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带灯的人(散文)

  • 作者:美文苑
  • 来源: 原创
  • 发表于2024-09-30 09:50:3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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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作家草白推出最新散文集《孔雀的呼唤》,这是一本与记忆有关的书,她将一段经历、一份亲情、一截命运置于时间的河床之上,任其流转变形,最终以文字的形式呈现于纸上。

      ——编者

      

      一

      每次想起祖母,脑海里浮现的总是那个小小的身体在灰暗屋宅里踽踽独行的场景。一个头发灰白的老太太,在堆积着南瓜和土豆的屋角落里走来走去。丰收的果实充满她的小屋,时间的蛛网结在椽木与屋梁之上。四季步履蹒跚地从她窗前爬过。青苔趴在石头缝里,最终爬上高高的墙头。不远处是日夜奔走的溪流,永远在那里流着、不停地流着。生老病死、婚丧嫁娶,不过是枝上结出果子,又坠落了果子。她的世界孤单却完整。那间屋子也是完整的,处于孤独的上升期的屋顶与阁楼,充满梦幻色彩的廊檐、天井、马头墙,还有楼梯和雕花门窗所通的往昔的旖旎世界,不期而至的风雨、冰霜、闪电和月光也属于这间家宅的馈赠物。不能没有这些。这座有空间根基的宅屋,好像是大地之上长出的植物,是私人宇宙的中心。无论从梦境还是现实的角度看,它都是完整的,一座房屋该有的它都有。

      祖母的房间也有电视机,起先是十四英寸,后来变成十七英寸、二十一英寸,由黑白换作彩色,电视节目更是一茬茬地变换,老演员生下小演员,这个剧里的小女孩在另一出剧里当上孩子的妈,甚至还有年纪轻轻就死去的女演员,某主持人以及专门以逗乐为能事的小品演员也赫然列在死者名单上。当然,电视之外,这个屋宅里的人也在一个个离去,他们在体育解说员的慷慨陈词中、在保健品和汽车广告的轮番轰炸下进入弥留之际。祖母是家里唯一能把众多电视连续剧看到“剧终”的人,谁也没有她看的电视多,连广告也不放过。很多年后,祖母也进入弥留之际,她躺在那个没有电视机的临终的房间里,叫嚷着要把电视关掉,说里面的人吵到她了;从前是那些从来没有见过面的人陪伴着她,到最后关头,也是那些从来没有见过面的人打扰了她。

      当她在电视里看见高楼、街道、红绿灯、穿梭往来的汽车以及从汽车里走下来的人时,大概也会想起我。十六岁那年离家之后,便住到她从来没有去过,也永远不会去的地方。她知道,我就住在她在电视里经常看到的那种“鸽子笼”里,还会坐那种车身很长、车上设有广播装置的车子去上班,有空的时候去那种有一点点水的公园里划船。说是“船”不过是改造成动物形状的小铁皮,大多是鸭子造型。岸边还有拍照的人,这样的照片在被塑封后大概不止一次地寄回家里去——被祖母耻笑成旱鸭子戏水。电视让她见多识广,让她轻松识破骗子伎俩,也让她失去部分自己的生活。

      很显然,那个伸着触须的黑匣子所提供的生活更加绚丽多彩。它可以提供任何地方、任何种类、任何维度的生活,古代的现代的、凄惨的欢乐的、虚假的真实的,应有尽有,但不负责提供具体的感受。当然,祖母老了,也不需要这种无用的东西。足不出户的她在观看电视时就能将世界一览无余,这在过去,无论如何无法办到。

      祖母仰面凝望匣子里的生活,目光在玻璃窗、水泥楼梯、曲曲折折的管道上攀爬,眼神投注在一个个长形或方形的格子上。某个时候,她忽然发出轻蔑的笑。她环顾自己的家宅,再看看那些被整齐分割的、像抽屉一样的格子笼——它们还没有她家里的谷仓大,还不如她后院的兔子房大,反正它们看上去都好小。她全然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认为屋宅之外的空间混乱不堪、一无是处。那个世界的老人好像不是自己的同类,居然住在那么高的地方——比她房前的楝树还高,像是住在高高的树杈上。总会有一天,他们会像熟透的果子那样掉落下来,像树梢上的絮状物被风吹到深深浅浅的沟渠里。

      从祖母的视角看世界,世界在一刻不停地滚动着、旋转着,风风火火,摧枯拉朽,却一无是处。那是别人的世界。她的世界在尘埃弥漫、蛛网遍布的角落里。她甘愿缩作一团,她的脸和身体也渐渐成皱缩状态,就像很多年前她曾饲养过的蚕茧。可她毫不在乎。

      二

      祖母睥睨众生的表情至今还清晰地印在我记忆的板壁上,不知是谁给了她那样一副骄矜自满、不可一世的神气,难道是来自电视的无上馈赠?一个蜷缩在犄角旮旯里的老人面对鲜乐缤纷、花香馥郁的世界应该感到羞愧才是,而浮现在祖母脸上的表情除了骄傲还是骄傲,这实在毫无道理可讲。

      曾萌发带祖母到我生活的地方见识一番的念头,坐白色的快车或绿色的慢车都可以。我还有时间给她讲讲未来人类可能经历的生活,那是我和她都没有办法抵达的生活。但终究没有这么做。每次从外面回到古老的屋宅里,满脸羞愧地站在她面前——我等着回答她的问询,哪怕是领受她的训斥,我为自己居然过上与过去完全不同的生活而庆幸而自得而羞愧。如果这时候祖母提出那种要求,哪怕是让我难堪的要求,也不会拒绝。很多老人千里迢迢跑到某个地方,只为了拍照,他们占有这个世界的方式就是不停地拍照,把世界缩影在一张白纸上,便于随身携带。这是很好的安慰心灵的方式,我以为祖母也需要这样的方式。

      可她在观看了足够时长的电视节目之后,连对此也产生了厌倦。在此之前,她可不是这样的。她总是得意扬扬地说,这是东方明珠,这是天安门广场,这是万里长城!可它们看上去并不怎么样啊——后来,当她这么说的时候,我即刻打消带她去远方“遨游”的念头,她只需要在自己的屋宅里“遨游”就够了。另有一些时候,相似的念头又会顽固地升起,她真的应该去外面看看,哪怕仅此一次,哪怕她实际感受到的只有喧嚣的噪音和肮脏的尾气。

      毫无疑问,我不会真的鼓起勇气提出这样的建议,除非提出这个建议的人是她自己。但她永远不会这么做。祖母有一根竹制的“痒痒挠”,她对它的喜爱甚至超过任何儿孙,儿孙不可能时时刻刻在侧帮她解决难忍之痒,“痒痒挠”却可以。激动欢喜之余,她肉麻地称之为“我的宝贝”“我的如意”。她总是说,我从不求人的!言下之意,如果真的要求,她求的也只是“痒痒挠”!不用说,这个长柄、一端有弯形梳齿儿的小物件帮助祖母解决几乎所有难题。隐秘难熬的岁月,亲人离散的日子,她唯一能倚靠的只有它了。

      既然有了这件“不求人”的器物,有了它可暗通款曲、互诉衷肠,既无限信赖于它,也能将隐私向它无尽敞开,祖母怎么会与他人(哪怕是亲人)提及不切实际的要求呢?所以,她能铁骨铮铮地说,我从不求人!她只求己,求“痒痒挠”,求时间的馈赠与流逝,求手上的梭子穿越墨绿色的渔线时最好不要发出任何声响,她不要听见大海的咆哮声,风暴中船只的触礁声,也没有深夜里双眼紧闭时所产生的声音幻觉。

      祖母的一生依赖双手和嘴来劳作,她先是以双手编织渔网,后来则是不间断地诵经。她织网,编织着一个个充满漏洞的世界——这是她的祖母、祖母的祖母都可能涉足的营生。它不再是营生,而成了先人之间的对话方式。她们通过无数的网结、孔隙以及作为标志物的红绿布头,通过自相矛盾、无法被拆除的方式,彼此联结在一起。祖母不分昼夜,打下一个个、无数个结,那些纵横的结合,经纬的交点,既是现实世界存在的印证,也是对自身所属角落的心灵定位。

      与先辈们不同的是,祖母生活的时代是所有时代的总和,也是它们的终结。她的编织生涯戛然而止,它被打断了,准确地说是被无情地取代了。渔网不再是古老的渔猎工具,它成了速成品,是流水线上的一环。相应的,它所对应的猎捕事业也成为杀戮和牟利的工具、商业时代的资本增值魔方,再也听不到来自深暗世界里的呐喊。

      不多久,祖母以念经取代织网。她整日端坐阁楼之上,双眼微闭,好似在用另一种方式聆听外界动静。窗外,蜿蜒的青色山脉似回忆中的往昔,亲人故交慢慢进入那草木葳蕤的世界。头脑中的经文却源源不断奔流而来,无需任何思索,便自动呈现。那些声音使楼阁上的空间变大,一切都在增大,好像她不是坐在宅屋的阁楼之上,而是在不断生长的树木与树木之间。她占据了中心地位。这么多年,她始终以为自己占据的是这个世界的中心。

      祖母所在的屋宅属于海边山地一隅,在它四周常年演奏着风与大海的乐章,无穷尽的山林环绕着它,并从高处俯瞰着它。对这一切,祖母一无所知。她去过的最远的地方如今成了谜。有人说她去过上海,也有人认为她脚步所及最远之地不过是镇上混乱的街市。她织好的渔网就是送往那里。某一天黄昏,她从那里回来之后,再也没有在距离家宅五十米开外的地方活动。

      三

      祖母的一生几乎没有离开过自己的屋宅,只有在那里,她才可以随心所欲,可以骄傲蛮横,可以怒气冲冲。那里是她的宇宙中心,生命能量的聚居之地。我应该用构建一个空间的方式来想象祖母形象的多变性与统一性。重要的是后者。时至今日,脑海里的祖母仍坐在封闭空间里,或织网或念经,或编织竹篮或纺织棕榈线。她做着古老的营生,它们不仅是营生,还涵纳着她对变化莫测世界的所有想象。

      有时候,我甚至认为她随时可以抛下它们,去做别的事,去过另外的人生。她可以轻松地把自己放入另一个世界,如元宵之夜,人们把河灯放在黑暗的河床之上,顺水流走。

      祖母停灵的日子,他们要我回屋宅里去取一盏灯。在那个屋子里,祖母给自己留了一盏灯,现在,她要走了,必须带着那盏灯上路。我不知道那是一盏什么模样的灯,除了祖母本人,谁也没有亲眼见过它,但所有人都异口同声地肯定它的存在,特别是母亲。当忐忑不安地打开祖母生前的宅屋,发现那里早已成了堆积如山的物的陈列馆,十几二十年前曾使用过的物品层层叠叠堆放一起,散发出一股古怪的、属于另一个世界的气味。最多的是经文,以红纸覆裹的经文、各种形状的经文,在幽深、静谧的角落里给人一种火光跳跃的悸动感。没有灯。我脑海里浮现的是纸灯笼,元宵夜的纸灯笼,烛光在青石板上跳跃和闪烁。

      连母亲也知道那盏灯,说祖母一定准备好了,她可以忘记别的,唯独不可能忘掉灯。不知从哪个夜晚起,母亲也开始和她那个年纪的老人们围坐在一起通宵达旦地念经。她这么做,据说也是为了得到那盏灯,为了在离开尘世之时将它带在身边,照亮黑暗的路。这是我没有想到的。连母亲也在做这样的事,她怎么忽然想起做这样的事?

      关于那盏灯,母亲并没有告诉我更多。她只说在某些夜里,她要丢下家务和放弃一整夜的睡眠,去某个地方——大概是去信仰虔诚的村民家人,她和她们在那里度过一个个不眠之夜。说起这些,母亲的神情是坦然的。她已经是这个家里年纪最大的人,那盏灯也应该属于她。她总有一天会用得着它,这是迟早的事。

      最终,我找到祖母的灯。它就挂在板壁上。它不是纸灯笼,而是一盏小小的、可以收起来的布做的灯笼;它看上去甚至不像是灯笼,而像两块可以折叠的、看不出明确颜色的布。其实,它一直在那里,在整个屋宅最干燥、最孤独的角落里,从祖母获得它并安放它的那一刻起,再也没有挪动过位置。

      在家乡,所有六十岁以上的人都要有一盏属于自己的灯——这里所说的是女性,好像男人并不需要那种东西。从来没有听说过谁家的祖父或外祖父也曾带着这些东西上路。他们总是骂骂咧咧或唉声叹气,脚脖子一伸,眼睛一闭,便去了那个世界。只有祖母和外祖母们才带灯。对她们来说,余生没有比准备一盏灯更重要的事。

      (选自《孔雀的呼唤》草白/著,百花文艺出版社2024年6月版)

    【审核人:站长】

        标题:带灯的人(散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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