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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官场”一词被大众读物渲染得几乎只剩灰色时,人们或许意识不到,关系着一个如此庞大国家的国计民生的组织体系,是需要无比的严密、严肃和严格才得以维持运转的。这个民族能取得举世瞩目的发展,靠的是那大多数有原则、有信念之人的奋斗、取舍甚至是牺牲。杨少衡的小说以精准、凝练和冷峻的笔法还原了公职人员的真实生态,将这一极难把握平衡的题材处理得相当到位,无论是矛盾的铺垫和展开还是人物的陈述和刻画,都能做到既不矫饰,也无扭曲。在一部篇幅如此长大的中篇小说中能一以贯之地保持故事的可读性和艺术感,既需要极娴熟深厚的小说功底,也代表着一名中国作家在面对此类题材时的刚正和公道之心。
——黄斌
王不见王(节选)
杨少衡
一
据我们所知,刚开始时王文章总说“五百年前是一家”,甜言蜜语跟王均套近乎,热切得就像恨不得再成一家。可惜彼王不是此王,人家王均有定力,洞若观火,始终对王文章之流保持高度警惕,予以有效钳制。
王均初到任时,有一天在大会场开会,会间她在台上侧身,指指台下第一排偏中位置一个男子,低声问坐在身旁的县长娄士宗:“那位是谁?”娄说明:“林耀,建设局局长。”王点头,忽然举手轻拍,命坐在另一侧、正在念稿的县委副书记陈冬木暂停片刻。场上大小官员一时惊讶,不知女书记忽然有何见教。当时大家除了知道她是目前本县老大,名字比较中性不像通常女名,但是长相宜人外,其他的都不甚了解。这时就听王均点名,要台下第一排林耀局长站起来。林耀没料到竟是自己中了头奖,急忙听命起立,站得笔直,却不知道究竟是哪里长得好,忽然就给领导看中了。王均也不说话,伸出手,拿食指与中指比个夹东西的动作。众人诧异,随即一起恍然大悟:原来是指抽烟。那时林耀右手持一支笔,左手夹一支烟,正一边做记录,一边吞云吐雾。
林耀顿时红脸,像是业余小偷被抓了现行。他赶紧把香烟扔在会议桌下边地上,拿鞋尖踩灭。而后王均比了比,示意他坐下,命陈冬木继续。
那时场上很安静。
说起来,林耀这个头奖中得有点冤:室内公共场所禁止吸烟早已归为常识,本会场却由于某个特殊历史原因属于另类,其时场上星星点点,各角落有若干轻烟隐然升腾,此起彼伏,并非只有林耀一个在抽。虽然吸烟有害健康,毕竟还有相当比例烟民在为国家烟草税做贡献。这些烟民会犯烟瘾,时候到了就跟鸦片鬼一样直打哈欠。开会听报告长时间保持注意力不容易,有时难免感觉疲劳,这时候来支烟可以提神,有助于认真学习会议精神。这么说是不是歪理?无论如何,显然人家王均书记并不认同。林耀的倒霉在于所掌管单位比较重要,开会位置靠前,让王均一眼盯住,用两根指头夹起来修整一番,以警示场上其他烟民。其实林耀胆敢公然于领导鼻子底下抽烟,也属事出有因:那时候可不仅台下若干下属抽烟学习重要精神,主席台上领导也有,就在县长娄士宗身边,离王均不过两个位置。该领导面前有位牌,身材瘦长,就是王文章。距离如此之近,无须侧身观察,烟味肯定已经对王均有所骚扰,她不会不知道身边这位“五百年前是一家”正在干啥。但是她作视而不见状,没有命王文章当众站起来,因为人家毕竟是常务副县长,在党政两套班子里都有名字,排位仅次于陈冬木,应当得到足够尊重,给他留点面子。这个时候活该林耀被当众收拾,那其实也是做给王文章看的。林耀把香烟往地上一丢,王文章手上那支烟忽也不翼而飞,不知道去了哪里。
会后,王文章表扬王均,说王书记堪比当年林则徐,举重若轻。林则徐钦差大人虎门销烟声势浩大,使尽九牛二虎之力。王均书记会场禁烟没多说话,只盯住一个人,用了两根手指头。
王均询问:“王副像是有点看法?”
王文章表示并无看法,百分之百拥护。他还借机做了点说明,称多年前本县人大即已制定、颁布公共场所禁烟规定。当时他就下决心响应号召,公文包里塞满戒烟糖。后来发现不行,糖比尼古丁还有杀伤力,为防止血糖过高,不得已继续“吸毒”。本来也还注意点影响,尽量低调,找个没人的旮旯,背地里用力猛抽几口,依依不舍赶紧扔掉,叫作“秒吸”,偷偷摸摸,做贼心虚。没料时来运转,遇上了张书记。张书记在王书记之前,掌握本县大政近一届。这位领导烟瘾不一般,他在台上做报告时,台子左边放茶杯,右边放烟灰缸,一口水一口烟,喝水抽烟两不耽误,从容不迫,公共非公共场所无差别,全县大同。张书记任上烟民们感觉特别宽松,特别有尊严,老大抽,大家跟着抽,主席台上互相扔烟,自由自在,其乐融融,没有谁敢来干涉。所谓“上有所好,下必甚焉”,第一把手就是这么厉害,率领本县成为禁烟另类。岂料好景不长,张书记忽然出事了,虽然出的事与抽烟没有直接关系,毕竟造成了本县香烟环境历史性改变。现在王均来当书记,会场上林耀那些人吞云吐雾,主要还是习惯驱动,下意识而已,并不是有意冒犯领导,他们没那个胆子。
王均说:“抽烟不是问题,是非才是问题。”
“当然。明白。”
女书记是非观念很强,什么对,什么不对,眼睛里有条线。她敢拉下脸,时候到了绝不含糊,难得的亦能掌握分寸,让人不容小视。该书记来历比较特殊,“五百年前是一家”私下调侃,把她称为“伞兵”也就是“空降兵”,指其从外边下到本县任职。事实上由于干部交流力度大,加上任职回避制度要求,如今县区一级党政主官基本都是外地人,从本地成长起来的很少,因而所谓“空降”概念普遍适用,不同的只是降落高度有所区别。有的书记县长是从邻近县区提过来的,那是低空跳伞;有的是从市直下来,可以算是中空;最厉害的是高空跳伞,也就是从省里直接下到县里任职,这种领导自高处而来,见过大世面,非王文章一类井底之蛙可比。从省里下来的人当然也有区别,其中来自几大部门的尤其厉害,因为素质、历练与环境有别。王均下来前是省纪委一个处长,那个地方哪有等闲之辈?王还有基层工作经历,曾在省城城区一个街道办事处当过书记,后来成为区纪委书记,再到省纪委,此刻派来本县掌管一方,级别上是平级调动,明摆的是重视、培养,来日方长,未来不可限量,本县肯定只是她履历记录的一个小站点而已。以她这种来历,特别是在前任书记出事后从省纪委直下本县,不说所谓“有点事”的官员心里害怕,自认为“没啥事”的也不敢乱来。
“禁烟”事件过后没几天,女书记下乡调研,去了岭脚镇,刚刚开始看点,陈冬木突然来电话,报告了一起意外事件:本县北岗乡发生一起车祸,一辆卡车在一条乡际公路陡坡处倾覆,摔到沟底,车上人员非死即伤,目前已确认死亡四人,送院抢救七人,其中三名垂危。事件发生后,当地政府与相关部门迅速展开救援并立即向县里报告,分管安全的谢副县长正召集应急局等部门人员赶往北岗乡。这种规模的事故,按规定必须立刻报知书记、县长,亦须报告市里。当天王均下乡,县长到市里开会,副书记陈冬木管家,得知情况后陈亲自给王均打电话,询问可有什么指示。
王均问:“伤员送县医院抢救吗?”
北岗乡与县城距离较远,交通比较差,现场救援人员担心时间和伤情不允许,先把伤员就近送到北岗卫生院抢救,视情况与需要再考虑转院。县政府已命卫健委通知县医院做相应准备。
王均要陈冬木做好调度,此刻最重要的是救命,想尽一切办法保住伤员性命。事故情况按规定该怎么上报就赶紧上报。她还交代:“有什么变化及时告诉我。”
“明白。”
接电话时,王均一行在岭脚镇区附近察看蔬菜基地,那里有大片塑料大棚,当地书记、镇长陪同王均视察。王均放下手机后扭头看了一眼,指着大棚区背后那片大山问了一句:“这个方向往哪里?”
那座山就是北岗,土话称“北岭”。岭脚镇位于北岗山前低岭丘陵地带,北岗乡则在山那边。准确说不需要翻过山,眼睛所见,低山部分属岭脚,高处那些地盘就归入北岗乡地界了。
“近在咫尺啊。”王均下了决心,“去。”
她决定临时调整日程,立刻前往北岗,亲自探望伤员,督促救治。随同调研的县委办主任吴平赶紧劝说,称北岗看近实远,“望山跑死马”,加上路不好,车跑不快,挺费时间。车祸死人这种事,谢副县长赶去处置足够了,不需要第一把手亲自到场。王书记百忙之中,打打电话提提要求就已经非常重视。
王均笑笑:“打电话有你就足够了。”
她执意前往,说走就走,吴平哪里拦得住。一行人离开岭脚不久,新消息再次传到:送北岗卫生院救治的三名垂危者中,有一人已经不治。这位伤员不幸离世也造成本次事故不幸升格,以死亡五人进入了“较大安全事故”范围。
那一段路果然难走,曲折而坎坷,路面破损严重,呈所谓“畸肩”状,好比人的肩膀一高一低。这条路“畸”点相同,都是下行侧低破,上行侧略好。驾驶员说这是大车运石头压坏的。北岗石头好,以往吃石头,这条路上全是运石大卡车,下山是满载,重车,上山是空车,来来去去,那一侧路面就给压“畸”了。采石叫停后卡车少了,路也没钱修了。驾驶员本人出自北岗,情况了解,路况熟悉,技术也过硬,“畸肩”难不倒,全程四十来分钟完成。他们突然到达乡卫生院时,现场人员个个措手不及,这是因为动身前王均特意交代不许提前通知,保证当地人员专心于救援,不需要分心筹划如何接待不期而至的王均一行。这么考虑貌似有道理,其实不合常规,县委书记驾到,哪有不提前通知的?但是人家王均就这样,或许是想趁众人对她了解尚少之际,来一次突然袭击,看看下边这些人在突发事件中表现如何?
没料到他们撞进了一场吵闹。吵闹发生于卫生院门诊楼一楼,挂号室对门的一间办公室里,该室房门紧闭。王均一行匆匆到达时,在挂号室了解车祸伤员此刻何在,值班人员指着走廊后边,报称都在手术室。一行人赶紧转身往那边走,突然一旁屋子传出怒骂,还有大喝:“快去!猪啊!”一行人诧异之际,紧闭的房门突然打开,一个人从里边踉跄而出,显然是被从后边推了一把,后边那个人可厉害,他不光推,还抬起一条腿,似乎要加踢一脚,只是动作没有完成,戛然而止。
有一两秒意外静场,然后是一声招呼,非常惊讶:“王书记!”
竟是王文章,他非常及时地把一条长腿收了回去。被推出门挡在他前边差点挨一脚的那个人是郑光辉,本乡乡长,此刻满脸尴尬。
王均问:“怎么啦?”
王文章笑笑:“王书记亲临现场,真快!”
他立刻命郑光辉赶紧带路,随同王均去手术室慰问伤员。
王均问:“情况怎么样?”
王文章报告说,重伤三人走了一个,另两个目前还撑着,情况依然危急。乡卫生院抢救条件不足,却又担心伤员死在运送路上。他考虑不能再等,得搏一下。已经命救护车紧急出动,送两个重伤号到县医院,医生随行护送,随时处理紧急状况。其他伤员生命无忧,就在乡里治疗观察。
“王书记有什么指示?”他问。
王均说:“你安排。”
他们匆匆去了手术室。手术室外急救通道上,救护车已经到位,警示灯闪烁。乡卫生院院长和医生们以及若干乡干部都在那里忙碌。一听来的这位竟是本县新任女书记,大家一时紧张不已。王均说:“别慌,做你们该做的。”
她在那里待了半个来小时,慰问伤员,听取汇报,提出若干要求,而后离开。王文章一直紧随左右,直到把王均送上轿车。
上车后王均才问了一句:“怎么是王副呢?”
陈冬木曾明确报告由谢副县长前来应急,怎么忽然变成王副县长了?王文章虽是常务副县长,此时还应由分管安全的县领导出场才是。另一个疑问是王文章怎会如此神速?王均从近在咫尺的岭脚镇赶来尚需一点时间,王文章怎么可能比王均还快?不仅提前到,指挥安排之余,还能把郑光辉叫到房间里闭门谈话,怒骂,又推又踢,如此了得。难道他搭了架直升机?
吴平立刻打电话,一问明白了:此刻谢副和他那队人马还在路上,正在爬北岗山呢。王文章跑到现场发号施令应是自行应急介入,就好比王均自己从岭脚跑到北岗。作为常务副县长,本县排名第四的领导,听到出事消息特意赶来了解并现场指挥救援也属正常,不算越权。至于王文章哪里搭的直升机,吴平提出一个合理解释:王文章是北岗人,其母住在乡下老家,今天是周六,估计是昨晚回家探母,住了一夜,今晨听到消息便就近赶了过来。
王均问:“‘嘎林内’是什么?”
吴平张口结舌,不知道王均问个啥。王均提到了刚才王文章与郑光辉在屋子里吵,她听到了一连串“嘎林内”,那是讲啥呢?吴平“啊”一声,明白了,连说那是土话,粗话,不太好听的,骂人的。
“不是骂猪的?”
王文章在房间里骂猪,那应当也属骂人,把郑光辉骂为猪。至于“嘎林内”的准确意思,还真不好直接对王均翻译。吴平拐弯抹角解说,土话“林”即“你”,“内”则是“娘”,“嘎”其实就是“干”。是啊,就是那个意思。
王均一撇嘴:“该去刷刷牙。”
那意思是嘴臭,尽粗话。
她还问了一个问题:“这里有个‘游客服务中心’?”
“有的。”吴平回答,“在建重点项目。”
“有多远?”
吴平答不出来,前排驾驶员替主任回答:“还有五公里多。”
“知道路吗?”
“知道。”
“去看看。”
王均怎么会提起这么一个中心?主要是刚才郑光辉汇报,出车祸的卡车是游客服务中心工地运输车,死伤的都是工地民工。卡车载石头到工地,返程是空车,民工下班,图方便,爬上卡车跟着下山。货车车斗载人是违规的,司机可能还属疲劳驾驶,结果在陡坡上反应失当,摔了,司机本人也丧生了。
王均要去游客服务中心,并非拟勘察车祸现场,确定事故原因,这种工作归专业人员,即便是县委书记也未必能干。王均想看的只是工地,以对该服务中心有个大体印象,之所以想去留个印象,与车祸无关,另有缘故。
他们在那条路上走了近半个小时。路很窄,路面更差,有众多陡坡,若干地段已经被施工车辆碾出深深车辙。翻过一个山坡,眼前突然开阔,一片工地赫然展现在前方半山坡上,这就是在建中的游客服务中心,属于本地“莲花山风景区”。工地范围不小,包括在建的一座大楼及其附属设施,还有一个大广场。大楼还在脚手架包围中,看上去有三层左右。大楼周边地形高高低低,有各种施工车辆在工地上穿梭。
按照王均的要求,驾驶员在坡顶停车,没有直接开进工地。王均下车,站在山头上观看工地。吴平紧随。
王均问:“怎么会在这里搞这个项目?”
吴平有些支吾:“是……那个……张拍的板。”
“总指挥是王文章?”
“是……是的。”
在建中的项目颇具规模,大楼及其附属设施加上广场出现在这一片山地间,某种程度上可称气势不凡,问题却也显而易见:号称游客服务中心,而游客在哪里?谁来让本中心提供服务?即便“莲花山风景区”内容无限丰富,就目前而言,不说四面八方的游客拥在曲折难行的北岗乡际“畸肩”路上通行困难,仅从乡集到工地车辙遍布的这五公里路,就接连几个陡峭地段令人印象无比深刻,复制刚刚发生的“较大安全事故”无不条件充分。有哪些浑身是胆的游客敢来一试身手?交通状况所限,此间一座宏伟壮观的游客服务中心岂不是注定成为摆设?巨大投资岂不是注定去打水漂?
王均表情严肃,但是没有公开发表意见。看过工地后,一行人动身离开,再经北岗公路,回到了岭脚镇,继续她在该镇的调研活动。
两天后,王均在办公室接到王文章电话,后者请求王均安排个时间,想向她汇报一些工作。王说:“来吧。”
王文章是特意来做解释的。原来他母亲早在半年前就被他接到县城,帮助管他儿子。王那天去北岗不是因私探亲,是专程察看游客服务中心工地。该工地近期施工进度不太理想,他很不放心。他在周五晚间到北岗,第二天上午叫了郑光辉一起上山,本来也打算把乡书记叫上,不巧那位回县城,不在下边,只抓住一个郑光辉。刚到半路,忽然听到车祸消息,王文章临时改变行程,带着郑去了卫生院。
“跟王书记不期而遇,哈。”王文章打哈哈。
“遇得挺突然。”王均忽然问一句,“那个郑光辉还行吧?”
这回王文章可没拿嘴踢,他满口好话,夸奖郑光辉是把好手。北岗现任书记是机关出身,基层经验少,比较弱,目前该乡工作主要靠郑撑着。游客服务中心那一摊子,王文章挂总指挥,现场具体问题还是靠郑去解决。
“我听说王副对这个项目还是很上心的。”王均说。
王文章称自己是北岗人,家乡难得开建一个重点项目,当然得多关心。但是项目总指挥是前任张书记硬要他干的,以熟悉本乡本土情况好协调为理由。他本人倒是真不愿意,本乡本土,有些事情反而不好处理,叫“本地猪屎厚沙”。
王均没听明白:“什么‘厚’?”
是土话,俗话,所谓“厚沙”就是多沙。说的是本地猪拉的屎里尽是沙,不像外边的猪屎干净,意思是本地事情难缠。说来也真是,例如征地搬迁,游客服务中心那片工地迁了一个自然村,平了两个小山头,那山头上全是当地百姓的祖坟,干这种事哪会不挨骂?有人骂王文章是本乡人祸害本乡,“汉奸”,骂得他就像当年那个汪精卫。郑光辉也是北岗人,同样挨骂,“小汪精卫”。
“郑光辉其他方面怎么样?”王均还问。
王文章知道王均问的当然不是郑光辉颜值几分。他解释,郑光辉那个事他原本不知道。那种事一向都是你知我知,没有谁会自己说出去,就好比前任张书记“与多位女性发生不正当男女关系”,得等涉案出事才给曝出来。郑光辉乡长当了一届多,几年间换了三任书记,就是没用他,着急了,想提拔,也想调到外边条件好的乡镇任职,便利用春节拜年,请求“领导关心”,给张送软包中华烟两条,礼金四万。张出事后交代出来,郑被办案人员叫去做了认定。送钱这种事无论什么理由都不应该,还好数额不算大,是从郑妻储蓄卡上领出来拿去送的,来路还清楚,不是受贿所得。郑肯定要因此受个处分,暂时提拔无望,看起来他还经得起,目前工作依然很努力。
“当时他只找过张?”
当时郑也找过王文章,只是大家都清楚,这种事别人只能帮助说几句话,解决问题还得找老大。而且王文章不主张郑光辉离开北岗,总让郑老老实实待在那边干,郑不敢跟他多说。相求时郑也送了一条烟,没送钱,因为王不收钱,郑也不需要送。算起来,他俩属远亲,比“五百年前”还近一点。郑是王文章外婆那个村子的人,辈分更高,王文章得称他“表舅”。由于这层关系,有时候王会跟郑开开玩笑,彼此“阿猫阿狗”什么的。
显然他想对那天与郑光辉的吵闹略做解释,但是只谈阿猫阿狗,小心地不再提猪,也不谈什么“嘎林内”。这位表外甥与他表舅间的瓜葛哪会这么简单。那一天王均亲眼所见,王文章真是火大了,如果不是外边有人,王文章那一脚肯定踢到郑光辉屁股上,一点都不会客气,那可不是“外甥打灯笼——照舅”。此刻王文章一味掩饰,只说好话,轻描淡写,王均也不多问,转口了解另外一个情况。
“我记得张的案子里也有跟游客服务中心项目相关的。”她说。
据王文章所知,游客中心工程招标时,中标单位给张送过钱,具体数额有好几种版本,准确数据多少,得等案情公布才清楚。如今一个项目特别是重点建设项目涉及方方面面,程序特别复杂。论证、立项、设计、征迁、招标、施工,很多环节都牵扯利益,需要领导拍板。张本人喜欢抓权,大事都得他定,一些利益方通过各种方式,拐弯抹角重点进攻他,他自己把握不住,就出了事。不过张的事情主要出在县城城区改造的几大项目上,这头油水大。莲花山风景区游客中心项目没有多少肥肉。
“你呢?当时也有人进攻吗?”
“免不了。”
王文章称自己胆小。农家子弟,出自一条大山沟,靠早起晚睡努力读书,好不容易考上大学,成为公务员,祖坟冒青烟了。一路摸爬滚打,终于当了这么个小官,很不容易,得特别珍惜。不敢说没有半点问题,人情往来,一盒茶一条烟什么的,都有,钱绝对不碰。有人怀疑他跟早先那位张书记之间有问题,其实他跟张的主要个人往来就是扔一支烟,点一次火。张腐败是张的事,他没跑去合伙。张涉案后交代了一堆人和事,除了郑光辉等一批科级干部,班子里也有多人被叫去问,传闻纷纷,他并不在其中,不是吗?张对他不错,放手使用,主要因为他肯做事,也能做点事而已。
“也想跟王书记提个要求,要个事做。”他忽然表示,“王书记刚来不久,本来不该给书记出题目。只怕别人赶到前边了,先容我说一说可行?”
“说。”
原来是涉及“客专”项目。该项目是近年本省交通建设一大重点,设计线路经过本县。该“客专”一期工程也即东段工程两年前开工,目前已接近完工,二期也就是西段工程已经提上议事日程。本县路段属二期工程,按上级要求,沿线各县需要成立相应机构,确立负责领导,协调各方,配合建设部门做工程。王文章提出让他来管这个事,理由是这条“客专”经过本县的路段,大多位于北岗乡,他来处理比别人有利。于他本人而言,为家乡做点事也属应该。
“都是出于公心?”
王文章嘿嘿一笑,承认也有点私心,也许能在家乡留个好名声,不能总是什么汉奸汪精卫。搞得好,也许还能有一些意外好处,比如来日有机会让儿子挤进“客专”线,当个车站售票员什么的。哈哈,开玩笑。
王均说:“主动要求挑重担很好,具体还得研究。”
“主要看王书记态度。”
王均直截了当:“我觉得你不必多考虑这个。”
“书记认为不合适?”
“像你自己说的,那叫什么?猪屎沙多?”
王文章干笑:“哈,也是。”
王均告诉他,据她了解,前任那位张的案子尚未结案,案情可能还会发展,还可能牵扯到一些人和事。她很希望除了目前已经涉案的那几个,本县干部特别是班子里的同志不要再被牵扯,都能平安过关。但是也不能心存侥幸,如果确实有些事情,还是主动向上级交代为好,不要等人家说出来,被叫去查问才坦白,那就被动了,只怕悔之莫及。这一点,她曾经在班子里讲过,王文章想必还有印象。
王文章笑笑:“感觉像是指着我说的。”
“我更希望像你自己说明的那样,什么事都没有。”
王均还强调,身为县领导,除了廉政大事,其他方面也不是不需要注意。比如文明规范,讲话做事多注意为好。也就是所谓牙刷干净。调侃也要适当,避免不良影响。例如“空降兵”“跳伞”“五百年前是一家”什么的,尽管并无恶意,难免也会被人解读出其他意味,不如不讲,该严肃要严肃。实际上她也是拿这些与大家共勉,并不是指着哪一个说的。
“明白。”
都说到这种程度了,还能不明白吗?
……
全文见《湖南文学》2022年第3期
杨少衡,祖籍河南省林州市,一九五三年生于福建省漳州市。一九六九年上山下乡当知青,一九七七年起,分别在乡镇、县、市、省直机关部门工作。西北大学中文系毕业。现为福建省文联副主席、福建省作家协会主席。一九七九年开始发表小说。出版有长篇小说《海峡之痛》《党校同学》《地下党》等;中篇小说集《林老板的枪》《县长故事》《市级领导》《多来米骨牌》《我不认识你》等。所作小说多为各选刊、选本选载。曾获若干中短篇小说奖项。有数篇小说被改编为影视作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