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杨献平:弱水绿洲(节选)

  • 作者:美文苑
  • 来源: 原创
  • 发表于2022-05-03 00:47:4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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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记忆的冬天

      那是距离我们最近的一个镇子,也是弱水河进入巴丹吉林沙漠之后,人口最多的一大片绿洲,行政上隶属于金塔县。我们驻扎在沙漠边缘的部队,距离酒泉市区还有200多公里的路程,因为纪律要求,平时难得去一趟。闲暇的时候,也唯有去那里走走看看,一方面开阔眼界,另一方面,还有一些个人的小心思。

      它的名字叫鼎新。民国时候还称毛目。因一边的弱水河如在肩上,像人的毛茸茸的眼目得名。斯文·赫定在其《亚洲腹地探险八年》一书中说,他们当时在今额济纳地区建立了一个气象站,平素收发邮件都要在毛目来,并说“骑快马要五天的时间”。

      有一年冬天,整个巴丹吉林沙漠阳光惨白,一副有气无力的样子,使人厌倦,又无处躲藏。出了驻地大门,一色的黄土路弯曲展开。行车之间,尘土不停飞扬,不断经过的村庄大都静默在干枯杨树下面,沉静、松动。干打垒的房屋上飘动着草芥,几匹马和数只白羊在里面吃草。一边马路上的车子轰然经过。之后是一小片草滩,枯了的茅草几乎不被看见,白色的盐碱像雪。小小鱼塘旁边的杨树上,落着好多乌鸦,黑色的长嘴啄着冰凌。风从关不严的窗口灌入,土雾飞扬。向前的路途上,不断有人上车,其中有包头巾的女子,胡子拉碴的男人,老人怀里的孩子表情木讷,两腮酡红。到永胜村,一个妇女在我身边坐下,她滚圆硕大的屁股顿时震颤了结实的座位,以至于整个班车都肉颠颠地颤抖了一下。

      这是一台中巴车,里面坐着数十个人。车子徐徐向前,有人上车,有人下车。走着走着,就是中午了。一路上的村庄都是一般模样,临路的一边,枯柴的篱笆之内,干裂的田地,几棵黑色的果树生长在里面,它们之间的距离很大,但头顶的枝丫相互纠缠。远处的村庄有些模糊,茅草、树木、柴烟和土雾,就在其中。

      前面是鼎新镇,处在巴丹吉林沙漠西部边缘,四面都是黑戈壁,一侧的狼心山下,流淌着著名的弱水河。镇子很小,丁字形的马路两边,矗立着成排的平房,很多门楣上挂着各种招牌,风在坑洼的路面上奔走,卷着尘土、纸片、塑料甚至卫生巾。看到两个理发店,我探头探脑,又迅速撤出。前面有一家加油站,孤独地坐落在镇上的主街口,等候需要加油的车。街道尽头的一角,有一条斜斜的胡同,其中一座土房子飘出一扇白色门帘。走进去,一个年轻的女子坐在巨大的镜子前面,正在摆弄一把电推子。

      她起身,说理发吗?我嗯了一声,她没再说话,但脸色似乎不悦。和我同来的安平顺势坐在沙发上。靠背的毛巾上头发茬子很多,一边的扶手上也是,洗发精的味道充斥了小小的房间。我对安平说,要不你先来。安平闭着眼睛,硕大的脑袋微微摇了摇。我只好先来。她开始在我头上动作。手中的电推子发出呜呜的响声,像是半夜房顶的风声。她理得很慢,由此我也断定,她是一个仔细的人,至少很负责。她的胸脯几乎贴到了我的脸颊,随着身体而动。我全身突然酥痒了一下,而她似乎没有察觉。她拿梳子的时候,我看了她一眼,她脸上似乎没有表情,圆圆的眼睛一次次被睫毛覆盖,左嘴角的一颗黑痣若隐若现。

      在黄昏时分,看见沙漠,看见戈壁滩,看见零星的树。沙漠戈壁略微有些起伏,像是一个身形巨大的睡着了的妇人,可她内在的、均匀的呼吸我老远就感觉到了。而树,尤其是我要走近的那几棵沙枣树,在戈壁滩上,它们模糊的身姿有些古典诗歌的味道,又像是几个千年老友聚在一处贫瘠之地,在风沙之间静立百年,专注于倾听和诉说。

      我一个人,并且时常一个人,在这一片叫作巴丹吉林沙漠的边缘或是内里走来走去,从先朝的旧址、变迁的草滩、河道到现代的城市和村镇。我的这些行走大都漫无目的,感觉就像一个流浪者,随时随处都可以抬起和落下孤独的脚步。我很孤独,一是性格原因。我不怎么合群,尤其是素常的那些聚会和约会,吃吃喝喝,胡诌八扯。二是我在这里举目无亲。我就是我,一个人,像一只失去巢穴的灰雀一样,在干燥、封闭、冷漠,习惯于背叛和孤芳自赏的沙漠里的人群中,从一处飞到另一处,虽然每天都在不停地活动和挣扎,但我永远都跃不出这一片沙漠戈壁之上的天空,甚至近处由一百棵杨树组成的围栏。

      这种碎步式的、流浪一般的行走,在我看来,像极了生命和内心在某一些瞬间的自然转移。比如在沙漠的更深处,一色的焦黄和枯寂,偶尔出现的骆驼和牧羊满身尘土,它们年复一年地在几乎无草可食的戈壁滩上慢慢游荡,样子似乎很悠闲,它们世世代代地重复着这种看起来天高地厚的宿命。放牧它们的人心不在焉地看着远处和天空,手中的鞭子像砾石一样宽容和沉默。

      平素,我活动在一所很小的营地,机械而又灵活。单位里的人不多,也不少。经常见面的也就那么几个,各自的面孔像少不了沙子的饭菜一样亲切而平淡。下班之后,多数时间就剩下自己了。虽不至于欢欣舞蹈,忘乎所以,但在这世界上,一个人能够拥有自己的一方空间也是很美的事。

      夏天是让人想入非非的大好时节。可在沙漠戈壁,没有相应的资源,只能搜索记忆,把沉淀在内心里的那些情节和面孔一个一个、一遍又一遍地翻出来,仔细揣摩、想象,然后独自在一个人的黄昏和中午嘿嘿傻笑或是暗自懊悔。

      时间久了,我的性格愈加孤僻起来,这不是好事,但也毫无办法。实在闷得要死的时候,就在黄昏时分,一个人到戈壁边缘、沙漠深处走走,在几棵树下或是一堆黄沙上坐下来,或者举头望天,傻想,也傻笑,自言自语。其中,当然很多想法是庸俗的,而且俗不可耐,比如谈恋爱、过夫妻生活,甚至和某个异性在某些场合邂逅……如此等等。当然也想高尚的,比如力所能及地帮助人,突然的见义勇为……可归根结底,这都是空的。

      内心随时的沮丧,覆盖了我大多数时候的心情。

      唯有在绿洲边缘的黄昏,看见黄昏中沙漠的树,它们孤单,却像钉子一样钉在瀚海之中。通常,我从自己的房间走出来,一定要带上香烟和啤酒,这是在沙漠冥想与独坐的必备之物。我的脚步迟缓,但不沉重——日常里,那些让我沉重的东西,此刻都不复存在了。在寂寥的沙漠,我只是一个活动的物体,当然会发出声音。除此之外,我和沙漠及其中的树没有区别,甚至是一体的。

      走到树下,摸一摸树皲裂干燥的皮肤,看看它们扭曲的肢体,拍拍手上的尘土,然后坐下来。仰头看看天空,星星在笑,它们不寂寞。看看四周,栗色的叶片飘浮着,这些面目模糊的精灵,一次次来临,遮盖了我们生命的大半部分,直到最后,还要将我们的肉体和灵魂掩埋,这一种过程,残忍而美妙。

      打开啤酒,点燃香烟。烟头燃烧着黑夜,像是深入到它的心脏,烧得它疼。要不,我怎么会看见自己的鼻尖呢?啤酒被风一吹,凉了许多,进到胃里,如同冰块一般。可是我不知该想些什么?对于平凡的人来说,活着就是最大的意义。

      在沙漠的树身边,时间走着,大地越来越寂静,连同我自己,就像不存在似的。每当这个时候,我就怀疑自己是不是被黑夜和沙漠谋杀了。进而,在毫无知觉之中,成为它们的一部分。我觉得惊恐,然后有意识地活动一下四肢,很轻,像是没有一样。我身下的黄沙在白昼聚敛的热量瞬间消失,湿重的地气涌了上来,透骨的凉。我张开眼睛,树无语,只是在风中拍动着稀疏的手掌,声音简单得如同经常的背叛一样。但是,外形丑陋的沙枣树,却像是沙漠的旗帜,孤独地矗立着,不使自己腐朽。

      夜深了,我想我该离开了,站起身来,再看一眼树们,树们依旧无所谓的样子。我有点哀伤,就对树说:你是不是像我一样忧伤?树们没有开口,只是使劲地摇着插满枯枝的头颅。走了很远,树已看不见了,有细微的风吹着,树却发出了声音,像是叹息,在夜色中此起彼伏。

      这镇子后面,有一条不长的土石公路,两边三棵沙枣树,叶子落尽,枝条下垂,在风中微微颤抖。对面的房屋不知是谁家的。直对小路的大门,在一堵长长的黄土墙壁下面,红色的油漆好像涂过不久,颜色温暖。我们加快脚步,蹚着虚如棉花的浮土。敲门,开门的人面孔粗糙,皱纹里面的黄土变成了黑土,在她的眉毛和两眼一角,悬而欲掉。我说大妈,我们来买苁蓉。

      她摇了头,说,俺家没人去挖那东西!所谓的苁蓉,也叫肉苁蓉。是沙漠地区的独有菌类,寄生在梭梭的根部,主治劳伤,面黑,肾虚白浊,破伤风等。这些都是中医说法。我们单位的老同事一口咬定,用肉苁蓉和枸杞、大枣一起泡酒喝,壮阳!我们这些年轻人喝了,恐怕整夜都睡不着,即使睡着了,也得“梦中跑马”。这一次,我和安平之所以趁着周末的时间到鼎新镇,就是想买些苁蓉,探亲时候带回去,送给以前对我们有过恩情和帮助的那些已婚成年人。

      我正要转身离开,安平却说,那……我们能到您家看看吗?老妇人没说话,随手打开了门扉。我看见了又一座房屋,墙壁上挂着几串红辣椒,一下子就把整个院子照亮了,让我沾满灰尘的眼睛陡然发亮。黄色玉米堆在向阳的墙根。院子中间一棵梨树。头顶的阳光清淡如凉了的开水。正屋黑乎乎的,墙壁上留存着火焰灼烧过的痕迹,黑色的污垢成条悬挂。正墙上的年画:鲤鱼跳龙门、扬帆起航、落日大海、五大伟人等,每一幅都颜色灰旧,烟垢和灰尘日复一日附在上面,厚厚一层。

      我们坐在一边的黑色沙发上,眼睛在房间巡看。土炕上的被褥叠放得很整齐,呈方块面包模样,每一个上面都罩着一块白色的三角布,布上绣有花纹,鹰、鸳鸯、鱼、花朵,有些显得笨拙,但乍看,感觉很素雅。老妇拿了黑色茶几上倒扣的茶杯,撩开门帘,跨出去,紧接着,另一个房间门吱呀而开。

      安平说,苁蓉买不上就算了,不如到街上转转。正在这时候,老妇人走了进来。她一手一只茶杯,里面的水晃晃悠悠。我快步迎上去,接过来,开水灼烫五指,我急忙放下。溅出的水珠,落在火炉里突突上翻的火焰中。茶杯很脏,里侧厚厚的茶垢或者灰垢连漂浮的茶叶也不能掩盖。我把它放进手掌,两手捧住。

      她自顾自地念叨说,这茶杯放了好长时间,咋也洗不干净。

      这鼎新绿洲,所有的村庄,房屋都是雷同的,且紧密相连。从这家到另外一家,也就是几步的距离。相邻的街道上,停靠着一些四轮车、摩托车、卡车。一些人坐在被阳光宠爱的墙根,抽烟的老头棉袄残破,白色棉花外露。一些孩子刚刚放学回来,书包上沾满了灰色的尘土,酡红的脸蛋有点透明。

      我们走过去,问谁家有苁蓉卖。他们先是七嘴八舌。其中一位,手指向据说有苁蓉卖的那家。我们说谢谢。他们复又坐下。我特别注意到,他们屁股下面的三角石头上,空隙和凹槽很多,远看像是坚硬的黄土。到另一家,我们敲门,开门的是一张俏丽面孔,安平似乎身子微微颤抖了一下。

      那个女孩的方言有点难懂,她的舌头发卷,舌头顶着上颚。安平重复了几遍我们想买肉苁蓉的话,最后竟然有点结巴。女孩扑哧笑了,一只手掌迅速掩住嘴巴,两腮的笑意使她光洁的脸突然有了一些清晰的皱褶。这是一座崭新的院落,前墙红砖,后墙和侧墙由黄泥土坯砌成,又加涂了白色墙粉,使得整个房屋呈现出一种干净的、崭新的白。称好了苁蓉,安平自己安静地进了房间。阔大的窗户,白色的玻璃,水泥的地面上落着几片碎花布,宽宽的土炕上叠放着一床被褥。

      女孩好像一个人在家。靠窗的墙壁一角,有一架缝纫机,上面正耷拉着一条黑色的裤子。安平语气兴奋地说,你会做衣服?我的几件衣服破了,拿过来你帮忙补补吧。女孩没有吭声,低头站在门口,不看我们一眼。

      太阳已经跳下屋顶,余光在我们来时的土路和鼎新镇政府的楼房上短暂停留。两边空阔的戈壁漫漫无际,黑色的表面不断卷动大风,像凶猛野兽,由远而近,我看到了里面的沙子、枯叶、碎草和白色的石砾。此时的鼎新镇,青色的柴烟升起,诸多的黑色烟囱,吐出一条条长长的蜿蜒向上的蟒蛇。我似乎听到了一些粗重和剧烈的咳嗽,在傍晚的村庄,真实而响亮。找了一家饭馆,我俩饥肠辘辘地坐下来,要了两碗牛肉面。

      黄色牛肉面上面,漂着零星的牛肉、香菜、辣椒油,面汤发黑。其实我并不喜欢吃牛肉面,总觉得那种味道很怪。而安平吃得津津有味,他吸食面条的声音,在窄小的餐馆响亮极了。

      回程的道路被黑色收敛,零星的灯光不知出自谁家的窗棂。大风在窗外刮起,大风之中的村庄,不见行人,一片沉寂。第二天早上,安平电话说,下个周末,再去鼎新镇。我说到时候再看情况。他有些不高兴,语气里夹杂了一丝恼怒。

      那年安平十九岁,我和他同年。

      后来,我们又去了鼎新镇。安平说他还想再去那位女孩子家看看。我觉得不妥,主要是没有合适的理由。安平说,咱们就说去买苹果。我说,那好吧。两人踩着土路,脚下狼烟四起。去到那一家,敲开门,却是一个老妇。进屋坐下来,安平就转着弯儿打问那个女孩子。那老妇大致知道他的意思,说,前些天,俺们丫头去酒泉市里上班了。安平的神色突然黯淡了下来。

      此后数年,安平终于在鼎新镇谈成了一个对象,带回河北老家结婚,两人很快生了一个女儿。我依旧单身,有一次去酒泉出差,当地朋友给我介绍了一个对象,说那个女孩的老家是鼎新镇的,和我们单位很近。两人见面时,我觉得那女孩似曾相识。就问她,记得前些年有人去你家买苁蓉的事儿不。她想了想说,俺家从没人挖过苁蓉。我哦了一声。然后尴尬地笑了笑。她也笑笑。她的笑很浅显,尤其是低头的模样,很娇嫩、怯弱,而又浑身蹦跳着一种叫人心疼的羞涩。

      像树一样忧伤

      在黄昏时分,看见沙漠,看见戈壁滩,看见零星的树。沙漠戈壁略微有些起伏,像是一个身形巨大的睡着了的妇人,可她内在的、均匀的呼吸我老远就感觉到了。而树,尤其是我要走近的那几棵沙枣树,在戈壁滩上,它们模糊的身姿有些古典诗歌的味道,又像是几个千年老友聚在一处贫瘠之地,在风沙之间静立百年,专注于倾听和诉说。

      我一个人,并且时常一个人,在这一片叫作巴丹吉林沙漠的边缘或是内里走来走去,从先朝的旧址、变迁的草滩、河道到现代的城市和村镇。我的这些行走大都漫无目的,感觉就像一个流浪者,随时随处都可以抬起和落下孤独的脚步。我很孤独,一是性格原因。我不怎么合群,尤其是素常的那些聚会和约会,吃吃喝喝,胡诌八扯。二是我在这里举目无亲。我就是我,一个人,像一只失去巢穴的灰雀一样,在干燥、封闭、冷漠,习惯于背叛和孤芳自赏的沙漠里的人群中,从一处飞到另一处,虽然每天都在不停地活动和挣扎,但我永远都跃不出这一片沙漠戈壁之上的天空,甚至近处由一百棵杨树组成的围栏。

      这种碎步式的、流浪一般的行走,在我看来,像极了生命和内心在某一些瞬间的自然转移。比如在沙漠的更深处,一色的焦黄和枯寂,偶尔出现的骆驼和牧羊满身尘土,它们年复一年地在几乎无草可食的戈壁滩上慢慢游荡,样子似乎很悠闲,它们世世代代地重复着这种看起来天高地厚的宿命。放牧它们的人心不在焉地看着远处和天空,手中的鞭子像砾石一样宽容和沉默。

      平素,我活动在一所很小的营地,机械而又灵活。单位里的人不多,也不少。经常见面的也就那么几个,各自的面孔像少不了沙子的饭菜一样亲切而平淡。下班之后,多数时间就剩下自己了。虽不至于欢欣舞蹈,忘乎所以,但在这世界上,一个人能够拥有自己的一方空间也是很美的事。

      夏天是让人想入非非的大好时节。可在沙漠戈壁,没有相应的资源,只能搜索记忆,把沉淀在内心里的那些情节和面孔一个一个、一遍又一遍地翻出来,仔细揣摩、想象,然后独自在一个人的黄昏和中午嘿嘿傻笑或是暗自懊悔。

      时间久了,我的性格愈加孤僻起来,这不是好事,但也毫无办法。实在闷得要死的时候,就在黄昏时分,一个人到戈壁边缘、沙漠深处走走,在几棵树下或是一堆黄沙上坐下来,或者举头望天,傻想,也傻笑,自言自语。其中,当然很多想法是庸俗的,而且俗不可耐,比如谈恋爱、过夫妻生活,甚至和某个异性在某些场合邂逅……如此等等。当然也想高尚的,比如力所能及地帮助人,突然的见义勇为……可归根结底,这都是空的。

      内心随时的沮丧,覆盖了我大多数时候的心情。

      唯有在绿洲边缘的黄昏,看见黄昏中沙漠的树,它们孤单,却像钉子一样钉在瀚海之中。通常,我从自己的房间走出来,一定要带上香烟和啤酒,这是在沙漠冥想与独坐的必备之物。我的脚步迟缓,但不沉重——日常里,那些让我沉重的东西,此刻都不复存在了。在寂寥的沙漠,我只是一个活动的物体,当然会发出声音。除此之外,我和沙漠及其中的树没有区别,甚至是一体的。

      走到树下,摸一摸树皲裂干燥的皮肤,看看它们扭曲的肢体,拍拍手上的尘土,然后坐下来。仰头看看天空,星星在笑,它们不寂寞。看看四周,栗色的叶片飘浮着,这些面目模糊的精灵,一次次来临,遮盖了我们生命的大半部分,直到最后,还要将我们的肉体和灵魂掩埋,这一种过程,残忍而美妙。

      打开啤酒,点燃香烟。烟头燃烧着黑夜,像是深入到它的心脏,烧得它疼。要不,我怎么会看见自己的鼻尖呢?啤酒被风一吹,凉了许多,进到胃里,如同冰块一般。可是我不知该想些什么?对于平凡的人来说,活着就是最大的意义。

      在沙漠的树身边,时间走着,大地越来越寂静,连同我自己,就像不存在似的。每当这个时候,我就怀疑自己是不是被黑夜和沙漠谋杀了。进而,在毫无知觉之中,成为它们的一部分。我觉得惊恐,然后有意识地活动一下四肢,很轻,像是没有一样。我身下的黄沙在白昼聚敛的热量瞬间消失,湿重的地气涌了上来,透骨的凉。我张开眼睛,树无语,只是在风中拍动着稀疏的手掌,声音简单得如同经常的背叛一样。但是,外形丑陋的沙枣树,却像是沙漠的旗帜,孤独地矗立着,不使自己腐朽。

      夜深了,我想我该离开了,站起身来,再看一眼树们,树们依旧无所谓的样子。我有点哀伤,就对树说:你是不是像我一样忧伤?树们没有开口,只是使劲地摇着插满枯枝的头颅。走了很远,树已看不见了,有细微的风吹着,树却发出了声音,像是叹息,在夜色中此起彼伏。

      个人的两端

      日复一日的沙漠生活,身上的灰尘,即使每天清洗也毫不济事。每年的春天,当暖意从沙漠深处走来,微醺的空气中就有了花朵和青草的味道,巴丹吉林的天空仍旧是灰色的,我仰头看看,它好像没有任何表情,只以神秘博大的面孔,与幽深干燥的沙漠相对无语。

      这些年来,我在沙漠生活,而我来自异乡。现住地和故乡,是我个人的两端,也是内心的两种牵挂。我的故乡在南太行乡村。那里的村子都是一色石头房子,连门前的石阶和山上的岩石也是。人们在山间零星的田地、连绵的冈峦之中,过着潦草的现实生活。

      在巴丹吉林沙漠,我只是它身上的一个过客,时常以一粒沙子或者一株草的形象,混迹在广袤的天地之间。因为地理的原因,沙漠和太行山的气候截然不同。比如,每年三月的南太行地区已是草长莺飞,太阳日暖,到处都是花开草长,庄稼拔节的声音,牛和羊也在新鲜的草和树林里撒欢。可此时的巴丹吉林沙漠,像一个老妪,仍旧沉浸在去冬的记忆里。因为地处高原,气温冷热不定,早晚完全是两个世界。为此,我特别厌烦沙漠乃至整个西北地区在气候上的稳重和固执。没事的时候,我时常站在杨树下面,仔细观察它们的枝条,有没有明显的变化,叶子有没有冒出鲜嫩的头颅。

      很多时候想家,故乡和亲人,是我们生命的出发点甚至归宿地。尤其是每年的春天和春节期间,是最好的团聚时刻。此外的大多数时间,我在西北。故乡和我的父母亲人,在南太行山村,一如既往地生存。

      岑参说:“凉州三月半,犹未脱寒衣。”他那个时候的河西走廊如此,现在依然。为了早点发现春天,我时常到残冰漂浮的人工湖边,一边在寒风中兀自散步,一边抚摸着下垂的柳枝。要是在我故乡太行山,它们早就绿叶满缀,哗哗地开始舞蹈了。我记得,家乡的柳树非常多,但不像城市街道上长的那些,用来装饰和美化的,它们自然长成,大都聚集在河边和泥土较为湿润的地方,参差不齐地长着。有的年少,有的年老,有的被锯掉了,有的刚刚栽下。尤其是那些自然枯死或者被人伐掉的,不几天时间,它们就又冒出了新的枝条,再几年,就又是一棵棵俊美的大柳树。

      我记得,我们家分了几棵很大的柳树,但被人明目张胆地锯掉,做家具用了。母亲找人家理论。可人家人多势众,又在村里有一些权力,还把母亲呵斥了一顿。母亲给我讲,我气愤难平,可又毫无办法。不仅仅是因我距离太远了,根本的问题是,我自己没有什么能力。由此我知道,人群之中,权力和资源是最好的东西了,人人趋之若鹜。母亲悲愤,哭泣。我也只能唉声叹气,心疼她。反过来,在巴丹吉林沙漠,我还得照常生活。每天上下班往返的途中,看着时令在杨树及其他草木上不停转换。

      秋冬季节,频繁的沙尘暴覆盖了我的一切。苍黄的沙尘从沙漠深处汹涌而来,好像一堵巨墙,迅速地吞没甚至摧毁。人在其中,就像世界末日。

      而我的南太行故乡不是这样的,众多的连绵山峰遮盖和阻挡了许多事物。即使冬天,也没有这么大的风。小时候,我背着柴架子,提着镰刀和斧头,或者背着书包,扛着镢头和铁锨,在马路或者田埂上走过,也在山坡上攀爬。

      干燥的巴丹吉林沙漠,一年四季,令人不断流下鼻血。只有夏天的时候,才感觉这沙漠也很美。女子们比树木花草心急,早早地换了单薄的衣衫,很美或者不怎么美的身材在成片摇动。孩子们聚在一起,叽叽喳喳放学上学。

      每当这时候,我就想起弟弟的两个女儿,她们似乎没有这么快乐,穿的衣服也很是简单甚至丑陋。尽管故乡和异乡没有什么大的区别,距离也很远,但我总是觉得,它们之间是紧密相连的,而这个纽带,除了我之外,还有更宏大的称谓,如民族、国家、人类。我也知道,世界之大,一草一木都不相同,何况人呢?可我想的是,人的基本生存要求和内心梦想应当是一致的,尽管有差别,但异曲同工,也殊途同归。

      冬天巴丹吉林沙漠,外面呵气成冰,而多数房间里面,却温暖如春。而我故乡南太行地区却都是用煤炭甚至木柴来取暖,几乎每年都有人因一氧化碳中毒在睡梦中死亡。尽管如此,我特别喜欢在春节回家,和父母亲、弟弟一家坐在一起,围着火炉,年长者说话,孩子们嬉笑打闹,这种天伦之乐,是世上最美的事情了。可是,每次回到故乡,我都不得不面对家里的琐事,主要是邻里之间的纠纷,特别是那些明目张胆的欺凌与抢夺,这在农村,大致是普遍的情况,也是难以处理的麻烦事。

      好在时间从不停留,世事轮转。每个人盼着的,都是好好地生活下去,舒心、自在、富裕一些。这是百姓的毕生追求。每每听到家里的好消息,特别是母亲和弟弟的笑声,我就觉得沙漠无限美好。一旦听到他们的叹息,甚至哭泣,就觉得天昏地暗,整个世界都压抑得令人窒息。后来我想,人生可能就是如此,一切都不会遂心如愿,也不会事事圆满。

      就像巴丹吉林沙漠的季节,春夏秋冬,各有特点。可在自己的内心,最渴望和喜欢的还是春天和夏天,东风吹来,万物一株株一个个地,莽撞地站起来了,鸟儿和昆虫也会在马路边、小树林、人工湖边、近处的村庄和办公楼前后,不住地蜂拥、吵闹。在这样的自然氛围中,人的心情自然也会好起来,在任何时候,都会感觉到一些美妙情愫。打电话给家里,母亲会告诉我说,洋槐花开了,紧接着麦子就要黄了,如此等等。我以为,这是全世界最美好的声音了。

      ……

      (节选自《广州文艺》2022年第3期)

      【作者简介:杨献平,河北沙河人。先后在西北和成都从军。作品见于《天涯》《人民文学》《中国作家》等刊。曾获全军优秀文艺作品奖、三毛散文奖、四川文学奖等。主要作品有长篇小说《冒顿之书》《混沌记》及中短篇小说多部,散文集《生死故乡》《沙漠里的细水微光》《南太行纪事》《作为故乡的南太行》《弱水流沙之地》《黄沙与绿洲之间》,诗集《命中》等。现居成都。供职于星星诗刊杂志社。】

    【审核人:站长】

        标题:杨献平:弱水绿洲(节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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