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若虚,上海作协专业作家,一九八四年生,毕业于上海大学金融系。作品见于《上海文学》《青年文学》《萌芽》《收获》长篇专号等。已出版长篇六部,短篇集四部。
此地无银(节选)
王若虚
一
那时上海还没实行垃圾分类、定时倾倒,是捡垃圾老太们的黄金年代。小区垃圾房,路边垃圾桶,楼门口角角落落,到处有宝藏,遍地是机会,但要时刻准备着跟那些回收废品的外地小夫妻们竞争。
苏喂家小区门口的公交车站就有这么个宝藏垃圾桶。背后便利店买了饮料一口气喝光的顾客,不想绕路去小区垃圾房的上班族,都是它的赞助方。那个提着宜家大号购物袋的伛偻老太最勤奋,早上八点到九点之间至少要来排摸两次,伸手掏啊掏,淘宝。
一个月前,苏喂就是不想绕路扔垃圾的上班族之一。现在无班可上,垃圾也是可扔可不扔。刚离职后的几个早晨,他风雨无阻,到车站对面点心店买豆腐花、茶叶蛋和锅贴,坐在车站绿长凳上,慢腾腾吃到九点多钟,才起身踱回家。
六条线路经过这个车站,早上人不少,都一门心思等车,苏喂可谓异类。另一位异类是个老头,白发没剩下几根,脑袋像洗净的土豆,穿拖鞋。车站两条长凳,老头总喜欢坐右侧那条,喝红牛,香烟一根接一根,等车的女同志嗤之以鼻。
老头耐心观察了苏喂快一个礼拜,有天终于开口问,小阿弟,不去上班呀?他说,昂。老头问,请长假啦?他点头。老头说,休息休息蛮好,人是要调整的,你看我,退休后天天早上到这里来,吃吃香烟,看看风景,勿要太开心哦。苏喂的好奇心没压住,问,什么风景?老头笑笑说,勿要装戆来,你不也是来看风景的吗?
所谓风景,就是赶着上班的女白领。这个公交车站的位置上风上水,位于小区门外丁字路口东北侧,正东方向再走一公里是地铁站,去坐地铁的人也必会路过车站。
千帆竞过,总有亮点。老头上完地理课,兴致盎然,坐到苏喂这边的长凳上。九点刚过,车站上没什么人。老头每个字都沾满口水,说,现在天有点转冷,不像夏天,噢哟,吊带裙、牛仔短裤,还有超短裙,灵的呀。不过天冷点也不错,有人喜欢穿健美裤去上班,老紧身的,我还上网查过,这种裤子英文叫Leggins,哪能,爷叔英文还可以吧?嘿嘿嘿。
这近距离一笑,苏喂看到老头牙缝嵌着的残渣,很大可能是菜馒头。他低头吸杯里所剩无几的豆腐花。老头啜口红牛,继续道,男人啦也要审美成长,年轻辰光都喜欢看胸,这就是初级阶段啦,断奶没多久,晓得吧?后头来呢变成看腿,要长,不好细过头,大腿要有肉,小腿要瘦。最后呢?到我这把年纪,都是虚的,就是要看……老头用力拍了下自己屁股,说,懂吧?就要看这里,嘿嘿嘿,人啦都是从屁股附近生出来的,一把年纪喜欢看屁股,说明什么?说明返璞归真了呀,我讲得有道理吧?
杯子里豆花已尽,吸管嗦啰嗦啰作响。苏喂说你讲得老有道理的,怪不得以前有句话。老头问,什么话啊?苏喂站起来把豆花杯子和锅贴纸盒扔进垃圾桶,说老流氓老屁股,覅面孔,就是讲你这种人的呀。
老头面孔憋得血血红,却一言不发。公交车站牌下面还有一个中年阿姨,一脸敢于撒泼打滚的正气。他生怕闹大了苏喂把他揭发出来。苏喂说,你继续看好了,哦,也没几天好看了,看一天少一天。
转身就走。这是他最后一次在车站长凳上吃早饭的经历。
从外面踏进家门,就到了另一个世界。进门,是专门打造的大鞋柜,但他只有一双皮鞋、一双运动鞋和两双休闲鞋。卧室衣柜占据整面墙,他的衣服只用到三分之一。厕所草纸架边上有个专门放卫生巾的小格子,坐在马桶上一伸手就能够到,可惜他是男的,也不抽烟,放不了烟灰缸。
婊子。苏喂想。不,她不是。她只是发现了他的真面目。他又想,她不是……那么我是咯?他往客厅墙上猛拍一掌,停止辩论,掌心阵痛盘桓。走进书房,又是个按原计划打造的怪物:书架占据足足两面墙,现在空空荡荡,只有一小排在用,《浪客剑心》《麻辣教师》漫画和三本关于地产广告方面的书,以及赶时髦买的《忒修斯之船》。
坐到书桌前打开笔记本,点击桌面“人物”表格。角色都还在,不像她那样一走了之。“小区保安”,还在。“大号宜家老太”,还在。发传单的健身教练和链家中介,还在。
现在苏喂还要加上那个喝红牛、看屁股的老流氓。起什么名字呢?阿甘吧。《阿甘正传》里汤姆·汉克斯也坐在车站长椅上和人聊天。老头就叫老阿甘,读快了就是“辣甘”。辣甘将在小说里发表关于女性屁股惊世骇俗的理论,最后死于心梗,就在车站长凳上。穿超短裙的女同志惊声尖叫,救护车鸣笛呼啸。
离职第一天起,不,第二天早上起,苏喂就决定要用这段难得的空闲重新写小说。上次写作是什么时候?应该是十七或十八年前,当时韩寒、郭敬明正火,激励着每个知道“的地得”正确用法的小毛孩投身写作。后来呢,他高考分数进上海的好一本有点难度,就去了武汉,忙着泡社团学生会和谈恋爱,一转眼又踏上社会,朝九晚六。
莫名其妙过了这么些年,年岁三十有一,失业,被抛弃,又要开始写作,刚一动笔就卡住了。他在书房里走来走去,回顾往昔,纵观周围,大学里,职场上,每个人都那么无聊,每个人都那么干瘪,没有谁值得书写。当然,他可以写唐二斤的执念,但那太不义了。他也可以写老娘的症状,但太不孝了。还可以写被未婚妻抛弃是什么滋味,那就太不仁了。他只能拿那些就算明天人间蒸发对自己也没什么影响的人来开刀。
上午十点多,唐二斤准时打来微信电话。礼拜一早晨的例会刚结束,唐二斤还没从打鸡血的亢奋中恢复正常,或者只为给他打气,精神十足地问大作家起来了?苏喂回说早就起来了,在写东西。唐二斤问,我在你的奥斯卡小说里吗?苏喂不得不纠正,奥斯卡是电影奖,诺贝尔才是文学奖,不,没有,他根本不在小说里。唐二斤说你个王八犊子,还记不记得当初谁替你擦的屁股?
此“擦屁股”绝非比喻,就是字面意思。那年大二还是大三上学年?苏喂在学生会聚餐上喝多了,一路坚持着走回宿舍,爬上床前忽然来了便意,僵在马桶上,脑袋像是被人360度拧了一整圈,边吐边排,痛快完了站都站不起来。最后是睡他下铺的来自长春的唐二斤听到呼救,挺身而出,站在呕吐物里从王母娘娘骂到土地公公,一边扯了三张草纸给他擦屁股。二人自此成了勉勉强强的生死之交。后来唐二斤去北京发展,而苏喂,和他310开头的身份证相符,回到上海,留在上海。
“老屁股”这个词最早也是唐二斤教的,他还是原先计划中的伴郎之一。
苏喂说,要是有天你年纪大了,半身不遂,躺在医院床上,我飞到北京给你擦屁股。唐二斤说,狗屁,别扯犊子,考虑好了没?赶紧来北京,哥罩着你,给你个副主管。苏喂说,不是副总级别我不考虑。唐二斤说,你小子,对了,我昨晚在网上刷到个段子,很有意思。苏喂说,你说你说。唐二斤压低声音道,是说,如果一个人绕着一棵树跑步,照爱因斯坦的理论,速度要超过光速,那他就能搞自己,哈哈哈哈,我乐了一晚上,太有意思了。
苏喂仰头看天花板,想了想,说,爱因斯坦应该没说过这种Fuckyourself的理论,相反,要是超过光速,就是时光倒流,那人应该越跑越年轻,最后跑成精子和卵子。
唐二斤“嗨”了声,说你这人,不懂风情,反正我觉着很神奇。苏喂说我最近也有件很神奇的事情,昨晚洗完澡照镜子,发现两根眉毛粗细不一样,左侧好像比右侧粗一点。
唐二斤“嗯”了声,问,你洗完澡照什么镜子?苏喂反问,你洗完澡不照镜子吗?唐二斤说,不照,我一般撒完尿才照。苏喂说,我照,我还给两根眉毛起名字,左边叫志国,右边的叫亚历杭德罗,你说奇怪吧,我以前居然没发现,胡玥也没说。
微信那头沉默良久。有个女的大嗓门在问哪位帅哥来换下桶装水啊?唐二斤说,唉,别想那天蝎座老娘们啦,对了,你娘最近怎样?苏喂说,挺好的,反正没比以前更差。唐二斤说,那就行那就行,得,又得开会了,回聊,来北京那事儿记得啊。
其实唐二斤知道,苏喂也知道,只要老娘活着他就不可能离开上海。大家都是成年人了,成年人未必都会撒谎,但至少学会在合适时机说合适的废话,如“幸会”“久仰”“惭愧”“恭喜发财”“一路顺风”,以及“百年好合”。
每个礼拜一,可能连唐二斤都知道,老娘会上门过来。十点大约四十五分门铃响了。老娘提着两袋菜,身后背个小包,第一句话是,你们这边的芦笋比我们那边贵了五角钱。
苏喂接过塑料袋。老娘换上室内拖鞋,看了眼客厅说,不晓得收掇收掇。他把塑料袋提进厨房。土豆、番茄、牛肉、海带丝、菠菜,以及贵了五角钱的芦笋。
命运偶尔发善心,会给人小小的暗示,但苏喂以前视若无睹。上大学开始老娘就不太吃不削皮的食物,尤其绿叶菜。胡萝卜和黄瓜要削皮;洋葱剥皮后还要去除最外面那层;鸡蛋永远煮着吃;番茄不再凉拌,不管是炒还是煮汤必须在滚水里烫下,去掉皮……
那时他以为老娘只是陷入了某种伪科学的偏执,就像其他老阿姨相信小区的电讯信号塔会致癌,十九块钱一只的烤鸭黑幕重重,喝重复烧开的水会得病……等大学毕业苏喂长期在家住,发现老娘吃的食物和父子俩是完全分开烹饪的,这才发觉海面下真正的冰山。
老娘身穿莹绿的旅游冲锋衣,小背包一直没取下。紫色、不知道从哪买来的小背包。她没学会网购,更不信网购,显然马云和刘强东都是父亲的同伙。这个背包能获取她的信任也是相当不易。她走进卧室叠被子,放正枕头,脏衣服放进洗衣机,撒洗衣粉,点启动。然后走进厨房。
在此期间苏喂始终坐在书房,对小说提纲做毫无意义的修改,要么就是戴上耳机看电影。十二点,老娘敲书房门说吃饭了。拌芦笋、番茄牛肉汤、菠菜炒蛋、酸辣海带丝,一副碗筷,米饭在电饭煲里。
老娘和他相对而坐。她取下背包,拉开拉链,翻出一只苹果、一瓶农夫山泉、一颗白煮蛋和全家的鸡肉三明治。不知道这个三明治是在哪个全家便利店买的,唯一能肯定的是她不会再去了——父亲或父亲的眼线肯定都一路尾随着她,发现她买三明治的店,然后和店员串通,给店里所有食品都下了毒。
他盛了碗汤,挑牛肉和蘑菇吃。牛肉显然忘记焯水了。老娘打开矿泉水瓶盖,喝了口,问,咸淡正好吧?对了,你晓得吧?那个什么,ofo,要倒闭来,唉,都是你爸搞的呀。苏喂没接话,埋头喝汤,又夹了筷芦笋。老娘说我上礼拜四来你这边,出了地铁口,看到那些共享单车,黄颜色的ofo,就想骑一辆,总归比走路快呀,对吧,你爸是走路跟踪我的,我骑脚踏车他追不上,但手机软件我不会弄。今天从地铁出来碰到个小男孩,想请他帮忙弄一下,他就帮我讲,阿姨,ofo前几天出事体来,要倒闭来,现在车子都开不了了,押金都很难退回来。
喝完汤,他又去夹海带丝。老娘问,你讲巧吧?我是不相信这么巧的,哪里来那么巧的事情?肯定是你爸,晓得我要骑车甩掉跟踪,就把共享单车公司弄倒闭了,唉,我想要逃过你爸眼睛做点事情,实在太难了呀。
苏喂嚼着海带丝,碎辣椒放多了,说,昂。老娘说,就是讲呀,正宗手眼通天哦,吓人吧?为了让我早点走掉,好跟他姘头待在一道,各种手法都用上了呀。她给儿子盛了饭,一如既往跟碗口平齐,又问,后来你帮胡玥再联系过吗?
他送进一大口米饭,水放多了有点烂,鼓腮说,没,怎么会再联系。老娘说,我一直觉得她很好的,好好的,怎么讲不结就不结了?是不是你……
洗衣机开始甩干程序,像要把阳台震塌。苏喂咽下米饭,夹了一大筷菠菜炒蛋盖在饭上,说,都过去了呀,还讲它做什么呢,讲了五百多遍了快。老娘低头,轻敲白煮蛋,说,唉。
菠菜离炒熟还差口气。另外,芦笋忘记了放盐。
走的时候,老娘带走家里的垃圾。她吃剩下来的蛋壳、苹果核、空瓶子单独装进一个小塑料袋,放回背包,想来不会扔在小区垃圾房,而是随机选择马路边某个垃圾桶。农夫山泉空瓶可能成为大号宜家老太的收获。这是苏喂唯一想不透的细节,是怕父亲拿来研究她最新的饮食习惯吗?
他拿起手机,给父亲发了条短信,告诉说老娘来过了,老样子。半小时后父亲回信说,好的。他删除记录,父亲估计也删除了记录,防止被老娘看到。但就算看到了也没什么区别。老娘不相信老公,不相信儿子,不信当初的准儿媳,不相信任何人。
大概三年前的周末,苏喂还租在徐汇区田林路的房子。老娘第一次上门做饭,他犯了傻,到厨房冲咖啡。恰逢她在厕所,可动静能听得一清二楚。午饭时老娘说自己胃疼,饭菜一筷子都没动,随身带来的大半瓶水也没喝,因为水瓶当时也在灶台上。
那顿饭他吃得愧疚而悲伤,只吃了两块葱烤大排。老娘走时带走垃圾,垃圾房就在楼下。苏喂站在窗口,亲眼看到她把垃圾袋和那瓶矿泉水一起扔掉。那之后除非厨房失火,火苗蹿到天花板,否则他死也不会进去。
当然,当然,苏喂相信父亲。什么姘头,什么出轨,统统见鬼。父亲从新沪钢铁厂下岗后就和人搭班开出租。退休后不想待在家里,去给一个做钢贸生意的老板开车,总部在大柏树。不想待在家的原因就是不想和老娘大眼瞪小眼,让她生出更多怀疑。但在老娘眼中,钢贸老板是虚构出来的人物,是借口,是掩护,是烟幕弹,那个坐在父亲车里到处兜风的四十岁的烫波浪卷的可能叫阿娣的姘头才是真实存在的。问题是,什么眼光的姘头会看上一个其貌不扬、头顶光溜溜、喝汤时像能吸干黄河的出租司机呢?
苏喂也丝毫不担心父亲步入中老年后的生理需求。还在念高中时,马路边常有抱着婴儿卖光碟的妇女。有天下午他骑车回家,万分肯定那个把助动车停在路边和妇女们讨价还价的人就是没当班的父亲。接下来的礼拜六,父亲出去做生意,老娘在医院加班,他翻遍了每个柜子、每个抽屉、每个隐秘的角落,连存折、户口本、四十年前老娘老相好写来的信都翻到了,最后在双人床下的木板空隙里找到了两张碟。美好的一下午,空气是粉色的,湿润而温热,可惜马桶被纸巾团堵住了。他无师自通,学会了如何使用皮搋子。
这段小小往事,苏喂只跟一个人说过,不是唐二斤,是胡玥。他觉得有必要澄清,她未来的公公绝没有背叛未来的婆婆,顺便暗示,对配偶忠诚是他们家男性最大的(搞不好也是唯一的)基因优点。
说起胡玥,他对老娘撒了谎。手机支付宝的聊天记录里就躺着她两天前发的消息。谁会用支付宝聊天呢?胡玥就会,就在他们互删手机号、微信,屏蔽邮箱,微博取消关注之后。准确说,是苏喂陆续删了她的手机、微信,屏蔽了她的邮箱,在微博上把她拉黑之后。但百密一疏,忘了支付宝上曾加为好友。明明全副武装,高度戒备,刀枪不入,她的毒箭偏偏就射进了盔甲面罩上露出眼睛的地方。
胡玥发来的消息简明扼要。她搬走时似乎掉了一对耳环中的一枚。耳环是定做的,银子打底,当中嵌着乳白色石头,乍看像婴儿乳牙(搞不好真是)。以前苏喂看她戴过好几次,也违心赞美过好几次。她说你要是找到了请告诉我,叫个到付快递,谢谢。他坐在床上对着手机看了半天,回了个“哦”。
他上家单位,有个空降来的小领导就是这种腔调,汇报个什么事情,总是要过半小时后才回他个“哦”。苏喂那时只想对着手机屏幕吐口水,现在算是领略了那种快意。哦,单音节,第四声,短促,明快,冷漠。一句顶一万句,一个字噎死一整句。
胡玥搬走后老娘来这里打扫卫生不下二十次,从未提过找到耳环。她肯定不会隐瞒不报,楼下小区多出一只新的野猫她都会告诉儿子。老娘也知道胡玥体质特殊,耳朵穿洞后对异物过敏,所以她耳环都是吸铁石的,或是夹住耳垂的。如果老娘发现耳环绝不会怀疑是属于苏喂(出现希望渺茫的)新欢。
耳环。他想。哦。他想。
二
汤二斤。他决定了。小说的主角,患有红绿色盲、喜欢把鼻涕到处抹的小男孩,就叫汤二斤。汤二斤暑假住在寡居的外婆家,每天下午在小区门口跟一个绿色塑料球玩。门口还有保安、垃圾老太、房产中介和辣甘在聊天。他的塑料球是从游乐场海洋球区偷出来的。以前每次沉在海洋球乐园里他就感觉自己要淹死啦,怎么站也站不起来,索性就不起来了,也不挣扎了,不如脱了裤子在里面撒尿。有天夜里汤二斤起来撒尿,往窗外一看,发现月亮下面有个飞碟在发光……
唐二斤读到这篇小说的可能性微乎其微,这厮是那种看两页经典名著就能睡得很香的人。红绿色盲是突发奇想的,至于到处抹鼻涕,是作者苏喂把儿时劣迹栽赃到他身上。年幼时,他看到鼻涕虫缓缓爬过老房子厨房的阴潮地板,亲切又憎恶。现在想想,人过留名雁过留声,连鼻涕虫爬过的地方至少也有道银丝。那苏喂呢?
确定主角名字之前,他刚和唐二斤通完微信电话。一如既往又在游说他去北京,不过这次大饼画得更加酥松香脆:他打算自己开家小公司,找人研发新软件,专供离异人士找配偶。创意源于他常年用的另一款陌生人社交软件,里面不少三十多四十多的女性在资料里坦诚自己离异,有孩或无孩,要寻找新的结婚对象。
唐二斤说,你想想,你想想,现如今七〇后八〇后离婚率那么高,市场很大啊,用户只要实名认证,再上传离婚证书,就可以当上免费白金会员,连软件名字我都想好了,叫“TheNext”。苏喂说,蛮好蛮好,我可以当第一批白金会员。唐二斤说你又没离婚,你只是领证前对象扔下你跑路了。苏喂说,册那。
唐二斤对婚姻的态度也很矛盾。作为刚三十出头的单身贵族,他穿梭花丛招蜂引蝶,同时始终关注学生时代暗恋的几个姑娘的朋友圈和微博,并发誓只要其中一个离了婚且容貌没大走样,他就立刻冲过去求婚,不管对方有没有拖油瓶。
但苏喂清楚,唐二斤目前为止说了太多甜言蜜语和豪言壮语,典型叶公好龙。哪天苏喂真拖着行李箱去到北京,或者哪位姑娘离了婚主动来联系,唐二斤心里的微型唐二斤肯定一拍后脑勺,自问,这可咋整?
说完册那,苏喂又说,我昨晚仔细观察了,两根眉毛的确粗细不一。唐二斤说,啥?苏喂说,我后来又想,人为什么要长眉毛呢?眼睫毛可以帮眼睛挡住灰尘,那眉毛是干吗用的呢?唐二斤说这问题我以前倒研究过,网上说猫狗猴子有眉毛,因为要穿过很窄的缝隙前,可以拿眉毛测量宽度。苏喂说,可人类已经没这个需求了。唐二斤说,那是我们人类进化太快,再说了没眉毛那不太难看了吗?苏喂说那是因为我们从小就发现其他人都有眉毛,如果我们活在一个大家都没眉毛的世界,有眉毛的才是怪胎。唐二斤说我接受不了,我就喜欢韩式半永久那种眉形的姑娘,那种姑娘一般喜欢赶时髦,随大流,没什么主见,好拿下。
苏喂说,你看,眉毛除了养活卖眉笔的和搞医美的,其实毫无意义。
跟唐二斤讨论眉毛的存在意义这天是礼拜四,照旧老娘过来。她还是穿那件莹绿旅游冲锋衣。从技术角度说,这种鲜明出挑的颜色有悖于反侦查反跟踪的战术原则,但苏喂不想提醒她。
老娘把两个塑料袋递过来,说,你们这边菜场原先悄悄卖活禽的那男的好像不做了,本来想买只现杀的老母鸡笃汤,现在只能去别家买冰鲜的了。苏喂说,大概被谁举报了吧。老娘说,谁会去做这种事情呢,给老百姓添麻烦。他说,是怕禽流感。老娘“唉”一声,倒没把禽流感归咎于父亲的宏大阴谋。
冰鲜整鸡当场切不动,要先化一下。老娘把它塞进微波炉转了转,再用菜刀卖力切割。在书房听着厨房响动,苏喂想起某块过往碎片。小学三年级的母亲节,他初次下厨烧了盘番茄焦蛋,还在餐桌上信誓旦旦,长大以后要天天做饭给她吃。老娘摸着他的头顶说,那我就等了呀。
鸡汤要笃四个小时,中午来不及,老娘用一小锅榨菜蛋汤应付。她给儿子盛完汤,问,这几天自己烧?他说,外卖,要么去小区门口吃碗面条。老娘说,尽量自己烧,外面东西不干净,不晓得用什么油,也不晓得碗筷洗清爽没有。
他低头喝汤。她误把糖当成盐了。老娘问,咸淡正好吧?对了,前几天,就礼拜二,你小姨妈打电话给我,讲我老早曹杨那边的小学同学聚会,吃饭,订在光明邨,要叫我去。苏喂问,为什么不直接打给你?老娘说,这么多年,早没联系了呀,搬家的搬家,出国的出国,手机号码不晓得换掉多少了,他们就是不死心,去仙霞路街道办事处查号码,一个个找过来,没找到,找到你小姨妈,就叫她来找我。
喝完甜蛋汤,他想喝水漱漱口。老娘说,我当然是不会去的,肯定是帮你爸串通好了的呀,对吧?多年老同学不见,有几个估计走都走掉了,现在一道吃饭,肯定以为我会情绪上来,放松警惕,对吧?他想是这样想的,我是绝对不会上当的。我就帮你小姨妈讲,不去,就讲没找到我,就讲失踪了,蒸发掉了,进精神病医院了。
他夹了一筷炒猪肝,难得,味道还和记忆中的一样,芡粉不多不少,彩椒也不生硬。当初一个人在田林租房时,老娘还教过他,冰鲜猪肝买来化冻到一半,软硬适中,切片最方便。可惜苏喂大部分时间都是叫外卖。只有胡玥第一次来田林,他给她烧过这道菜,令她刮目相看。
他嚼着猪肝,很想问几个问题,比方说,如果真是和父亲串通好的,老同学为什么还曲曲折折通过小姨妈来找你?父亲肯定会把你号码给他们。还有,什么叫找不到你?你们两个是亲姐妹,上同一所小学初中,插队都在黑龙江,考进同一所医疗专科,当上护士,都嫁给新沪钢铁厂未来的下岗工人。区别只是她儿子中专毕业,在百安居梅陇店当主管,和某个小护士结婚并育有一子,而你儿子有本科学历,待业,单身。
但苏喂不想问这些。他猜,小姨妈也不想反问。每次外婆家聚餐,老娘都是吃得最少的,每道菜如果别人不先动筷子,她绝不去碰,喝水也都是自带——当然最重要的是,父亲绝不能出现在餐桌上。
老娘从紫色背包里翻出来一根香蕉,两个新亚大包买来的肉馒头,一瓶百岁山,万古不变的白煮蛋。他略感宽慰,至少记得常喝水了。老娘最初开始怀疑父亲下毒那段时间,苏喂还没搬出去住。她没什么出门的理由,在家不喝水,怕中毒,慢慢就患上了肾结石。他就给她买成箱的小瓶矿泉水,当天喝完,喝不完就倒掉。
老娘给香蕉剥皮,问,对了,胡玥现在在做什么,还在原来公司?他说,应该吧。亚历杭德罗。老娘问,我记得是,招商引资什么的?唉,我到现在也没想通呀……苏喂放下碗,说,那就不要想了呀,哪里来那么多事情是想得通的?
他马上就后悔了,端起碗去盛第二碗甜汤。蛋花狡猾,总躲着他。老娘拿过勺子,沉底溜边,把大部分蛋花盛进碗,说,你讲了也对的,我老早子也搞不懂,你爸这副腔调,怎么会在外面有花头,后来就觉得,青菜萝卜各有所好,对吧,自己在那边光想是想不通的,事实总归胜于雄辩,我讲得有道理吧?
他接过小碗,说,昂。老娘说,所以呀,事情已经这样子了,又不好明讲,对吧,敌暗我明,我不好认输离婚,也不好叫他如愿,害死我去跟姘头结婚,所以我要好好叫活下来……哦对了,你们小区那只黑白颜色的野猫,我今天过来看,肚皮老鼓的,大概是有小猫了,你下个月网上买点什么幼猫猫粮,我回去路上给她弄点,带给小猫吃吃。
吃完饭,老娘把香蕉皮、蛋壳装回紫色小包,洗了锅碗。苏喂坐在书房,听洗衣机门开关,衣架和晾衣杆发出摩擦,吸尘器,洗拖把。最后,老娘背上包,提着两袋垃圾在门口穿鞋,边往书房说,平时自己也烧点饭,不要一直叫外卖。
门关上,他走出书房,进卫生间,靠近镜子反复观察,确实是左边粗,而且有落差越来越大的趋势。他遮住两道眉毛,左看右看,没觉得和以往有什么区别。
右边的眉毛叫亚历杭德罗,为什么起这名字?似乎当时只是灵光一闪,现在细究,刚和胡玥谈恋爱时看那部电影《鸟人》,开场就是个男人,只穿内裤打着坐,悬浮在半空中。胡玥很喜欢这个导演,和苏喂普及过,亚历杭德罗,墨西哥裔。
那志国是谁?是随便从《我爱我家》里拎出来的吗?他糊涂,一片迷茫。要是胡玥还在,肯定能厘清线索。她最擅长做这种事,厘清眼下线索,勾勒往昔真相,对未来含糊其词。
第一次带她去父母家吃饭前,苏喂开诚布公,说过老娘一些异于常人的地方。胡玥表示接受。她有个得了阿尔茨海默的孃孃,一不留心就会从虹口公园跑到人民广场。谁家没个异于常人的亲戚呢?
可第一次带她去永嘉路的外婆家吃饭,胡玥就发现了端倪:大家偶尔提到外公以前如何如何喜欢吃响油鳝丝,似乎的确如他所说已经不在了,可为何墙上有太公太婆的遗照,有苏喂英年早逝的大舅舅的遗照,偏偏没有外公的遗照?
胡玥抛出这句疑问,既不是在外婆家,也不是回来路上,而是第二天,礼拜六下午。天气炎热,她穿着居家短裤和苏喂的大T恤坐在阳台椅子上,两条细腿笔笔直架在窗沿,膝盖上扶着杯科罗娜冰啤,按她喜好掺了朗姆酒、柠檬汁和海盐,右手夹七星烟,忽然问起外公遗照。
这是她最早射中他盔甲缝隙的箭。苏喂本可以将它留在那里,不住哀号,扮演迫不得已的受害者,谎称外公正以年近八十的高龄蹲监狱,罪名他一时不愿说,或者和某个小他三十岁的老保姆私奔了,虽然也不知道保姆对一个退休多年的园林局副处级能图点什么。
苏喂终究咬牙把那支箭拔了出来,鲜血飞溅到天花板:是,他对她有所隐瞒。外公没过世。多年前老头开朗乐观,喜欢拿筷子蘸点黄酒送进外孙嘴中。如今独自租在皋兰路上一间小公寓里,每天把房门钥匙挂在胸口,放着公共厨房不用,专门买个电磁炉在房间里蒸煮食物。外公原本在永嘉路养的花花草草没有带过去,全都干死了。每个礼拜他会给苏喂姨妈打电话报平安,但谢绝任何人上门探访,包括老同事、老战友、居委会、户口普查员、检查下水管的物业工人,以及苏喂的老娘。
不错,外公认为老娘的“异于常人”是伪装出来的,是特洛伊木马的翻版,是和外婆串通起来试图谋害他、毒杀他的一种手段。而他早已看穿一切,绝不会上当受骗。
胡玥问,那你外公的父母呢,也是年纪大了就这样吗?这是个好问题,挖掘悲剧的根源,她一向擅长。苏喂耸耸肩,说外公父母很早就过世了。她问,那你外婆也无所谓?他说,外婆已经想穿了,事到如今还能怎么样?最好就是不去管他,不去刺激他。胡玥点点头,说,好吧,希望你别被遗传到。
现在回想,她当时为什么要这样说?以她的聪明才智,分明可以换个方式表达,比如,“这种也未必是遗传,有可能是后天因素影响的”。或者,“也许你外公的情况是有遗传性,但很多病要看性别,传女不传男之类,你别想太多……”诸如此类,随便哪句废话都可以让他暂时解脱。可她没有。往好处想,随便谁都会被这种情况吓到的吧。
苏喂还告诉过她,之前找过一个高中同学,那人考进了华师大心理学系,分数很高的专业。老同学听了陈述,遗憾表示为时已晚。老娘这种病,极端案例里活活饿死的都有。如果家里人早早重视,早早去看医生,是可以药物控制的。但到了现阶段,无法让她吃下任何她不想吃的食物和液体,除非把她五花大绑——要是真那么做,她会拼死挣扎,弄伤自己不说,还会带来更大的心理创伤。
最后苏喂总结陈词,早发现,早吃药,就行。胡玥听完,沉思片刻,抽口烟,轻描淡写道,那好吧。声音袅袅,像从天外传来。冰啤酒的冷凝水珠从玻璃杯上滑下来,流到她膝盖上,流到她膝盖后面,最后往大腿根艰难行军。她都毫不在乎。
观察完眉毛,他转身撒了泡尿。又有几滴掉在马桶圈上。白糖糕上的柠檬汁。和胡玥同居的日子里,他已被驯化得很好,每次出现这种射击失误,就撕一张纸巾擦干净。现在自由了,独居了,轮到老娘帮他擦掉那些历史罪行。多少男人愿意在家坐着尿尿呢?太多动作,太多环节,最关键,拿着书报或手机的男人一旦解开裤带坐下来,就不愿意很快起来。堕落。
如今老娘还会给父亲擦这些“柠檬汁”吗?苏喂已经很久不去看看了。倒记得多年前,千禧年刚过,上海房价刚迈开脚准备坐电梯,父亲听了一个陆家嘴上车的乘客一路分析,回到家力排众议,认定必须要买套房,到处借钱,并节衣缩食。每次苏喂尿完尿,父亲总是在门外说,先不要冲,我也要小便,等下一道冲掉。他一度怀疑假如自己不来尿意,父亲会不会就那样一直憋着。
现在住的这套房就是父亲英明决策的产物。和胡玥搬进来之前,一直租给一个开西服定做店的香港人。租期一到就立刻收了回来,按照美好的未来畅想重新装修。
但胡玥似乎更喜欢以前在田林租的那套九十年代公房,三楼,那种每平方米均价不到五万块的烟火气。正下方一楼的天井没封顶,铺了地砖,养了花花草草,总是很干净;隔壁那户天井封了顶,各种塑料袋、晾衣夹、纸盒、果皮、瓜子壳就在上面安营扎寨,楼上烟民也达成共识,都把烟蒂往那里扔。胡玥由此得出结论,越漂亮的天井越没人破坏,越脏的天井顶棚大家就默认其为垃圾桶。她管这叫“天井封顶”定律。
当时苏喂认定自己是和一个社会学家同居,她总能从生活琐碎的蛛丝马迹里总结出某种规律和定理。这让他佩服她,也敬畏她。
“最后所有的欲望终会发展到一个自我否定又虚无缥缈的高级阶段,”她以前说过,并罗列证据,“没有尼古丁的电子烟,无咖啡因的咖啡,不含酒精的啤酒,零糖分的可乐,做成肉类口感的素菜……莫不如是,都是假领子。”
“那些医生当久了,总会有两种极端的想法,”她以前又说过,“一种是极度崇拜人体精妙的构造,几乎是在脊椎骨里找到神性,在阑尾里找到神性,在膝关节里找到神性;另一种全然舍弃了肉身的精妙的桎梏,往精神领域去找神性了。”
每次她发表见解,他都不停点头,绝不是敷衍,只是跟不上步伐。现在想想那可真是不祥之兆。她喜欢像《鸟人》的开场那样打坐冥想,左膝盖上的“YOU”就特别明显。搞不好,没割过阑尾和扁桃体的他就是因为这个文身才陷入爱河。
苏喂曾偷偷观察胡玥看书或冥想时的脸,抽烟喝酒时的表情,百思不得其解。她闯进他生活的动机,和离他而去的真实原因,都成谜。谜团越来越多,乌烟瘴气无法呼吸。他会遗传外公和老娘的症状吗?不确定。如果老娘不在,他会到北京找唐二斤吗?不一定。小说里汤二斤是他童年生活的映射吗?不清楚。等到有天他年纪大了,如果没有背个紫色小包,会变成辣甘吗?扑朔迷离。
耳环。苏喂只知道它肯定在家里某个角落,一直躲着,不想见他,一如胡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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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文为节选,完整作品请阅读《人民文学》2022年04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