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军庆,男,生于1962年,湖北省作家协会文学院专业作家。出版过长篇小说和多部中短篇小说集,已发表文学作品共计三百余万字。
梦境果园(选读)
曹军庆
在我们县城马坊街的一座老宅子里,住着冯博云老太太。五年前,博云老太太的老伴去世了,她独自一人住着老宅子。博云老太太的儿子古广兴是县里远近闻名的大孝子、大慈善家,他劝母亲搬离马坊街,老太太死活不肯,她的理由是“我得和你爹住一起”。
“可是我爹不在了。”
“你爹是不在了,他住过的屋还在,我要守着它。”
隆重的丧礼刚刚结束,母子俩为此事讨论了一个晚上,讨论的结果是老太太继续住在这儿,陪她一同留下的还有个年老的保姆。随着博云健康状况不断恶化,保姆增加到三个。一个保姆做饭洗衣做卫生,一个保姆贴身伺候,还有个保姆专门外出采买。三个保姆照顾老人的衣食住行,定期轮班。古广兴也还放心,他隔不多久也要回来探视母亲。
在马坊街又住了五年,老太太渐渐糊涂了,谁也不认得,什么也不记得,医生诊断为老年痴呆症。得了这病,古广兴特别自责,他坚信,母亲之所以会老年痴呆跟她独居老宅不无关系。
“我陪妈妈的时间太少了。”现在他经常回来,从北京从深圳从武汉——谁也不知道他是从哪里回来的,尽管博云老太太已经不认得他了,他还是陪着她,一坐一整天。就那样枯坐着,或是有一搭没一搭地自说自话。
“我要陪着你,”他说,“欠缺你的都补偿你。”
老太太话少,长时间不开口,几乎不说话。古广兴便启发她,有意挑起她从前感兴趣的话头,比如父亲,关于古从德的诸多往事。
“古从德是个木匠,做木匠活比女人绣花还仔细。”
博云听到古从德的名字眼睛亮了一下,但很快又熄灭了。
古广兴便又鼓励她做梦,博云在任何时候任何地方突然间就能入睡,这是她病了之后的习惯,她脑袋一偏一耷拉就睡着了。当然她醒得也很快,也许只是打了个盹,一激灵就又醒了。“你做梦吧,”古广兴说,“你睡着了随便做个梦。”他俯在老太太耳边说,声音又轻柔又悲伤,就像在为她催眠。做个梦,对患了老年痴呆症的妈妈来说肯定有难度,不容易,但是可以改善生活质量。
“妈妈,你为什么不能梦见自己长出翅膀?”
“妈妈,你为什么不能梦见你是个少女?”
让博云老太太睡着时进入梦乡,醒来后还能讲述她的梦境,古广兴对此怀着憧憬,但效果不好,毫无进展。博云只是呆呆地坐着,要么突然来一句,“你是谁啊?”继而又故作神秘地说,“你快走啊,小心我儿子回来了。”
正说着,小便失禁,或是大便失禁了。古广兴这时只能耐心地帮她换衣服,她兜着尿不湿,保姆搭把手,他动手换。一边换尿不湿,一边叮嘱保姆,“给我妈换勤点,手轻点,不能碰疼了她。”
博云这时打了他,她扯他头发,怒冲冲地说,“你干吗弄我衣服?”
古广兴由着母亲打,换好衣服,博云又睡着了。古广兴看着手机,母亲这一觉睡了两个小时,算是最长的一觉了。这是早上,快到晌午,老宅里的光线亮堂了一些。
终于有一天,在古广兴陪了母亲很久之后,博云老太太真做了一个梦。梦是突然降临到她身上的,也是没来由降临的,刚好出现在一次她睁着眼睛的浅睡眠里。她醒来,精神好多了,神志似乎也跟着好了,她对古广兴说,“我做了个梦。”
“什么梦啊?快说说。”
“我梦到一片果园,果树上结满苹果。还有花园,一年四季都有花。还有池塘,这边是果园,那边是花园。古从德在水里划船,我坐船到花园,又坐船到果园。”
说完这个梦,她很快又睡过去,眼睛也闭上了。
这大概是博云老太太讲过的最长的一段话,完整说出了她的梦境。说清楚了,他说,“妈你说得很清楚。”博云脸上布满光辉,那光辉随着梦境讲述完毕一并消失了,也一并沉睡了。
随后,她重又堕入混沌的现实之中,或许比从前更混沌。没有记忆,根本混淆了各种名字或名称。没有名称的物体跟没有名字的人一样,掉入到黑暗里面,在黑暗里浮沉,像一些木头漂浮在水上。她开始辨认古广兴的鼻子,为之好奇,觉得这东西既无聊又有趣,她不明白这个陌生男人的脑袋上何以会倒插着这么一截不明之物。她企图把它从他脸上拔出来,却又力不从心,只好从木质的磨得发亮的安乐椅上站起身,茫然走向外屋。保姆跟上来,在她身边跟着,怕她磕碰摔倒或者转眼就走失了。
安乐椅是古从德亲手做成的,椅背上有精美的花纹雕饰。
古广兴看着博云老太太的背影,心想母亲的梦境真好啊,真有诗意。我得给她,给她这个地方,那是她该得的。我发誓,我要把她梦中的果园送给她。
有个地方叫鹿回头,是个村子,在另一个省份,离我们老家有一千多里地。有人向古广兴报告说,这里的景象跟博云老太太的梦境一模一样。他找了好几个月才找到这里,“真是幸运啊,终于让我找着了。”
“还真有这样的地方啊!”
是啊,真有。古广兴给了他不薄的酬金。
有个苹果园,果园归村子里的朱家所有。有池塘,是吴家的。还有个不大不小五彩缤纷的花圃园,属徐家所有。三处地方紧挨着,池塘为半月形,碧波清澈,刚好在果园和花园中间,像颗宝石镶嵌在那里,将它们隔开,又让它们相连。古广兴买下三处地方,不叫买,是租,把它们长租下来。这笔买卖花了大价钱,吴家的池塘在养鱼,却一直亏损,几年间数次被人投毒,死鱼漂浮在水面,全村人记忆犹新。吴家明知道投毒人是谁,因为嫉恨他家生意兴隆,要穷一样穷,为什么你们能好?吴家却不敢招惹人家,不敢报警、复仇,怕招来更狠毒的报复。徐家的花圃园是长线投资,回报慢,年年投入,头上压着债务大窟窿。这两家早就想转手,真到了古广兴来找他们,发现是个有钱的金主,便故意往上抬价。声称池塘和花园都能挣钱,是他们的摇钱树,他们拿出各种票据摇晃,以证明他们的说辞。
“你们在骗我。”古广兴胸有成竹地说,望都不望那些票据一眼。
倒是朱家的苹果园确实挣钱,树上的苹果又脆又甜,很是好销。朱家真不想脱手,也不抬价。古广兴早了解底细,因此不慌不忙,他深知金钱的力量,在谈判和行骗两方面,他才是地地道道的高手。最终,他以四倍的价格拿下了朱家果园,以两倍的价格拿下了吴家池塘和徐家花园。他有钱,相信出到这个价位没有什么拿不下。为了母亲,为了母亲从此生活在她的梦境当中,他愿意花这个钱。花这个钱值得,他无须复制建造母亲的梦境,只是把现成的地方圈起来就行了。他请人做围墙,新修了几条曲径通幽的小路。母亲的果园现在成了一个整体,有花圃有果园也有池塘。
古广兴叫它梦境果园,但是围墙上依然挂着油漆斑驳的旧招牌,上面还是写着:鹿回头苹果园。那是它的旧名,他喜欢旧名旧招牌,梦境的入口通常都是如此不起眼,别有洞天在里面。他雇用了花工、果农,雇用渔夫和纺纱女。当然,有些花工和果农也是保安。半月形池塘里停泊着小舢板,船夫身穿皂衣,头戴斗笠,立于船头。
鹿回头突然间生机勃勃,冯博云老太太在这年夏天来到了梦境果园。她被请来了,被送来了。长途跋涉了一千多里路,她有些疲惫和不适,老太太是老年痴呆症患者,并不理解身体的疲惫和不适症状,她什么也说不出来,只是蹲在地上呕吐,不停地打嗝。
古广兴搀扶着母亲,焦虑而又深情款款地告诉她,“妈呀,这就是你梦到过的地方,你去年跟我说你梦到的地方就是这个地方。你看看,你仔细看看,跟你梦到的样子一点不差。”
博云老太太并不记得做过什么梦,她模糊的像浓雾一样的意识里没有一丝梦的痕迹。梦是个什么东西啊,她想不起来。而且她也不知道这个正跟她说话的男人是谁,她端详着他的面孔说,“你是警察吗?你要抓谁?”
说完这句话,她扭过头去。她跟身边的人说,“喝水。”
古广兴在母亲说出警察的时候,全身紧张地哆嗦了一下,他下意识地想要奔跑,并且右手做出了在腰间掏什么的动作。那个动作很容易让人以为是在拔枪,尽管他身上没有枪。他想不通为什么老太太会在这个时候提到警察,他们拿水给她喝,一半水被她喝进嘴里,另一半顺着嘴角流进了她的脖子。古广兴吩咐说,“安排老太太休息,按时让她服药。”
博云老太太长年累月喝着医生开的处方药,此外,偶尔服用古广兴拿给她的镇静剂。古广兴认为,镇静剂能帮助母亲睡眠。
鹿回头村多雨,尤其是夏天。博云老太太来到这里的第二天,就下了一场暴雨。谁也不能出门,他们就住在一栋整修过的三层小楼里。小楼坐落在果林深处,外墙刷成绿颜色。噼噼啪啪的雨声从不间断,房间里的光线从早到晚好像都是黄昏,没有清晨,也没有上午和下午。所有的时间都是黄昏,博云老太太为此有些兴奋,她张着嘴呵呵呵地叫唤,含混不清地自言自语。她还推着自己坐的轮椅,歪歪倒倒地走来走去。母亲这时候就像个婴儿,古广兴微笑着,欣喜地看着她胡闹。她跟每一个碰到的熟悉或不熟悉的人都打招呼,在她含混不清的语音里,大体上能分辨出,她一会儿把这里当作仓库,一会儿当作医院,一会儿又当成了牢房。与此相对应,古广兴的身份也在不停转换,他由仓库保管员变成医生,再由医生变成囚犯。他于是扮演自己的角色,跟母亲保持互动,就像年轻的父亲在年幼的女儿面前扮演一只小狗。在地上爬,汪汪叫,只要她开心就好。博云老太太玩累了,又睡了一觉,当她醒来时,古广兴就坐在她身旁。他让其他人都走开,只留下他们母子俩。雨声还在噼噼啪啪响,这一整天都像是黄昏。
博云老太太的眼睛像婴儿那样睁开了,她牵着古广兴的手说,“你是谁啊?是我爹?”
古广兴心都要碎了,他只想和母亲说话,推心置腹地和她说话,把什么都告诉她,或者帮她把什么都记起来。“妈你还记得古从德吗?古从德呀,我们马坊街最漂亮的男子。你男人啊,我爹。”
古从德是多好的木匠啊,再也没有这么好的木匠了。他的木匠活绝了,他做的凳子、桌子、柜子,还有他做的床他做的棺材,都是最顶级的东西啊。木料只要过了古从德的手,就能变着花样地好。他还正派,古从德三个字是我们古家的金字招牌。他做生意童叟无欺,说出的话一个唾沫一个钉,就连赌钱也从不赖账。博云老太太似听非听,她手上拿着塑料奶嘴玩,玩着玩着放在嘴里吮一吮,意识里有时会出现一点小火花,好像能随便想到点什么,一闪即逝。古广兴想要抓住她的火花,把她的火花点燃。但是古从德从来没有发迹过,一直到老,一直到病死,他都是个家境破落的人:“在我小时候,他要我跟他一样诚实,不允许我撒谎。只要我撒谎,他就会无情地打我。我还记得第一次撒谎,是我诬陷隔壁的哑巴。我讨厌哑巴,每次从他门前过,他都会恶意地恐吓我,有几次他还把不知从哪里捉到的虫子塞进我鼻孔里。我想让父亲收拾他,告发了多次都不顶用,父亲说那不过是小孩子闹着玩。我于是捏造了他一桩罪名,那年我们家养了一群鸡,我亲手掐死一只天天生蛋的母鸡,然后诬告说是哑巴杀了我们家的鸡,我说是我亲眼看见的。父亲调查了半天,确认鸡是我所杀,他还顺便找到了那只鸡的尸体。古从德不由分说,将我暴打了一顿。你给我记住,你是古从德的儿子,哪怕站着说真话死,也不能躺着说假话活。”
……
(未完,全文见《十月》2021年第5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