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弋舟:拿一截海浪

  • 作者:美文苑
  • 来源: 原创
  • 发表于2022-06-15 22:53:2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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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小编说(闻君有两意,故来相决绝。)小编说小说叙写一场人与狗的对峙中所即时呈现的心理图景和生命状态。主人公在完成一次不得不成行的缓慢归乡途中,被突如其来的阻断所激发,重现往日的景况,释放累积的情绪,梳理芜杂的心境。拿一截海浪——既像握着自己一生的命运和际遇,又像空无一物,沉重而轻盈。弋舟,1972年生人,当代小说家,中国作协全委会委员,小说专业委员会委员,入选中宣部全国文化名家暨“四个一批”人才,历获鲁迅文学奖等多种重要奖项。现居西安。拿一截海浪文/弋舟时隔多年,贺轶宁驱车还乡,奔赴女儿的婚礼。一条狗从盘山公路左侧的陡坡滚下来,被他那辆租来的比亚迪汽车撞飞。那条倒霉的狗,倒像是辆没刹住的车.....

    小编说

    小说叙写一场人与狗的对峙中所即时呈现的心理图景和生命状态。主人公在完成一次不得不成行的缓慢归乡途中,被突如其来的阻断所激发,重现往日的景况,释放累积的情绪,梳理芜杂的心境。拿一截海浪——既像握着自己一生的命运和际遇,又像空无一物,沉重而轻盈。

    弋舟,1972年生人,当代小说家,中国作协全委会委员,小说专业委员会委员,入选中宣部全国文化名家暨“四个一批”人才,历获鲁迅文学奖等多种重要奖项。现居西安。

    拿一截海浪

    文/弋舟

    时隔多年,贺轶宁驱车还乡,奔赴女儿的婚礼。一条狗从盘山公路左侧的陡坡滚下来,被他那辆租来的比亚迪汽车撞飞。那条倒霉的狗,倒像是辆没刹住的车,裹着股黄尘腾空而来。它的“制动”失灵了,或者干脆就是条疯狗。俨然一条浑圆的土黄色麻袋从天而降。事实上,贺轶宁一刹那也以为被自己撞飞的是一只塞满了土豆的麻袋。对,就是塞满了土豆的麻袋。土豆与麻袋,在贺轶宁的故乡经验里,缺一不可,全然是一体的——土豆必然要塞在麻袋里,而麻袋,如果不塞满土豆,就不能成其为麻袋。离乡多年,故乡打在他灵魂里的烙印,一瞬间,在这突发的状况下被激活了。

    塞满了土豆的麻袋凭空而来,先是砸在车前盖上,继而跌至车头,还未落地,又被击发般地撞向天空。贺轶宁看着它像一颗炮弹,射向足足有一百米远的前方,落地后,巨大的惯性让它继续在路面上翻滚,直至被弯道处的山体挡住。

    车身在跳跃,在震颤,骤然被安全带勒回椅背的那股力道,让贺轶宁感到有把刀将他的身体劈成了两截。

    这辆租来的比亚迪刹车也不是很灵光,几乎同时冲到了弯道处才停下。那条垂死的狗挣扎着拱起了背,它的肚子破裂开,红红白白,污血与内脏糊在公路上。空气中是橡胶烧糊了的味道。盯视了片刻,麻袋的幻象从脑子里打消,贺轶宁倏忽认清了形势。但他还是感到恍惚,身体与灵魂仿佛都不在此刻的现场。

    他伸手去摸放在副驾驶座椅上的手机,手机摔在下面了。他侧身去捡,被安全带勒紧的前胸一阵刺痛。他闭上眼睛,顺顺气,解开安全带,缓慢地调整一下坐姿,艰难地俯下身,努力伸长右臂,用指尖一点一点将手机划拉到手里。重新靠坐好,他镇定下来,拨通了女儿的号码——这会儿,她应该穿上婚纱了吧?

    女儿是做房地产销售的,一度扮演幸福的业主,为公司的宣传册拍过穿着婚纱的造假照片。女儿把那本宣传册寄到了海南,他一直留着,尽管上面的女儿一点都不像女儿。但这次是真的。

    “贺音,”他说,“我出事故了。”

    “12点能赶到吗,爸?”

    车前盖被砸出了很大一块凹陷,他又一次顺了顺气。

    “——噢!怎么了?什么事故?”

    “撞上了一条狗。”

    分明是鼓了下勇气,他才能抬眼去看那条倒地的狗。狗在抽搐,体积有很大的一摊,不知原本壮硕,还是毙命前可怕地膨胀了。

    “一条狗,爸?”

    “对。”

    “没事吧,爸?”

    “不太好,应该是活不了了。”

    血从狗嘴里汩汩地向外冒,狗的獠牙却在晨光里洁白无瑕。

    “我是问你没事吧,你没事吧?爸!”

    “我没事,应该没事。”

    他胸腔那里开始感觉到尖锐的痛。

    “车呢?”

    “不知道,也没问题吧。”

    “你觉得你还赶得到吗?”

    他一下子不知如何作答,感到自己也说不准。

    “我都说不让你租车了,叫个车不是更好吗?”

    是的,他想,自己不但可以叫个车,还可以在昨天傍晚落地后就直奔固原,为什么要在银川逗留一晚呢?

    “我给你带了礼物,想自己拉给你。”

    这是个说得出口的理由。贺音在手机那头沉默了。

    “我得挪下车,”他说,“前面是个弯道,停这儿很危险。”

    “车能动的话就赶快上路吧。”

    “那条狗……”

    那条狗站起来了,正向他蹒跚着过来,拖地的肠子像黏连的胶水,将狗的身子藕断丝连地和路面粘作一处。

    “肯定是条野狗,别管了。”

    他盯着车窗外,好像听到了喑哑的呜噜声。

    “它站起来了,在叫。”

    “别管了,”贺音说,“要不怎么办呢,你要给它叫辆救护车吗?”

    当然不,他在心里说,看着窗外那条狗再次扑倒在地。

    “当然不。”他说。

    “爸。”

    “嗯?”

    “实在赶不及也没关系。”

    女儿吸气的声音被他听到了。那是很长的一口气,人往往在做重大决定的时候,才这么吸气。

    “你不希望我赶到吗?”

    “爸!”

    “我在听。”

    “如果车还能开,就挂了手机赶紧上路吧。”

    “你要忙起来了吗?”

    “是,”贺音说,“这是婚礼,我是新娘,我们不要为了条狗添乱,好吗?”

    “好。”

    “我现在要弄头发,实在没时间了。”

    “那快去吧,快去。”

    “你没问题?”

    “快去吧。”

    他挂断手机,发动车子,将车倒至安全的位置。正当他准备重新上路的时候,又一条狗出现在前方。是条脏兮兮的黑狗,骨瘦嶙峋,屁股后面光秃秃的没了尾巴。它从弯道的另一方绕了出来,如同明星闪亮地登上了舞台。

    贺轶宁下意识地升上了车窗玻璃,一时间不敢相信这都是真的。

    黑狗冷静而稳重地立在公路中央,像一个断案的执法者。它并没有靠近那条奄奄一息的同伙,只是一动不动地看着车内的肇事者。

    没错,贺轶宁觉得这条狗就是在和他对视。他见过很多狗,但没有被哪条狗这样直愣愣地对视过,不禁有些发虚。他长摁了一声喇叭。黑狗退缩了一下,来回捯腿,抽风一样,继而重新站稳了脚跟。贺轶宁伸手摸水,发现那瓶矿泉水也滚落在座椅下了,他嘟哝着,再次艰难地捡起了瓶子。喝了半瓶水,他发动了车子。车速不快,他很慎重。但那条黑狗视若无睹,丝毫没有避让的意思,不过是微微地发着抖。比亚迪停在了距离黑狗十米远的地方,他再次长摁喇叭。黑狗的耳朵竖起来,它居然不退反进,向前逼近了几步。贺轶宁不由自主地将车倒后了一点,随即暗骂自己是个没用的蠢货——这不是露怯吗?

    这截公路是六盘山上的省道,路面逼仄。他目测自己难以从黑狗当道的现实下脱身。除非将它也撞飞。

    “真是见了狗了。”

    他低声诅咒,给自己点了支烟,审度着眼下的局势。过了会儿,他重新启动引擎,发狠向前冲去。在发动机的轰鸣中,黑狗跳将起来,有个本能的躲避动作,而后竟趔趄着,腾空反向迎了上来。那感觉,就像是空前地闪了下腰。贺轶宁手脚并用,急打方向盘,同时踩下刹车。汽油和空气在汽缸内猛烈地爆炸燃烧。车体飘移,他应激着倒车,但无法确认车子是被左侧的山体弹了回来还是被自己驾驶出的结果。

    “见了狗了!”

    他大叫。腾挪后的黑狗也是半天找不到重心,嘶吠着踉跄。而那条卧地不起的狗,显然遭到了碾压,肚皮上有一道刺目的轮痕,周边全是秽物,如同引爆了一般。

    贺轶宁拼命定神,抖索着用手机拨号。他先是拨了110,立刻挂断,继而又想拨120,好在最终还是准确地拨通了122。

    “交通事故报警电话。”

    一个普通话不是很标准的女性接线员说。

    “见狗了!我撞了条狗!”

    “一条狗?”

    “是,还有一条……”

    “什么意思?”

    “还有一条黑狗,挡在路上!”

    “你冷静一些。”

    “好。”

    “你没问题吧?”

    “没有,我有什么问题?”

    “那就继续驾驶吧,肯定是野狗,不会有人追究你责任的。”

    “我知道,肯定是野狗,但是我过不去了,它挡着我。”

    “谁?”

    “狗,黑狗!”

    “你在车上吗?”

    “是。”

    “那没问题,它又咬不到你。”

    “它不让路,我总不能再撞死条狗……”

    他听到对方哧哧发笑。

    “你开慢点儿,”对方说,“嗯,从狗身边蹭过去,它会躲开的,一定会躲开的,我不相信它不躲,顶多就是冲着你叫两声。”

    “我试过了,别说开慢……”

    手机已经被挂断了。

    他抹了把脸,木然靠进椅背。死狗肯定是死透了,但狼藉遍地,死相有股喧闹的、热气腾腾的活力。活着的,那条无畏的、没有尾巴的、骨瘦嶙峋的黑狗,靠近了它的同伙,仿佛怀着某种审慎的悲伤,一边低吠,一边警觉地看向他。它始终不碰死掉的那条狗,只是不时伸长舌头舔一下公路上迸溅着的血污,然后又重回当道的最佳位置。人和狗对峙在六盘山上。

    “躲开,”他咕哝着,“是它撞的我,不是我撞的它。”

    他让车身向前拱了拱,不易觉察地前进了一个车轮的距离,然后,再向前拱了拱。死狗横尸在车子的左前方,贴地的尾巴竟然像一颗心脏似的兀自跳动。他继续让车子蠕动着前进,直到那条黑狗突然弓起了背,冲着他龇出獠牙。他停止了冒进。它蓄势待发,黑毛因为奓开,通体变成了一种森然的、说不清的颜色。让贺轶宁恐惧的是,他感到自己的恐惧里有种古怪的喜剧性,隔着车窗玻璃的黑狗仿佛只是一团抽象的概念,这团概念悬浮在他的道路上,既邪恶又滑稽,既残忍又诡异。

    他短促地按了声喇叭。

    黑狗身体后顿一下,又迅速前倾,抖擞着,却似乎更逼近了几寸。

    “妈的,我得去参加贺音的婚礼。”

    他的确是冲着狗说的。黑狗舔着地上的残骸,被它舔过的路面泛出一层油脂般的光亮,像是给柏油路面打上了蜡。

    “我从海南飞回来的,把路给我让开好吧?”

    他歪了下头,再次看到一侧的死狗。它真是死得无比壮观。他让车子再次向前拱了一下,感到车轮轧上了什么软乎乎的恶心东西。黑狗的身子降低了重心,它在低吼,全无妥协的意思。他打着手势,它的眼睛不受干扰,始终聚焦着他的脸。

    “我有十五年没回宁夏了。”

    他低声说,让车身再次前拱。现在他和黑狗的距离差不多就是一个车头那么近了,它要是一跃,便足以扑在车前窗上。他闭上眼睛,轻微地踩下油门。张开眼睛,他看到黑狗稳步后移,退出了车子前进的那一小步。黑狗的前半身低俯,没有尾巴的屁股高过了脊背和狗头,看上去都不像是一条狗的屁股,也让狗看上去都不像是一条狗了。再一次,他重复之前的操作,眼睁睁地看着黑狗歪歪扭扭却是冷静沉着地跟着退后。他进一步,它退一步,但决不让路。

    世界倏然阒寂,是那种比无声更加无声的静默,但又是陡然地喧哗一片,哨音般的尖削。他分明感到自己的听觉转化为了视觉,有道可视的声音,像大幕一样从空中落了下来。席地漫天的大幕里,他看到了自己的前妻,贺音的母亲,黄笑锦,亦步亦趋地后退,倔强地拦阻着他的去路。此刻,他的脑子里还原了十五年前离家时的这一幕,又一次绝望地领受着某种古老的顽强,就像此刻这条黑狗与他形成的困局。

    他缓缓地将车子倒后。黑狗没有跟进,前腿直立,恢复了正常的站姿。倒退几十米,他停了下来,看着那条狗慢慢向前迈进,又一次开始舔舐路面上的脂肪和血沫。他把头靠在车窗上,拨通了向红的手机。

    半天没人接听,他又拨了一次,最后放弃了。拿起矿泉水瓶,他喝光了剩下的水。这时向红回拨了过来。

    “已经在路上了吧?”

    她的声音不像是刚睡醒的样子,听上去竟有些像刚才的那位女接线员。

    “在路上了,天没亮就动身了。”

    实际上,他差不多已经开了三个小时的夜车。

    “来得及,你别太赶,注意安全。”

    “遇到了点儿麻烦。”

    “怎么了?”

    “撞了条狗。”

    “狗?”

    “是,它自己掉下来的。”

    “掉下来的?怎么回事?”

    “噢,好像是从山上滚下来的,我还以为是一麻袋土豆。”

    “一麻袋土豆……”

    “是啊,那时候不是经常用麻袋装土豆吗。”

    “哦,那还好。”

    “还好?”

    “先不说了,你没事就好,”她说,“我这儿有些事正在处理。”

    挂断手机,贺轶宁又给自己点了支烟。那条黑狗已经不看他了,顾自舔着路面,慢慢地,打着转地舔到了死狗身边。他一边抽烟,一边想,狗会不会吃狗?

    贺轶宁五十五岁了,在宁夏时,他做过数学老师,公务员,上岛后,他做过一家报社的财务,狼狈时开过餐馆,当过旅游品加工厂的业务经理,但世界于他,就算穷尽想象,仍有许多的未解之谜。比如,狗会不会吃狗这样的问题。此刻,他为自己的无知感到了痛苦,因为无知和无能,还有无力,杂糅成了一股无助的、对自己深感厌弃的情绪。现在那条黑狗似乎也无视他了。它专心地舔着路面,不时抬起头呲下牙,像是嘴里的滋味过于浓厚了。

    这时他想到了后备厢的那截海浪。如此剧烈的折腾,那截海浪不会碎了吧?为了这截海浪,他差不多跟自己的老板翻了脸,最终谈下的价钱,用光多年的积蓄,他还要补上自己的年终奖金。他在这家公司干了快六年,时间不能算短了,但显然也不足以让他得到额外的优待。那截砗磲雕刻的海浪,五十多厘米长,通体紫色,有着耀眼的亮丝和绿色的肠管,算是公司的镇店之宝,尤其现在国家还开始禁售砗磲,就愈发宝贵。当然,价格不菲。其实就算给他更大的优惠,也显而易见地超出了他的购买力。为了这截海浪,他现在算得上是一文不名了。在岛上混了十五年,他并没有成为一个“成功的人”,他全部的努力,如今都交付给了这截海浪。

    那条黑狗怜悯地看着他。它像是舔饱了,嘴上脏兮兮地粘着同类的脂肪和毛。

    “滚开吧,”他吼,“把路让开,不想死就给老子滚远点儿。”

    他拍打着方向盘,又用空矿泉水瓶指着它挥舞,但那条狗纹丝不动。他沮丧地靠进椅背。

    后方响起了汽车喇叭声。后视镜里出现了一辆灰色的丰田越野车。来车在距离他几十米的地方停下,他看见一个穿着皮衣的男人从车上跳了下来。他按了下喇叭,提示对方有危险,但那男人远远地打着手势,还是走了过来。他的心悬了起来,举目张望,天啊,那条黑狗竟凭空神秘地消失了。

    “伙计,”男人趴在车窗外向他打招呼,“遇上麻烦了?”

    “是,你看,喏……”

    他降下了车窗,有些语无伦次,震惊的情绪一时难以平复。

    “噢,还真是个麻烦,你这个事故不算小。”

    男人好像这时才看清那幅惨烈的场面,一边说,一边击节赞叹般地拍着手。他看到对方还戴着一副皮手套。

    “是它自己掉了下来。”

    说完贺轶宁就后悔了,觉得像是个懦弱的推诿。

    那个男人转身走近死狗,背略微有些驼,似乎年纪不算小了。但他的派头,还有皮衣和皮手套,让贺轶宁一下子拿不准。男人弯下腰,手拄在膝盖上,看了会儿死狗,然后直起身子伸脚拨拉了一下狗腿。

    “野狗,”男人用下结论的权威口气说,“够肥的,肯定没少叼羊。”

    “还有一条。”

    “在哪儿?”

    贺轶宁下了车,他觉着自己再不下车就丢人现眼了,但他依然很紧张,眼睛四下打望,警惕那条黑狗不期然又蹿了出来。

    “刚刚还挡在这儿。”

    “跑了?”

    “可能是吧。”

    “正常,这条路车少狗多,经常有被大卡车碾爆的,黏在路面上像一摊长了毛的奶油,揭都揭不起来,养路工得用铁锨铲。”男人说得很生动,“你这条还行,算个全尸。”

    贺轶宁不知怎么接话,因为男人说得好像他还占了个不小的便宜。

    “你怎么不走高速?”男人摘了右手的手套,摸出盒烟,递一支给贺轶宁,问他,“为了省钱吗?”

    “我有十五年没回来了。”

    他想说的意思是:离家太久,自己已经不怎么认路了;还有就是,他也想走走老路。

    “可以导航嘛。”

    他又不知道怎么接话了,好在男人转身又去看那条死狗。

    “可不能扔在这儿,”男人说,“拐弯的地方,吓了人容易出事故,咱得把它弄走。”

    “怎么弄听你的,兄弟。”

    “兄弟?”男人回过头,冲他扬了下手套,“我都快七十了,吃过的羊比你见过的都多。”

    他愣住了。

    “搭把手。”

    “什么?”

    “把狗抬走啊。”

    男人说着已经用带着手套的左手拎起了死狗的一条前腿,见他没跟上来帮忙,回身将右手脱掉的那只手套扔给了他。还好,他接住了。

    戴好手套,他拎起了死狗的后腿。

    “你不要吧?”

    “什么?”

    “这狗你不要吧?”男人嘴里叼着烟,说话像是嘶嘶地吸着冷气,“眼看着入冬了,正好煮一大锅。”

    “不不不,我不要。”

    他跟着男人走,觉得这条死狗有一头猪那么重。

    “我是回来参加女儿婚礼的。”

    他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补充一句。

    “真的?”

    “真的。”

    “恭喜啊,她多大了?”

    “二十七。”

    走到丰田越野的车尾,那男人掀起后盖,和他协力将死狗扔了进去。他惊愕地看到,车里居然还有头活着的羊。

    “那就祝咱闺女新婚大吉。”男人“嘭”的一声合上后盖,向他伸手说,“给我吧。”

    “什么?”

    “手套。”

    他连忙摘下右手的手套,看着男人戴回手上,大功告成似的又拍了拍手。然后,男人上了越野车,按一声喇叭,左手从车窗伸出来,摆一摆,扬长而去。

    他站在公路上,感到全身发软。在这条归乡的路上,他碰上了两条和他势不两立的野狗,又碰上了一条礼遇他的硬汉,两者叠加,只能令他倍感自己的无能与软弱。他差不多是拖着腿回到了车里。摸手机的时候,他才发现左手上血腥的秽物,可能是刚才脱手套时弄上的。发动起车子,他拨通了女儿的手机。贺音的声音明显有些不耐烦。

    “解决了,”他说,“幸亏有人帮忙。”

    “那就好!”

    “就要入冬了,那人说可以煮一大锅。”

    “爸!”

    “怎么了?”

    “你别扯东扯西了。”

    “噢,你忙你的。”

    “对了,”在他以为手机要挂断的时候,贺音又急迫地问,“那条狗是什么颜色?”

    “什么颜色?”

    他看了看自己左手的手指。

    “到底什么颜色啊?”

    “你问哪条?有一条是黄色的,还有一条是黑色的。”

    “黑狗!”

    贺音大叫了一声。

    “是,那条挡道的……”

    “刚才刘叔说黑狗不吉利!”

    贺音像是在冲着手机喊,随后终止了通话。

    他感觉腹内有什么东西涌了上来,狠狠地顶住了他的嗓子眼。“刘叔”是贺音的继父,他离家不久,黄笑锦就嫁给了这个男人。他拼命地吞咽,起初还有口水,后来就仅仅是徒劳地做着吞咽的努力了。

    转过一道山弯,不期然,那个硬汉的丰田越野停在前方,而硬汉本人,牵着一头羊威风凛凛地站在车后面。贺轶宁把车停在路边,茫然地看着他牵着羊走过来。

    “羊给你,”男人在车窗外大声说,“算我给闺女的份子钱。”

    “哎呀不,”贺轶宁喉头的不适丝毫没有缓解,有那么一个瞬间,他感觉自己要汹涌地哭出来了,一生的委屈都要决堤而出了,但是并没有。他只能吞咽着说:“这也太贵了。”

    那男人不由分说,自己动手拉开了比亚迪的后门,将那头羊硬生生塞了进来。

    “不不不。”

    “一个男人咋这么婆婆妈妈的?”

    “太贵了太贵了。”

    “你还给了我条狗呢。”

    “不是……”

    男人拍拍车顶,摆手示意他上路,然后顾自上了自己的车,又一次从车窗挥手作别,继而驱车扬长而去。

    贺轶宁回身看羊。那头羊与他面面相觑。它半爬在后座上,如同一座宁静的、吉祥的圣物。这让他想起了自己的那件礼物。那昂贵的砗磲,那截海浪,它在后备厢中是否还完好无损?他不再急于赶路了,仰靠在座椅里,等着胸中的潮汐退去。他用手机搜索“黑狗”的说法,嗯,的确是不吉利;但也有辟邪镇妖之说。他还搜到了一条丘吉尔的名言:心中的抑郁就像只黑狗,一有机会就咬住我不放。

    感觉缓过来点劲儿,他拨了向红的手机。没人接,等手机里传出“请稍后再拨”的提示音后,他开始说话:

    “十五年了,我知道,你过得不好。你也看见了,我过得也不怎么样。你说了,当年的事,没什么对错,谢谢,你这是在安慰我,我知道。当年,黄笑锦不让我离家,她选择原谅我,可我没法原谅自己。你俩是从小一起长大的闺密,咱俩倒弄在一起,这事儿不能就这么抹平了,也抹不平啊。这些年,我是越来越狼狈,那个岛上,除了海浪,什么都跟我没关系。十五年来,贺音只去岛上看过我两回,她跟我没太多话,估计要不是黄笑锦让她去,她自己是不愿意见我的。今天她结婚,我想拿一截海浪给她。”

    他闭上眼睛,重温了一遍自己说的话,那些话,像是写在纸上了一样,可以被他重新检查一遍。然后,他在心里撕掉了这片假想的纸。这没用,而且还有点猥琐。一场开头就注定没法善终的情事,欲火中烧的荒唐,多年以后,再说这些话,显得多么苍白和可笑啊。

    昨晚落地银川,从机场的租车点提了车,他就去见了向红。她老得让他害怕,穿着件臃肿的棉服,一头短发一多半都白了。虽然他有心理准备,知道现实总是和记忆里的不一样,但他还是没法相信,当年就是这个女人令他难以自控。至少,那时候她有苗条的胳膊,还有很白的牙。他没想再跟她发生点什么,如果有的话,那也只是握住她的手,彼此相对无语一会儿——他倒真的这么想象来着。实际上,他和她在一家小餐馆吃了饭,自始至终,她都没跟他说过半句如今的状况。他送她回家,看着她走进一座老旧的小区,只一瞬间,就混淆在院子里的老人之中。老人们在跳广场舞,他们都比五十岁出头的向红老,但看上去,也都比五十岁出头的向红年轻。嗯,他们压根没拉手,更别提相对无语,因为两人谁都没有那种去表演不管是百感交集还是心如止水的兴趣了。

    他下了车,这时才发现车子的左前灯撞碎了。他竟然还想了下还车时自己得赔多少钱。现在这辆比亚迪不仅出了车祸,后座上还塞了头气味熏天的羊。走到车尾,打开后备厢,他把那只靛蓝色的礼盒抱了出来。有那么一会儿,他不确定自己要不要打开礼盒,因为他不敢保证,如同一场战争的洗礼,经过这番颠簸,那截海浪还会完好无损。他不敢保证,自己还能不能接受更加糟糕的结果。

    捧着礼盒,他像是捧了一只命运的盲盒。

    随后他被眼前的风景迷住了,目力所及,天高云淡,秋阳普照下的六盘山群峦起伏,宛如生辉的海面,排列有序的山峰不动声色地涌动,绵延不绝,就连间或生长的树木也像极了海面上的浮标。

    “不过是从一片海去了另一片海,”他对自己说,“不过是从一片海回到了这一片海。”

    接着,他又一次看到了那条黑狗。黑狗蹲在前方的公路中间,像一尊叵测的、命运的化身。它仿佛怀着某种审慎的悲伤,遥遥凝望着他,凝望着这个站在海面一般暗自涌动的山道上,拿着一截海浪,又好像双手空空的人。

    注:作品题目出自诗人蒋浩的《我辈复凋零》。

    ,闻君有两意,故来相决绝。,闻君有两意,故来相决绝。.....海去了另一片海,”他对自己说,“不过是从一片海回到了这一片海。”接着,他又一次看到了那条黑狗。黑狗蹲在前方的公路中间,像一尊叵测的、命运的化身。它仿佛怀着某种审慎的悲伤,遥遥凝望着他,凝望着这个站在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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