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又是一年宾阳炮龙节到来,“兴弟(兄弟),下午不赏(上)班啦,助(走)呀,我地(我们)到宾阳去体(看)舞炮龙”。说“兴弟”的是老于,他比我大几岁,会操一口纯正的南宁白话。我和老于、阿刘说好,就立即行动去宾阳看舞炮龙。
正月十一,从首府南宁往宾阳县城方向的车辆络绎不绝,临近中午,南梧二级公路不时发生堵塞。前面的车不走了,车辆连成长龙。
下午五点,我们的车终于到达宾阳县城,街上车水马龙,找地方停车非常困难。往城中心开车更是不用想了,尤其在炮龙老庙、新建的炮龙广场的附近,当天晚上舞炮龙前车辆绝对不能进入该区域。此时,我们的肚子饿得呱呱叫,趁着舞炮龙的时刻未到,在朋友的介绍下我们来到宾州南街古城品尝美食。节日里,古城内长龙般伸展的旧商铺、古宅,摆着数百桌流水宴席。把盏举箸间,人们谈论最多的莫过于美食和晚上的舞炮龙节日。
夜幕降临,鞭炮声响起,客人们纷纷离席。我和老于、阿刘朝着炮龙老庙方向行去,那里是舞炮龙“开光”的庙堂。人群挤得像沙丁鱼,我们根本无法挤进去,不知不觉被挤到了外围的街道。
晚上七点,在炮龙老庙、广场分别举行“开光”仪式,即由长者用鸡血点炮龙的眼睛,又名“画龙点睛”。据说经开光,龙醒来睁开眼方能舞龙。我在电视上看过宾阳民间炮龙协会秘书长张云真参与炮龙节直播,他饶有兴趣地介绍:“舞炮龙有一定的仪式要求,以龙牌、锣鼓等文武场开路,护龙队首尾相随。”旋即,炮龙开始在宾州大街小巷尽情舞动,名曰“百龙舞宾州”。
看,龙出来了!阿刘眼尖,只见一个艺人向龙头抛火药,点火把,顿时龙口冒出个巨大的火花,耀眼夺目,舞龙的汉子影影绰绰。前有火蓝、龙灯,后有八音、灯彩及纸艺人扎做的狮子、猴子、公鸡等猛兽、家禽图腾助阵,令人赏心悦目。龙腾电光,万炮齐鸣,天空中弥漫着白色的烟雾,让参观者目不暇接。老于眼疾手快,大胆地钻到龙肚下扯到了几根龙须两块鳞片。阿刘身躯肥大,他试着扯下龙须却被舞炮龙的汉子赶走了,而我傻傻地穿着西装来参加炮龙节,怕被鞭炮溅落到衣服开了破洞,不敢靠近。
噼里啪啦,噼里啪啦!那个女子在电光闪闪、游人如织的炮龙狂欢之夜,扭动着美丽的身姿,一手摇摆鸣响的鞭炮,一手拉扯剩下的半饼。在本属于男人的舞龙天地,她却如痴如醉地演绎女性的侠骨柔情,谁说炮龙节就不能有柔弱女子的身影?!
爆竹声声,烟气茫茫。“送龙上天”仪式,是舞炮龙的最后环节,由会首组织送龙仪式,生火将龙焚烧,送龙升天,来年再会。张云真先生把舞炮龙的汉子形象地喻为“炮龙武士”,不无道理。街上,我们看到舞龙者头戴藤帽、身着黄色舞龙服,赤膊舞龙,纵使被鞭炮炸得皮肤裂伤,他们仍忘乎投入,直到结束方感疼痛难忍,才找来药敷住伤口。当熊熊大火燃烧炮龙的残架,炮龙武士捧碗喝着“龙粥”,回味舞炮龙,再苦再累再痛,他们心里就一个词:痛快!
二
“我一天不扎龙,心里就不舒服,做什么都不自在。”
说此话的老人叫邹玉特,家住宾州镇三联社区中学堂街,是宾阳传统炮龙制作传承人,迄今扎龙已五十余载。早在2012年,我便与邹玉特师傅结下了机缘,《广西城镇建设》杂志约我写一篇反映宾阳炮龙非遗传承的文章,我欣然接受约稿。三联社区一带曾是老宾阳县衙的政治、经济、文化、教育中心。邹玉特所在中学堂街的家距离县衙旧址并不远。1940年日本侵略者入侵宾阳,将旧县衙作为临时指挥部,从一张存留下来的照片中可见,日军面目可憎。
小时候,邹玉特听大人讲过“狄青夜袭昆仑关”的故事。北宋名将狄青率军夜袭昆仑关攻打侬智高起义军,有宾阳文化学者认为它是宾阳炮龙节的由来之一。狄青为了麻痹侬智高及其将领,在元宵节当天大摆酒席,以此迷惑对方。半夜,狄青突然率军攻打昆仑关,侬智高的军队落败而逃,宾州城官民舞龙同庆。
4月下旬的中学堂街,初夏的阳光已有些炎热,古老的街坊黑白光线分明,蒸发的地气孕育着季节的变化。经打听,我找到了邹玉特的家。一个光着前脑门的老人,和一个约五十岁的阿姨正在全神贯注地扎制炮龙。我走进屋子,说明了来意,老人起身说他就是邹玉特。他伸出温厚的双手与我握手,我感到他的手粗犷有力,手掌内侧起了一层厚厚的茧,我想大概是长期扎龙形成的。
我和邹师傅对视,老人长着一张精瘦的脸,一双细小的眼睛,但目光炯炯有神。我进门那刻,邹师傅在扎“龙头”,作坊里摆放有扎炮龙用的竹子,扎好的两条炮龙,神采飞扬,朝门欲作飞天的姿势。挂在墙上的一排奖杯、荣誉证书,被铁丝遮住,我看不清上面写了什么。尽管如此,却不能遮住由广西文化厅颁发的“广西壮族自治区非物质文化遗产项目传承人”牌匾,上面印着“邹玉特”三个闪闪发光的字。
我喝了一杯邹师傅递过来的温水,他边干活边和我聊天。角落,一台缝纫机嘎嘎嘎地发出有节奏的响声,邹师傅的老伴陈阿姨在缝制龙衣,扯出来的龙衣,五彩斑斓。看得出,他们老夫妻的配合非常默契。陈阿姨笑着说,我给老邹“打下手”。邹师傅温情地看了老伴一眼说,她哪里是打下手,没有她的帮助,我一个人忙不过来呢。
邹玉特出身扎龙世家,祖父邹贵升、父亲邹远生都是宾阳扎制炮龙的好手,传到他已是第三代。祖先原是编箩筐出身,后来喜欢上扎龙这门非遗技艺。其他兄弟都不太喜欢扎龙,唯独邹玉特对扎龙感兴趣。十二三岁时,他看父亲扎龙,觉得父亲是一个了不起的人。到十五岁,他跟父亲学扎龙,父亲认为他是学扎龙的料,便诚心传授予他。
1976年,初中毕业的邹玉特到乡下当知青,火热而艰苦的经历,磨砺了他吃苦耐劳的性格。功夫不负有心人,二十二岁时,邹玉特终于能独立完成整条炮龙的扎制,父亲看到小儿子掌握了扎炮龙的技艺,感到十分的欣慰,长叹一声,邹家扎炮龙后继有人了!邹玉特扎好第一条炮龙时,“文革”刚结束,街坊邻居抬起他扎的炮龙,到街上兴奋地舞起来。邹玉特惴惴不安地跟在人群后,在欢呼中看着舞龙人与炮龙共舞,他放下那颗悬着的心。
1979年,邹玉特从农村回到县城,经招工到县综合公司从事饮食工作,扎龙的梦想在邹玉特心里重新点燃。他终于不用再心惊胆战地扎龙,每逢节假日别人到街上摆摊做小生意,他却沉浸在扎龙的乐趣中。对此,街坊有人说邹玉特头脑“不太灵醒”,不想着挣钱娶老婆,偏偏选择扎龙,能有什么出息呀!邹玉特并不在意别人对他的看法。那时,他和后来的爱人陈阿姨一起在县综合公司上班,他们情投意合。她对要好的姐妹们说,你队(你们)毋使(无须)担心,邹玉特为人老实,无论是上班,还是在家扎龙都全心投入,不把事情做好不罢休,选择他肯定不会错。有了恋人的支持,邹玉特像吃了蜂蜜一样甜蜜。
“1981年,芦圩恢复舞炮龙活动,全圩仅舞一条炮龙,人们热情高涨,从正月十一日晚,连续舞两天两夜。”在读宾阳文史研究专家蒙成干著的《宾阳古今述闻续集》时,我感受到老先生伏案时的喜极而泣的心情。过去,宾州、芦圩镇有过“灯酒节”的习俗。谁家上一年添丁,到来年的正月十一,主家献出阉鸡等好菜好酒宴请亲朋邻居街坊一块庆祝,祈望各家各户人丁兴旺、事业腾达。舞炮龙是灯酒节“大戏”之一,龙舞得越热闹,爆竹放得越多越响亮,主家的心头越是欢喜。1993年,宾阳县“从发展宾阳文化、经济考虑,把传统的正月十一‘灯酒节’正式定为(宾阳)‘炮龙节’”。
1988年,对于邹玉特来说,是刻骨铭心的一年,他敬爱的父亲离开了人世,他和妻子双双下岗。他们一家人面临生计的困境,要抚养三个嗷嗷待哺的女儿,妻子又怀孕在身……生活不能一蹶不振,看着老街繁华的农贸市场,邹玉特收拾好心情,借钱开小商店,与伙计到外地采购水果回县城摆摊。起早贪黑,艰难的生活,并没有使邹玉特意志消沉。一有时间,他马上坐下来扎龙,唯有如此,他烦躁的心方慢慢地变得平静。
从业余扎龙到专事扎龙的角色转变,时光伴随着邹玉特的五个女儿长大成人,过程艰涩而又充满温馨。邹玉特和老伴将一个个女儿嫁出去,从前热闹的屋子,渐渐冷清了许多。起初,妻子无法适应家里的寂静。邹玉特安慰老伴说,女大不由人,自古以来,女儿总要嫁出去的,现在小女儿不是还在我们身边吗?对于女儿们的出嫁,邹玉特倒是看得开,正好让他心无旁骛扎制炮龙。
邹玉特给我讲了一件事:早些年,他尝试外出打工,做了三个月,想到扎炮龙,心里怪难受的,就辞工回家,连工钱也不要了。邹玉特对扎龙痴情到了何等地步!扎龙时的邹玉特,双眼特别明亮,每一个环节都精雕细琢,游刃有余,化腐朽为神奇。偶有邻居过他的家门,用宾阳白话和他打招呼,他应了一声,继续扎龙。做累了,就放下手中的活儿,到门外与邻居聊聊天、喝喝水,聊得差不多了回家继续扎龙。他幽默地说,这叫劳逸结合。
每年阳春三月,邹玉特会到宾阳县的邹圩、思垅、高田等乡镇购买竹子,它们是扎制炮龙的必备材料,他说选的竹子须为质地上等的竹子。回来后,邹玉特马上着手扎制炮龙。时光如水,寂寞的日子里,他枯坐板凳扎龙,从春天开始忙活到年尾才有收入,对于别人来说,难以接受,早就不得不放弃了。面对清贫,他平静地说,我和老伴有下岗补贴,懂得知足常乐就好。
临近年尾,既要迎接春节的到来,亦是宾阳人准备举办炮龙节的节点。来家里购买炮龙的人不少,他不愁自己扎制的龙没有人买。每年的炮龙节期间,他最高兴的是有人对他说,邹师傅你扎的龙顶呱呱,不管我们如何舞别人如何炸鞭炮,舞到最后还能保持炮龙的原架。望着宾州城烟花绚丽的夜空,他的心里坦然而安详。
在我的眼里,邹玉特为人随和、热情,不拘小节,是个性情中人。那天,他请我在他家吃饭,做的菜非常合我的胃口。他说,家里的住宿条件简陋些,上面是一层瓦盖房,几个女儿虽然嫁出去了,我和老伴也想改善居住环境,女儿们回家看我们也住得舒服些。
2019年8月中旬,桂南最酷热的时节,我因参与编写宾阳炮龙非遗传承教材,再次到中学堂拜访邹玉特。我到他的作坊时,一台竖式的电扇对着他吹风,咯咯地发出响声,作坊很闷热。看见我进门,他放下手中的活迎过来与我握手,他的手依然是那样的粗壮有力,给我温暖和力量。
第二次见面,我们仿佛是失联多年的忘年之交。过去的几年,我知道宾阳炮龙节名声一年比一年大,法新社评价宾阳炮龙节是“东方独一无二的狂欢节”。邹玉特笑着说,这些年变化可大啰,今年我已六十五岁,感觉身体还行。扎制的龙还是很受客户青睐,订单多有时忙不过来。最担心的事是找不到扎制炮龙的传承人。由于家里没有男孩传宗,他原希望侄子跟他学扎龙,可没学几天侄子对他说做不下去了,太苦太累太冷清,不如到广东打工挣钱好。邹玉特看着侄子出远门,闷闷不乐了好几天。还有几个年轻仔想跟他学扎龙,都坚持不了几天,最后不了了之。
就在邹玉特为扎龙传承犯愁之际,2016年宾阳县中等职业技术学校开设炮龙传承实训课堂。职校找到邹玉特,想聘他为学校炮龙传承基地的扎龙辅导老师,他愉快地接受这个无比光荣的任务。从2016年至2019年,他每周定期到宾阳职校开展扎制炮龙现场教学,为了上好每一次炮龙传承课,他每次都做足了准备,有时甚至带病前去上课。炮龙传承班首期吸收二三十名学生学舞龙、扎龙,邹师傅的扎龙教学,深受学生们喜爱。邹师傅带来两条他扎制的龙,他手把手教学生如何扎龙,将平生的扎龙技艺毫无保留地展示给职校的学生娃子。三年时间,不长不短,邹玉特在职校开展扎龙传承培训,占用了他许多在家挣钱的时间,他没有介意得失。他极乐意为宾阳炮龙传承做自己力所能及的事。
多年扎制炮龙,邹玉特有了一些积蓄。近年,他将老房子推倒重建,建了一栋五层的新楼房。我问他:一条炮龙可以卖多少钱?他给我算了一笔账:2010年以前,用锡纸做的龙每一条卖两千元、精品龙三千五百元;新冠肺炎疫情前,炮龙价钱在三千八百元至四千元一条。2018年到2019年,他扎制了二十多条炮龙,从年初忙到年尾,几乎没有停工过一天,非不必要的事,他都不舍得停工,名声在外,供不应求。甚至有上林人从非洲打电话来订炮龙,说邹师傅呀,宾阳人说你扎的龙好,你什么都不用说了,我先付钱给你。他本来不想接,听了人家一番真诚的美意,不接不行呐。
新居建成后,他和陈阿姨及还没有出嫁的女儿欢天喜地入住新居。用扎龙的收入还清了建房的借款,家里的生活愈发宽裕。虽年过六旬,他却没有停下扎制炮龙的想法,他说做到不能做为止。想到炮龙、看到炮龙、扎制炮龙心里所有烦恼全消失了。
2020年11月,天空飘着毛毛细雨,我们一家驱车到三联社区再次拜访邹师傅。新冠肺炎疫情并没有打乱邹师傅的安排,他调整了扎龙的方向,以制作工艺小龙为主,应买家需求扎制大的炮龙。话说回来,即使一段时间没有订单,他也会提前扎几条大的炮龙存货,他从不愁他的作品没人买,他的自信,源于他对扎炮龙的匠心营造,力求出手的每一件作品都是精品,绝不随随便便交出劣质的作品给客户,坏了自己的名声。
邹师傅给女儿送了一条工艺小龙,女儿高兴地接过回答:“小龙好美呀,真好看!”她两手来回摆动,“小龙,飞呀,飞到天上去!”邹师傅扎的小龙,活灵活现,红、蓝、黄、绿、紫色搭配恰到好处。那些工艺小龙,有的是附近的中、小学校向邹师傅订制的,用于学校开展炮龙非遗传承教学;有的是旅游景区、礼品店慕名前来收回去卖给游客。他说:“一天最多能制作五只工艺小龙,每只仅卖十元钱。”“这太便宜了吧!”我为他制作的炮龙工艺品如此廉价抱不平。他无所谓地说:“有人买,我已满意,手不要闲着嘛。”
邹玉特站在扎制好的一条炮龙面前耐心地给我们讲解:“你们看,做一条炮龙需要三十多道工序。”我想,如果按现代工厂生产线,不知该花多少工人来完成,而这些工序几乎由他一个人来完成,太不容易了。“传承并非一味因循守旧,没有创新就没有传承。”他时刻将此话掂量在心里。在不懂行的人看来,扎制炮龙的人干的是粗活,没有什么技术含量。邹玉特嘿嘿地笑,扎炮龙就像“张飞穿针”——粗中有细,既讲究手力、眼力,还要做到心智的和谐,没有细致耐磨的功夫,哪能出好作品?!从材料、技法、色彩等,没有哪个环节细节可以忽视、偷工减料的。
三
傍晚,我们在宾阳炮龙广场拍照,邹师傅打来电话邀请我们到他家吃晚饭。厨房在二楼,火锅炉咕噜咕噜冒着香气。那晚,他叫隔壁的老邻居老周过来一起吃晚饭。他从柜子里取出珍藏多年的好酒,给我和老周斟上满满一杯,自己的杯只倒少许。他说他不善饮酒,平时滴酒不沾,今晚陪你们喝点,尽地主之谊。
老周名叫周宏年,是鼎鼎有名的宾阳游彩架非遗传承人,1940年出生,父亲周礼是宾阳游彩架第六代传承人,他从小受父亲的影响渐渐对游彩架产生了兴趣。近些年,游彩架是宾阳炮龙节非遗展演的重头戏之一。尽管已步入耄耋之年,周老先生还是亲自设计彩架,从主题确定、人物创作、参演小孩人选、服饰打扮到架构的制作都亲力亲为,2019年,我曾就游彩架非遗传承采访过他老人家,记得就在邹师傅家楼下的作坊。周宏年老人温文尔雅,为人低调。十几年前,他从宾阳文化馆退休后,一个人独守老屋,老伴去世多年,在外工作的孩子希望他跟着一起生活。周老先生感慨地说,跟着孩子生活他不习惯,还是喜欢三联社区的老房子。看着他花白的头发,我理解他适应不了外面的生活环境还有另一个原因,他无法割舍游彩架的传承。回望他走过的彩架非遗生涯,曾有过许多高光时刻——
1991年11月,第四届中国少数民族体育运动会在南宁举行,南宁市人民政府邀请宾阳游彩架队参加巡演,彩架工匠制作了八台彩架,在巡演时民族大道两旁人山人海。当时的场景,周宏年记忆犹新,很多观众对彩架上的人物,仅靠一两个支点,在上面飘逸着向人群微笑、摆手,难以置信,纷纷找师傅们寻问真伪。第一天参加巡演后,南宁市民大呼看不够,要求宾阳游彩架重新巡演。应市民要求第二天政府部门组织宾阳游彩架上街又巡演了一次。激动之余,周宏年和老师傅坚定了传承好游彩架的信心。2019年8月的一天,周宏年和另一位彩架传承人吴荣新,带我到离家门不远的城隍老庙观看彩架的道具,庙已有些历史年月,平时不对外开放,大门紧锁,逢年过节才打开庙门,迎接居民烧香祭拜。彩架的道具摆放在庙前的仓库里,一片凌乱。吴荣新是原三联社区主任,身材高大魁梧,嘴唇长满了白胡子,说话语气粗重,他详细地给我介绍了彩架的结构、设计理念,那天我身体欠安,糊里糊涂听他介绍,几乎不明白他在说什么。出庙门,周老先生温和地说:“彩架大有玄机,它由物理原理转化。”我点点头。
中国(广西)南宁市和韩国京畿道果川市缔结国际友好城市,2010年果川市邀请南宁市政府代表团前往韩国开展经贸文化交流,南宁市将文化交流的一个任务交给宾阳非遗游彩架队,周宏年是出访韩国展演彩架的主创人员,设计的作品名为《天仙散花》。游彩架在韩国巡演大获成功,果川市长和夫人直接从观众席跑上舞台,好奇地对彩架探了个究竟,高兴地与表演的三个孩童合影,夸赞道:“老师们,彩架表演太奇妙啦。”经翻译传达,周宏年听了市长的话,激动得流下了热泪。
在邹师傅家,我们边喝边聊,窗外的夜色愈浓,交谈越往下深入。2010年5月,举世瞩目的上海世博会拉开序幕,宾阳非遗游彩架有幸入选世博会广西周非遗展演,周宏年为此激动失眠了一夜。7月的南方异常酷热,周宏年苦思冥想,什么才能代表广西特色风情?他决定将由他父亲、莫师傅和他本人1991年制作的刘三姐主题彩架重新改造,这台彩架曾参加第四届中国少数民族体育运动会巡演。周宏年经过多次修改,确定了由一棵古树和刘三姐、阿牛三个元素组合,名为《壮乡传情》的彩架作品。彩架上刘三姐和阿牛含情脉脉地对歌,表达了广西各族人民辛勤劳动、追求幸福生活的愿望。可惜,周老先生没能参加上海世博会,他举杯喝了一口酒平淡地说,没关系,只要宾阳游彩架通过世博会广阔的舞台走向世界,让更多的人了解、喜欢,比什么都重要。
夜深人静,我们散了席。在楼下的炮龙作坊,邹师傅说我和老周是老邻居、好朋友,他经常来我这里聊天,在我扎龙遇到创作瓶颈时他很乐意帮我想创意;我扎龙累了,不时去他家坐坐,交流非遗传承的心得,老周在做彩架时需要帮手,我非常愿意帮他一把,互相帮忙,取长补短。
我想象得出,当这两位老人在切磋非遗传承时,是多么感人的画面。
送我们离开,邹师傅握着我的手说,小陈,有时间常来,下个月我将到南宁送两条炮龙到广西民族大学,他们建有一个展馆准备收藏我扎制的炮龙。汽车的灯映照着邹师傅的背影,我想起那些我们熟悉的宾阳非遗传承人的名字:冯存德、胡国南、伍学规、廖国维、甘狄英、伍广飞、关文晓、黄树森……精彩的背后是他们安贫乐道的心手相传!
四
那一刻,进来一个方圆大脸、身材粗壮,戴着一副黑色眼镜的人,仿佛有一股风冲入屋里。他朝会议室的投影看了一眼字幕“宾阳炮龙非遗传承文化交流研讨会”,走到摆放台卡写有“甘狄英”名字的座位,说声抱歉迟到了。然后,主办方宾阳职业技术学校的劳副校长说,人到齐了,现在开会。我对甘狄英的大名早有所闻,此为第一次见到其人。待轮到甘狄英发言,他说话的声音特别响亮,条理清晰,对宾阳炮龙传承既有信心又有担忧,切实提出了热情洋溢的发展建议,体现了年轻一代对宾阳非遗传承的拳拳之心。
会后,他匆匆离去。劳副校长告诉我:甘狄英是个大忙人,既要扎制炮龙,还要组织舞龙,是宾阳炮龙非遗传承的“双栖”明星,也是我们职校聘用的炮龙传承老师,他这个人呀,是炮龙传承难得的人才!劳副校长对甘狄英的评价不吝美言。
甘狄英出生于1980年,宾州镇中和街人,从小跟父亲学习扎制炮龙、灯彩及民族手工艺品;勤奋好学、肯动脑,从最初的给龙骨糊纸学起,慢慢地学习编织、上色等工艺,几经磨炼后出师。十七岁那一年,甘狄英便能独立扎制炮龙,街坊的老人夸他“后生可畏,自古英雄出少年”!
因编撰宾阳炮龙文化教材,我多次向甘狄英师傅请教,他不厌其烦,给我答疑解惑,让我受益匪浅。我们添加微信后,我从他的微信朋友圈里看到,几乎每一条信息都与炮龙有关。诸如昨天到哪里舞龙表演啦,今天又在哪里参加炮龙传承培训啦,忙得不亦乐乎!
2010年甘狄英加入宾阳县民间炮龙艺术协会,在老师傅们的精心指导下,舞炮龙、扎制炮龙技艺日臻完善。他是一个有梦想有追求的人,2015年他创立民间工艺制作公司,成功注册“炮龙人”的商标、专利等一系列的炮龙文化版权。“我是宾阳炮龙传承版权注册第一人!”甘狄英对我提及此事时,一脸的自豪。他还拿出商标、专利、作品登记证书给我拍照。第一个敢吃螃蟹的人,肯定不会裹足不前,2019年甘狄英创办的宾阳县龙狮运动协会,是对宾阳县民间炮龙艺术协会的互补,两者相得益彰。游彩架传承人周宏年老人说,小甘是宾阳炮龙传承年轻一代的佼佼者,很多年轻人乐意追随他。
新冠肺炎疫情暴发后,宾阳炮龙节停办。甘狄英和团队通过线上线下寻找炮龙文化传承的路径。2020年,他踊跃报名参加中国公益慈善项目大赛第二届非遗文创专题评选,领奖杯的一刻他的脸上露出自信的笑容,这是对自己孜孜耕耘的最好褒奖。
2021年11月21日上午,在宾阳中和街的一排百年商铺,甘狄英在寒风细雨中等待我们的到来。中和街见证了宾阳“百年商埠”一路走来的历史,当年的繁华景象迄今犹在。甘狄英的祖先在中和街置有一栋商铺,可想当年他们祖先不说多么富有,至少生活也是过得去的。他的祖屋下层做生意上层住人,里边的木结构家具映照出暗淡的光,屋内堆满了杂物,最里间是他用于扎制炮龙的作坊。疫情后,考虑到成本开支,他退了公司租的办公场所,搬回祖屋扎制炮龙。甘狄英团队扎制炮龙并非由一人完成所有工序,他们分工明确、精诚合作,扎制的炮龙又快又好。
2021年下半年开始,甘狄英在祖屋开通抖音直播扎制炮龙,受到不少粉丝的关注,通过直播,与全国各地的炮龙文化爱好者共同切磋技艺,将宾阳炮龙文化传向全国各地。他笑嘻嘻地说:“我是宾阳开通炮龙传承直播的第一人,又创造了一个第一。”一年下来,甘狄英和团队到外地、乡村进行了十多场的舞龙舞狮表演,卖了十多条炮龙,他们一方面做好炮龙传承,另一方面经营其他副业。他对我讲述他过去一年的生活,让我感受到了他坚守的不易、豁达从容的心态。
从周宏年老人赴韩国参加游彩架巡演,受到外方嘉宾的赞誉而热泪盈眶;到邹玉特师傅“我一天不扎龙,浑身不舒服”的痴痴炮龙情怀;再到年轻中坚的炮龙传承人甘狄英“我创造了宾阳炮龙传承的诸多第一”的豪情壮志。此刻,我的脑海里又闪现那个扭着妖娆身姿、在炮龙节奔放地放鞭炮的女子形象,百龙舞宾州,那么楚楚动人,那么威猛无比,那么绚丽斑斓……
“平畴一望天豁岚空,不意万山之中,复有此旷荡之区也。”这是明代地理学家、旅行家徐霞客途经宾阳所吟的诗句,他赞叹宾阳竟有如此多的妙景。宾阳古为百越之地,悠久的历史,筑就了宾阳丰厚灿烂的文化根系,炮龙文化作为宾阳“五大文化”之一,对于追根溯源、赓续宾阳精神命脉,推动宾阳文旅融合发展,助推县域经济高质量发展,辐射和助力乡村振兴无疑有重大意义。“炮震千山醒,龙腾百业兴”,炮龙精神早已流淌于宾阳人民的血脉之中。
【作者简介:陈洪健,70后,广西作家协会会员、中国自然资源作家协会会员。作品散见于《广西文学》《四川文学》《南方文学》《红豆》《奔流》《三月三》《东方散文》等。著有长篇报告文学《从老矿井走来——合山百年煤都纪实》,参加中国作家协会“2021中国一日·工业兴国——中国作家在行动”大型文学主题实践活动。编剧的微电影、纪录片曾获国家、省(区)级奖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