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幕渐渐暗落下来了,远处的青山越发模糊,近处忽落的残阳喘着最后一丝气息,偶有几只晚归的雀穿梭在枣林,一阵晚风吹散了耳角的发丝,我伫立在山前,久久不忍离去,母亲的呼唤声打断了思绪,我伴着初现的朦胧月光,依依不舍的离开了。
童年最开心的事是放暑假,比起假期更让我开心的事去姥姥家。姥姥家里开着小商店,琳琅满目的零食总让我回味无穷,而母亲在姥姥面前也不再唠叨我,随我疯玩。表弟表妹们大都喜欢席地而坐打扑克,或者你藏我躲追逐打闹,而我则喜欢钻进窑洞上的那片枣林。
那可是我的秘密基地,枣林在窑洞的上面肆意而倔强地生长着,就像山的守护者。枣树随意舒展的茂密绿叶下,缀着一颗颗红宝石似的枣儿,令人垂涎欲滴。我总是按捺不住馋虫,摘几颗放在嘴里,脆生生甜滋滋的,一直美到心底里。吃饱了枣儿,我就会拿出从姥爷炕头找到的小人书,趴在那斑驳的树枝上,津津有味的看起来。尽管炎热的天气让人汗流浃背,但我就是不想离开。偶有路过的摘枣人看到我,总是会说:看,那个乖丫头又来了!
一天中午,我正趴在枣林的树枝上看书。突然,耳畔传来一个温柔的声音:“你不怕热吗,闺女?”我头也没抬,“怕,怎么不怕?可我书没看完呢。”
“去奶奶窑洞看多好,那里凉快。”我缓缓抬头,映入眼帘的是一位满头银发的老太太,个头不高,头上包裹着青蓝相印的方巾,青色的布衫,蓝色的裤子,裤脚用白布裹着,一双三寸金莲像粽子一样,而那黑色布鞋鞋底却好干净。
一张布满皱纹的慈祥的脸,眼睛大而明亮,仿佛能看穿我的心事,我心里嘀咕着:她好美!眼睛是心灵的窗户,母亲说的对极了。
“走吧,闺女,去我的窑洞。”她伸出了手,我蹭的从树枝上跳窜下来,拉着她的手走向坡脚的那孔窑洞。
在错落有致的群山映衬下,这孔窑洞显得渺小而突兀。破碎的墙壁,矮小的院墙,剥落的黄土,显示这孔窑洞已经存在很久了,院子中间的树上有两株紫色的喇叭花开得耀眼夺目,绕着树枝使劲的向上长。掀开门帘,窑洞内干净、整洁、温馨,土炕上的被褥整齐地摆放着,桌子上,放着一个镜子、一个木匣、几方手帕和一些纸,另一边花瓶里插着几朵不知名的野花。桌子应该有年代了吧,可依旧擦得铮亮。后面堆放着一些柴,门口有一口锅连着炕,调料简单得只有盐,最吸引我的是窗帘上红纸剪的蝴蝶,栩栩如生,仿佛窗外飞来的一样,煽动着翅膀,不想离去……
“快上炕坐着。”她柔声地对我说,并递上了蒸好的红枣。我局促不安的脱掉鞋子,坐在炕上,她又递过一块手帕,疼爱地说:“擦擦脸吧,凉快点,看把闺女热的。”我顿时羞红了脸,因为我发现我的脚很脏,怕弄脏了她的床单,两脚局促不安的相互搓着,迟迟不上炕。她察觉了我的尴尬,笑着说:“没事,床单也快洗了,快上来,炕上看书舒服点……”她的话让我感觉暖暖的。
慢慢的,我们开始聊天。聊天中,我发现她和别的老奶奶不一样,真的不一样。村里的爷爷奶奶常说,读书有啥用,认识俩字就行了。可她要我好好学习,鼓励我好好读书,说看书就像擦亮人的眼睛,让人看到更大的世界,更多更好的东西。她告诉我,她父亲是个教书先生,从小就让她读书学习,学不会还用戒尺打手心呢。我好奇的问:“打手心疼吗?”奶奶摸着我的头,笑着说:“傻丫头,那舍得打疼啊?”然后我们就一起笑起来。
就在那个下午在窑洞里,我度过了平生最欢乐的时光。奶奶给我讲三字经、弟子规,给我讲孟母三迁,给我讲岳母刺字,给我讲嫦娥奔月,给我讲父亲带她逛西安城的事……我扑闪着两只大眼睛,静静听奶奶讲故事。后来奶奶给我讲她和自己先生的故事,讲他们的相濡以沫,讲老伴的离去,讲一个人生活的艰难……
奶奶絮絮叨叨地讲着自己的事,眼里也慢慢的噙着泪花,我似懂非懂的听着,眼里有着懵懂的凝重。
不知不觉,夜幕降临了,摇曳的灯影点亮了昏暗的窑洞。
远处传来了母亲呼唤我的声音。“奶奶,我该走了……”
“好闺女,我送你。”奶奶随手捧起一把枣,塞在口袋里,迈着三寸金莲,步履蹒跚地将我送回姥姥家,然后又摇晃着身体消失在回家的路上……
再次相逢是在大年初三,这一天是姥爷的生日,每年的这一天我们都会给他过生日。一家人又说又笑,其乐融融,而我“身在曹营心在汉”,心里一直记挂着窑洞里的奶奶。
终于吃完了饭,我就急匆匆的往窑洞赶。冬雪过后的世界银装素裹,白茫茫一片。当我打开吱吱呀呀的木门,掀帘而进的时候,奶奶平静的脸马上笑出了花。一把拉住我的手,满心欢喜地嘘寒问暖。高兴地说:“知道你姥爷生日你会来,专门给你留了好吃的……”说着话,从抽屉里拿出几颗花生,一把瓜子,几粒红枣,又从手帕里摸出一颗热乎乎的鸡蛋。
我吃着鸡蛋,看着她沟壑纵横的脸,心中不免酸楚。我甜甜地说:“奶奶新年好”
“好,好着呢,你一来,我这儿就热闹了”。我给奶奶讲小女生的心事,将我们上课的事,讲学校里淘气男生做的丑事,逗得奶奶笑的更开心了。
正说着话,母亲端着两碗热气腾腾的饺子就进来了。“知道你叫不走,你爷让给你送上来,慢着点疯,早点回来”,奶奶和母亲简单寒暄了一会儿,母亲便离开了。
“你多吃点,正长身体呢。”说着话,奶奶从自己碗里往我的碗里拨了几个饺子,我吃的满嘴流油,饱饱的,然后仔细看窑洞窗户上的纸花,这是一幅“喜上眉梢”两只喜鹊站在树梢,仿佛在给我报告好消息呢。
看到我喜欢剪纸,奶奶又拿出一张红纸,只见一把剪刀上下翻飞,不一会儿一幅千女散花、一幅二龙戏珠就呈现在我眼前。
“奶奶手真巧啊!”我由衷地赞叹着。奶奶转身用浆糊把一张张剪好的窗花贴在窗上,白纸红花在我的眼里,甚是喜欢,我满心欢喜地看着。“过年了,多贴点,日子就会越过越喜庆。”奶奶边贴边说。
“闺女啊,趁年轻多读书,将来就可以走出山沟,去看看外边的世界”
“我真要去了,把奶奶带上……”
“奶奶老了,不中用了,你长大了,奶奶就到山的那边去了”
“你去山那边干什么?” 我天真地问。
“山那边有个天堂,那里有一方棺材,一把黄土,还有神仙呢。”
“那里大吗?”“不大。”
“一寸,还是一尺或是一米?”我不解地问。
“怎么会是一寸呢?傻闺女。”
“那你去了那里,我想你怎么办?”
奶奶摸着我的脸说:“想我了就看看天,看看云,看看月亮,看看星星,看看小草,看看小鸟,看到他们就看到我了……”我似懂非懂地点点头。
因为下雪,不想让她担心我,便一个人下了坡,深一脚浅一脚的走着,可心里总有一个影子,奶奶老人端坐在窗前,手捧一方红纸剪着窗花,熟悉又落寞的样子让人心疼,那一夜我失眠了。
盼望着,盼望着,年前的元宵节终于又放假了。心里惦记着奶奶,我迫不及待的让母亲买了两份元宵,直奔姥姥家,拿着元宵就直奔坡上奶奶住的窑洞。
突然,我看到窑洞院子半掩的木门边上挂着高高的白幡,那一刻,我似乎明白了,神情恍惚的走进窑洞,桌上满是灰土,东西依旧摆放如故。
奶奶走了,她去了山的另一边——天堂。
眼泪再也忍不住,泪如雨下。我习惯性的拉开抽屉,那是奶奶给我放点心的地方,抽屉一角赫然放着一副小兔子剪纸。奶奶知道我属兔,喜欢兔子,这是奶奶特意给我剪的瑞兔迎春!只是还没来得及送给我……
元宵夜,万家灯火,家家户户红灯高挂,一片祥和的气氛,但是奶奶却没等到我的元宵。晚上姥姥给我讲了很多她的故事,因为她过去家境富裕,成分定的高,处处受人歧视,四十多岁丈夫去世了,五十多岁儿子又下落不明,留下她一人孤苦伶仃。她还一直叮嘱母亲要好好供我读书,说这个闺女有出息……听着母亲的话,我又一次泪如雨下!
多年后,再回到村里,远处依旧层峦叠嶂,枣林已经被高速公路占用了,只剩几棵枣树倔强的守望着。我常常往青山的那边翘望,幻想着一寸天堂里安息的她,在我的心中她从未离去,她是旁人口中的小脚太太,母亲眼中的神仙奶奶,却是我心灵的栖息地,永远的亲人!
月光下的一寸天堂恬静如水,而她慈爱依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