短桩就此被湮灭。因为母亲常常要拖一板车稻子到马路上去晒,要拖很远的路。她个子又比较高,板车的粗绳很容易翻倒她。她回来的时候很烧心,以为热着了。她喜欢吃臭鸭蛋。

      她要去看医生,她的丈夫不允许她去看,她站在门外,手指大门,她知道他在桌前黑脸看她,她说:“你不给我去看,我死了,做鬼也不放过你。”这件事被绮丹知道了,她就带她去医院看,拍片子。医生说食道已经烂掉了一半,但没发展成癌。开刀切去烂掉的一半。食管缩短一半,就不能吃太多,吃太多就反胃呕吐。从此不能做太多事。只有朝更节省的路子上走。

      绮嫦十分不情愿地像了她母亲,她不大花钱,年纪轻的女人,不大用钱。啧啧,稀罕的。绮嫦脸上总掬挹着,幽闭的学生时代又正是培养这神情的肥厚土壤。太长时间了,太长了,她都忘记了怎样去快乐。但也不是不快乐。

      我的缓慢的哀戚或许承自我的家庭,但并没有明显地被迫害。我对那福建女人说我到现在才了解她父母的为人么?我父亲不过爱说大话,爱喝酒,此外没别的。我母亲爱占便宜,爱诉苦,逼迫人持有对她讨厌的怜悯。这是她特别突出的一部分。在我人生变化转折的时候,我正好是个少女。我敏感地知道了这一点,不过到现在我才清楚地承认。这好像也不是什么大错,这也是人的一种。我姊姊呢,她要一种她乐于过的生活,每天要花很多钱。她不过要给人一种她在花许多钱的生活中的印象。她是出生在我们家,但在上海那样的大都市生活,她的婚姻在幸与不幸之间,与大多数人的婚姻一样。

      ……

      (试读结束,全文刊登在《山西文学》2021年第10期)

      【秦汝璧,1991年出生于江苏扬州,2016年开始在《钟山》发表头条作品。至今已经在《钟山》《作家》《山西文学》《雨花》《西湖》等刊发表文学作品若干。2020年《华灯》获“《钟山》之星”年度青年佳作奖。2020年小说集入选“21世纪文学之星丛书”。2021年成为江苏省签约作家】

    【审核人:站长】

        标题:史诗(中篇 节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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