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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浩:刺秦

  • 作者:美文苑
  • 来源: 原创
  • 发表于2022-09-21 12:07:3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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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李浩,1971年生于河北省海兴县。河北师范大学文学院教授,河北省作协副主席。曾先后发表小说、诗歌、文学评论等文字。有作品被各类选刊选载,或被译成英、法、德、日、俄、意、韩文。著有:小说集《谁生来是刺客》《侧面的镜子》《蓝试纸》《将军的部队》《父亲,镜子和树》《变形魔术师》《消失在镜子后面的妻子》,长篇小说《如归旅店》《镜子里的父亲》,评论集《在我头顶的星辰》《阅读颂,虚构颂》。诗集《果壳里的国王》等,共计20余部。曾获第四届鲁迅文学奖、第十一届庄重文文学奖、第三届蒲松龄文学奖、第九届《人民文学》奖、第九届《十月》文学奖、第一届孙犁文学奖、第一届建安文学奖、第七届《滇池》文学奖、第九、十一、十二届河北文艺振兴奖等。

      1

      你提着木匣,用鹿皮包裹的竹简充作舆图,匆匆地走到大殿上去。天色将晚,西墙上的缕缕阳光就像被谁抹上去的血,台阶上站立的侍卫们略显得紧张,他们对你怒目而视——你走在侍卫们投下的阴影中,一步一步,拾阶而上,无论从上面看还是从下面看,从左边看还是从右边看,你都显得极为平静,步履稳健。走到殿门口,红漆大门吱吱呀呀地打开,你在门外停下来,等大门完全打开然后跪了下去。

      有人跑出来,接过你手里的木匣和用鹿皮包裹的竹简,然后对你说了句什么,你站起来,跟着他走进了大殿。大门,又吱吱呀呀地关上了,它显得沉重无比。

      半个时辰之后,大门再次打开,你从里面走出来,与你一起走出来的还有数十人,前前后后,太子丹、田光和元尉赵䭰落在了后面,他们一边走一边交谈,三人中,太子丹说得最多,说到激动处他甚至会停下脚步,用手指向赵䭰,然后再指向田光——田光不停地点着头,期间,他还打了一个大大的哈欠。

      你走得很快,下台阶的时候甚至有意跳跃,一步两个台阶,像一头轻捷的豹子。你是最早从大殿上走下来的人,自始至终,你一直没有回头,一次也没有。等你跳下最后的台阶,天色已经变暗,而大殿则在一点点地变亮。

      “荆轲——”街角处,牵着两条委顿的黄狗的高渐离试图喊住你,而你依然脚步飞快地走着,似乎根本没有听见。

      2

      “喝吧,这是它这里最好的酒。田先生,咱们不醉不归。”你给田光再次满上了一碗,然后又给自己倒满。“咱们是,两个死人在喝。”你把“死人”两个字咬得很重。

      “呵呵呵……”田光笑呵呵地看着你,仿佛是在看一个可爱的、被自己饲养着的动物。“田先生,你不要笑!”你有些恼怒,“我也告诉你,你也一样,你可能比我死得更早!我算被你害苦啦!”

      “呵呵呵,”田光佝偻着身子,他脸上的皱纹都在笑,就连花白的头发都在笑。“死,有什么可怕的,谁不会死,谁又能不死呢?荆轲啊,我的举荐不也正是你的意思么?我可是按照你的想法……咱们相处这么多年,我早就可以做你肚子里的蛔虫了,不是吗?”田光伸出手来,拍拍你的手,“大丈夫,活着就应当想办法成为豪杰、英雄,哪怕是枭雄也好,反正,不能白白地像狗一样过完……”

      “我说的不是这个!”你背过脸去,“你觉得,这事儿能成功不?有机会成功不?”你看了两眼,又看了一眼田光,“我觉得……太子有些鲁莽,他是被他的仇恨烧红了双眼……他根本就没想好。”

      “我们做我们的事儿,我们不能做他们的事儿,他们的那些,我们想都不要想,只要按他们的想法做就是了。成还是不成,怕无论是国君还是太子,都无法准确地判断……”田光指了指头顶,“只有上苍能知道一切,可是,上苍是不会告诉我们的。再说,你刚刚说什么来着?两个死人……既然已经是死人了,你和我,就好好地把死人扮演好——死亡,不就是回家么?”

      “是啊,死亡就是回家。”你饮下面前的酒,“我并不惧怕死,反正死亡是躲避不了的,而我也早已厌倦了这种行尸走肉、无所事事的生活。能得太子的看重,已经让我感觉无以为报——我惧怕的是什么,你知道。”

      “我知道,我知道。”田光伸长了脖子盯着你的脸,他告诉你他的眼里始终有一团模模糊糊的雾。“这事儿,他们会考虑周详的,他们,一定比你更在乎成败,是不是?你只要像今天那样——你那股临危不惧的劲儿,那种不动声色的沉稳,让我看着都喜欢。”

      “听说,我是太子丹选的,第三个?”

      “不是,不是。据我所知,你是第十七个。我说过,他们会考虑周详的。”

      “那,我该做什么?”你问。

      “吃,喝,玩,乐。把每一天都当作是最后的一天,每一次太阳的升起都是最后一次的升起……你就尽情地把你之前愿意做的,以及想做而不敢做的都做了吧。反正,反正太子的人会照顾好你的,在真正的死亡到来之前。呵呵呵呵……”田光又不自禁地笑起来,他摇着头,慢慢地瘫软在席上。

      3

      每天都是最后的一天——你的确有这样的想法,这样的打算。当然太子丹和田光、赵䭰他们也有他们的打算。“你需要成为质地优良的匕首,而且是全天下最好用的匕首”,赵䭰在你的耳边磨着那些多余的茧子,它们都已经长到了耳朵的外面。

      每日早晨,或者比早晨更早一些,你会背上那个印有蓝色狰章峨山图案的包裹悄悄地出门,在城南染房的后面钻入一辆灰帐的马车,然后消失。往往是下午的时候你才重新从自己的院子里出来,或者大梦初醒的样子,或者生龙活虎的样子……在下午的时候,属于你的生活才刚刚开始,你或者去那屠狗的好友的后院看他磨刀,看他把刀子上的寒光极为迅速地划过狗的脖子,或者插入到狗的肚子里去,而那些狗往往一声不哼,安安静静地盯着持刀的人,然后安安静静地闭上眼睛;或者坐在高渐离的门口,听高渐离击筑,若是你兴致来时也会伸长脖子大喊两声“浮生似梦,为欢几何?大丈夫死则死矣,死得其所!”;或者到田光的欲和书院里与田光下棋——他眼睛里的雾越来越浓,你曾几次趁着他揉眼睛的时候偷偷换掉了棋子。你也会到酒肆马肆,或者女闾等地到处走走,或与来到燕都的剑士侠客们比试武艺……和来到燕国的剑士、侠客比武,你从来没有输过,即使是大名鼎鼎的鲁桧也以一招之失败在了你的剑下。你当然记得那次比试,那是你最感吃力的一次,也是你信心动摇得最快、最猛甚至是最为绝望的一次,可是,最后还是他输了。多日之后你依然感觉恍惚,想不出他怎么会有那么突然的破绽,而那个突然的破绽第一次你并没有抓住,他竟然有了第二次。这一次,你当然不会再放过。“还是输了。”鲁桧将手中铜剑折断的时候并没有半点儿颓丧,“年轻人,天下是由最矫健的马来驰骋的。胜了我鲁桧,你的名字将会变成檑石,会让听到你名字的所有人,都感到脚下的土地在突然颤动。”

      没错儿,胜过鲁桧之后你声名远扬,传播的速度甚至超过了最健跑的马的速度……“天下,都知道你是卓越的剑侠了。”有一次酒后,田光摇晃着拍了拍你的肩膀,“它说明,它说明,距离你……你会是全天下最好用的匕首的,会的。大丈夫就得……”

      4

      五年的时间,你过得平静,也不平静。当然太子丹、田光、赵䭰和高渐离他们也是如此,天下的人哪一个又不是如此?在平静得让你感觉不够真实的时候,你甚至会怀疑,自己是不是真的和太子丹有一项天大的契约?这项契约没有具体的内容,而你能得到的好处就是挥霍,几乎可以无尽地挥霍:只要你想要的,只要你开口说一声,就会有人送到你的府上或者送到你需要的地方,无论是什么。在平静得让你感觉不够真实的时候,你甚至会怀疑,自己是不是真的还活着,这样的日子是不是属于死亡之后的幻觉,是一段飘在湖面上的小小泡影?

      五年的时间,尽管每个早晨你都早早地起来,按照事先的安排带上包裹和匕首,坐上马车,然后在隐秘中消失,但你依然有种不真实感,那种不真实感就像是在你体内慢慢长大的虫子……它们在不断地、轻轻地撕咬,而你,并不因此感觉到疼痛。多出来的是麻,是木,和一些更让人木然的东西。有一次,太子丹看过你与侍卫们的拼杀,竟然禁不住拍起手来:好,我要的,就是这样。只是,你在开始的时候反应过快了些,第一个侍卫朝你走来,你要更镇静,要显得你根本不知道为什么如此,你感到委屈,因为你没有企图……必须让他们相信,知道吗,这一点比后面的任何一步都重要。再来,再来——

      五年的时间里,你不断地重复同一个场景,同样的刺杀,就连走上大殿要走多少台阶、在哪个地方低头、哪个地方跪下去都重复了不下万遍……有时候,你大概会希望那个可以成为匕首的时刻能够早一点到来,你早已经不想再重复下去,它实在太耗人,有时比绝望更为绝望。或许正因为如此,当你在下午时分回到自己家中,自己可以完全地变成自己、属于自己的时刻,你真的是有些挥霍。是挥霍,再没有比它更准确的词了。

      大概你不会想得到,许多年之后,关于太子丹对你的优待和看重会被描述成那个样子。他们说,你在与太子丹一起狩猎的时候赞美了两句他的弓,当日下午,那张弓已经悬挂在你卧室的墙上;有一次,你与田光或者是别的朋友一起出游,路过一家玉器店,对一块古玉打量了许久——不出一个时辰,太子丹就得到了这个消息,不出两个时辰,那块玉,已经悬挂在了你的腰间。接受太子丹的宴请,你来到后花园,一只长有黄金色的绒毛的金钱龟在水池中探头探脑,滑稽的样子引来了你的兴致,于是你拾起地上的一块小石子掷向水池——第二天,这只金钱龟便被人送到了你家后院,同时送来的还有一百枚金珠,太子丹说,只有珍贵的金珠才能与你的投掷相配。

      不止如此,当然不止如此。他们说,太子得到了一匹千里马,喜欢得不得了,于是邀请你一起去骑,而你,几乎是不过脑子地说了一句,千里马的肝是天下美味,而当你和太子回到太子的府邸一起共用晚膳的时候,一盘刚刚煮熟的、散发着诱人香气的马肝被端上来,放在了你的面前。还有一次,太子丹、鞠武、樊於期与你在华阳台上饮酒,在场的应当还有赵䭰和将军羊珂……席间,兴致勃勃的太子丹令府上的女琴师抚琴助兴,大约是因为酒的缘故,或者是因为琴声的确美妙的缘故,你站起来说了一句:真是一双妙手啊!

      你应当不会想到,你的这句赞美之言会沾上那么多、那么多的鲜血。太子丹命侍卫将琴师的手砍了下来,用玉盘盛着送到了刚刚赞美过它的你的面前——太子遇轲甚厚!他们说,这是你在盯着那双琴师之手时说过的话,你当时,就是这样说的,所有人都听得真切。

      5

      你可能会试图否认:不,这不是真的,太子当然待我不薄,但我从来没有过他们说的那种礼遇,更没有面对过那样一双血淋淋的手,就连所谓金毛龟的故事、蒸马肝的故事也完全是杜撰的,它们不曾发生,从来都没有……

      的确不是真的。你知道,你不过是太子丹养在燕都的二十死士之一(你还听到过另一说法,四十死士,但真正的数目或许只有太子丹一人知道),你们有着大致相同的目的和大致相同的训练方法,所有的礼遇也大致相同;你知道,你们之间并无往来,归属不同的将军率领,也几乎不在一起训练——在元尉赵䭰手下应当还有三位死士,在一场秘密的搏斗练习中你曾遇到过他们;你知道,有些来自太子的赏赐你必须接受,而有些赏赐则要千方百计地拒绝,哪怕是把头磕出血来……你知道,有些事,是坚决不能说的,无论对谁。你是太子丹的死士,要把自己变成天下最锋利、最有用的匕首,除此之外不应有别的念想。

      荆轲,是你。你是荆轲。但这个名字并不重要,另一个名字远比它更重,更是和你骨肉相连——你在和高渐离聊天的时候曾几次说过这样的话,你说,渐离啊,如果我现在开始叫渐离,那我还是我自己吗?我认定自己是高渐离,应该就是了吧?你说,现在究竟是荆轲在喝酒还是高渐离在喝酒?是荆轲在唱歌还是高渐离在唱歌?

      ……如果你知道在多年之后,他们是如何说你的,是如何撰写你的刺秦经历的,你很可能会产生另一层的恍惚:这,真的是说我的故事?我在他们的话语里,竟然是这样子的?我做过?我真的做过吗?这,不是元尉赵䭰的安排吗?发生的顺序也完全不对——那,又能怎样?

      6

      你见太子丹的机会并不多,一共也没有几次,但在后来的故事中,你和太子丹见面的次数明显地增多了起来,甚至可以说无中生有。第一次见到太子丹,即是你带着木匣和鹿皮包裹的竹简,走进燕王大殿的时候。按照田光先生教你的,你一步一步,演得步步为营,演得中规中矩,也演得随机应变,步步惊心。当你避过侍卫们的奋力砍杀将竹简里藏着的桃木匕首插向黑袍人胸口的时候,太子丹拍着手,从绘有黑色狰章峨山图案的屏风后面走出来。接着,元尉赵䭰向你祝贺,告诉你你已通过考核,如果愿意,你就将是太子丹的人了,大燕将负责你的衣食住行和一切一切;而如果不愿意,也请你在走出大殿之后忘掉所有,就当自己从来没有来过,这里的所有事都不要与任何人提及。你注意到闪在众人后面的田光,他冲着你点点头,然后,你朝着太子丹的脚下跪了下去。

      半月之后。你在和侍卫们、黑袍人一起练习时,一名矮个子侍卫大约对不断的重复产生了厌倦、懈怠,脚步明显比之前的那次慢了半拍——“停!”太子丹从竹帘后面探出半张脸,那半张脸的脸色足够难看,“都给我停下!”异常气愤的太子丹命人砍掉那个侍卫的双脚,然后将他绑在柱子上——“你们,继续!”

      第三次见到太子丹,你的印象也应当颇深。那天,他有很高的兴致,一项一项地对你进行着赏赐。你也一次一次表达着感谢,甚至,眼圈开始发红。或许是你的表情让太子丹更为欣喜,他沉思了一下,和身边的一位将军耳语了几句,然后宣布对你的新一项赏赐。“不,我不能要。”你拒绝了太子丹的赏赐,“我何德何能,又没建立半点儿的功勋,请您收回您的这份赏赐。”“我要赏就可以赏!难道,你是瞧不上我的赏赐?”太子沉下脸来,他的脸上似乎有一层淡淡的蓝色水珠。“不,不是……”

      无论威,逼,利,诱,你都不肯答应接受太子丹的这一份赏赐,太子丹气哼哼地站起来,气哼哼地从你的身侧走过去,没再看你一眼。太子走后,大殿里的光显得亮了一些,笼罩在上面的阴影也渐渐散开——赵䭰走过来,重重地拍了一下你的右肩,“真是替你攥着一把汗。你一定要守口如瓶,千万不要对别人说这事儿!半个字,就能要人的命!”

      他对你说这话应当是多余的。他应当清楚,你是一个牙关很紧的人,即使用火烧、用锤子敲、用水泡、用石头砸,都不会使它松动半分——你对自己的这一点儿,有着充分得不得了的自信。

      第四次,是华阳台的酒宴,你和另一个剑士奉命一起舞剑。因为是晚上,因为你与太子他们的距离较远,所以从你的方向看过去远远的太子丹就像是一个晃动着的、只有花瓶大小的小人儿,你甚至看不清他的脸。在舞剑的过程中,你突然瞥见对面的那个剑士有着和你一模一样的包裹,上面是一模一样的蓝色狰章峨山图案——在一个瞬间,你的心突然一沉,一股百感交集的味道一下子涌了出来,它使你的脚步在那个瞬间有半刻的迟疑——随后,你使出了几乎全身的力量,你把对面的剑士逼向角落,而他,完全不知道究竟发生了什么。

      第五次,大概就是最后一次——对于太子丹而言,或许他见到你的次数比你以为的要多,只是他躲在屏风后面,竹帘后面,柱子后面,侍卫们或者烛台的后面,照进屋子里的光的后面,投在屋子里的阴影的后面,空气的后面,你无法确定他的存在——那是,太子丹距离你最近的一次,近得你能看清他脸上的小雀斑,看得清他胡须中藏着的、两根卷卷的白色短须,甚至看得清他微黄的牙齿:他叫你一并坐在席子上,和他仅隔着一条窄窄的榻。“荆轲,我待你怎样?”你回答说,您待轲甚厚,轲将不惜性命,肝脑涂地,回报您的器重和大恩。太子盯着你的脸,盯了好长的一会儿,然后点点头:“如果,现在……你真的要拿生命为注,你真的肯为丹赴死吗?”你站起来:太子您这是什么话!轲何时曾有过轻诺而寡信的时候?我愿意,在五年前——这五年里的每一天,我都等着为您交出这条命,我觉得您给我的等待时间实在是太久啦!太子盯着你的脸,盯了好长的一会儿,然后神色凝重地朝你伸出手来。“荆轲,现在真的到了……你知道不,我和整个燕国的命,我要一起交在你的手上!你,要清楚落在你肩头上的重量。”

      你当然清楚。战报不断地传来,它们仿佛是乌云中可怕的雷霆,整个燕国都在此起彼伏的雷声中摇摇欲坠:秦国大军简直就是一群虎狼,所到之处洪水断岸,火蛇窜屋,摧枯拉朽,哀鸿遍野。现今,向南他们攻溃了楚国,向北则击败了赵国,前锋军队已经到达易水河畔……如果接受比喻,此时的燕国就像是悬挂在枯枝边缘上的一枚鸟蛋,而鹰爪已经向它伸出。你比更多的人更早地嗅到了气息,它弥漫于前几日的每一个早晨,元尉赵䭰携带着这种气息在大殿上来回,尽管他一直试图掩饰。就在几天前,你去和田光、高渐离一起饮酒行令,中间,你对着田光的右耳朵说,先生,我的时日不多了。我应当,现在就向你们告别。“什么?”田光大约没有听清,他向你伸出了自己的左耳朵:“你说什么?”“我是说,咱们的赌资应当更大一些,加倍,你看如何?”

      ……你清楚处境,燕国的,太子丹的,以及自己的。于是,你站起来,以一种前所未有的郑重直起身子:太子,我清楚你要我做什么,无论成功还是失败我的生命都会交出去,它会变成一团谁也认不出的肉泥。但请你放心,我不会惧怕,也不会有半点儿的犹豫——而且我向上苍发誓,我要在完成任务之后再死去,我不接受功亏一篑,那样,我会死不瞑目。

      “拜托了,荆轲。我会记住你的,我会让燕国最好的石匠,在华阳台预留的石碑上,刻下你的名字和故事!”

      7

      风萧萧,而易水寒,水面上飘散着一股淡淡的雾气,苇花在风中缓缓摇曳,时而有一两只水鸟从芦苇丛中飞出,它们的飞远使你感觉自己更是形单影只。

      你的右手紧紧抓着督亢的舆图,而左手,则提着一个红漆木匣,浓重的油漆气味掩盖住了血的气味,但你的鼻子还是能轻易地将它嗅出来。木匣里有一颗人头。这颗人头原属于樊於期,即使被人从脖颈处砍掉也依然可以辨认出樊於期的样貌,只是,它已经不能再叫樊於期了,当然失去了人头的尸体也不能再叫樊於期。那樊於期是谁?谁还能叫樊於期?而这颗已经不能再叫樊於期的人头,是不是可以看作是秦王政悬赏的那一千金?或者应当看作一个筹码,一个能够博得秦王政欢喜从而得以见到秦王政的筹码?难道,以督亢这样一块令人垂涎的富庶之地还不足以成为筹码吗?

      早上,你问将人头送过来的剑客,你是怎么杀死他的,是不是太子的命令?原来,原来说要装进这个木匣里的,可不是樊於期将军的人头,而是——“你不要问了。问,我也不知道。我只负责送过来,别的,我不知道,知道也不会说的。”那个剑客,从鼻子到下巴有一道极为明显的剑伤。他看到你盯着他的剑伤看,于是就伸出手来,自己摸了摸,“荆轲,要不是这剑伤能被人一眼认出,你的这个任务应是我来做的。那样,到对岸去的就是我了。”他呵呵呵地笑起来,或许是因为剑伤的缘故,你从他的表情中看不出是喜是悲。

      风萧萧,从背后吹来的风似乎更为寒凉。太子丹的灰蓬马车把你送到树林中就已返回,你踩着吱吱作响的落叶缓缓走向了河堤。昨日,你提出,如果太子允许的话,你想与田光先生在河边告一下别,毕竟,自己之所以能够为太子所用,依赖于田光的举荐,田光先生对于自己来说几乎是再造之恩。可是,你府上那个瘦黑的仆人面露难色:这,这,这……我不是不肯听您的吩咐,只是,只是田光大人他,前日染上了风寒,卧床不起,太子府上的医师正在为他医治——他,怕是送不了您了。那,让高渐离送我一下。你又提出了要求,这次,瘦黑的仆人再次拒绝了你:不,不行,昨天他喝醉了摔了一跤,好像伤到了眼睛……再说,咱这事儿吧,可不敢走漏半点儿风声,秦王的耳目众多,他的耳朵可长着呢!我,也是为您考虑……爷,太子会把一切都安排好的,我们还是听他的吧!

      听他的吧。你想,也只能如此了。于是你走下了马车,踩着破裂的落叶一个人走到了河边,陪伴你的只有那颗藏在木匣里的人头。“风萧萧兮易水寒!”你冲着喧哗着的苇荡大声呼喊,“壮士一去兮不复还!”

      一只很像鹌鹑的鸟,从草丛里跌跌撞撞地飞起,然后插进苇荡。

      “你是……荆轲?”苇荡里钻出半个人头,探了探,又缩了回去。然后,一个人跳到你的面前,他的手上提着一个包裹,你瞥了一眼上面的狰章峨山图案。“秦舞阳?”你问。

      “是我。”秦舞阳掸掸在苇荡中沾染上的尘灰,“荆轲,你看着我的眼睛!你从里面,能看到什么?”他把自己的脸,凑到你的面前。

      8

      你提着木匣,半举着舆图,慢慢地朝大殿走去。秦舞阳跟在你的身侧,你们之间,只差一级台阶。天色将晚,西墙上的缕缕阳光就像被谁抹上去的血,台阶上站立的侍卫们高大威猛,目不斜视——你走在他们所投下的阴影中,一步一步,拾级而上,无论从上面看还是从下面看,从左边看还是从右边看,你都显得极为平静,步履稳健。秦舞阳紧紧地跟着你,始终保持着大致的同步,你能听得到他的每一次呼吸。走到殿门口,你略略回头,秦舞阳学着你的样子也略略回头,他伸出右手擦了擦自己的额头。红漆大门吱吱呀呀地打开,你在门外停下来,等大门完全打开然后跪了下去。

      有人跑出来,接过你手里的木匣、舆图,然后对你说了句什么,你和秦舞阳一起站起来,跟着他走进大殿。大门,又吱吱呀呀地关上了,它显得沉重无比。

      这一次,你没能从宫门里面走出来……

     

    【审核人:站长】

        标题:李浩:刺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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