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我小的时候，海棠果是家乡唯一的特产，也叫沙果。
老家多丘陵，家家都种海棠树，房前屋后，田间地头，不需要人的照料和打理，自顾生得轰轰烈烈，秋天到来的时候，密密麻麻的果子挂在树上，像一串串通红的灯笼。
老家人爱小，虽便如此，但还是不愿意让别人家的孩子摘自己的果子，常常看有孩子跑来玩，便赶紧关上大门。只有三奶奶，从不阻拦我们这些馋嘴的小猴子，她家也就成了我们儿时的乐园。
山里人家的土地不值钱，三奶奶的院子很大很大，我们可以把牛赶到她家院里，任由牛在屋后吃草。蓝天白云下，我和小伙伴们在树上摸鸟蛋，玩累了则躺在树下乘凉。在四周没有遮挡的坡地上，海棠树像一把无言的绿伞，张开臂膀为我们遮风挡雨，又像一位慈祥的长辈，任由我们在她的怀抱里撒欢儿。
三奶奶青年守寡，一个人拖着7个儿女长大，风里来雨里去，受的是世人看得见和看不见的大苦。但她人好，从不在吃饭的时候关起房门，而是任凭我们这些野孩子去锅台后面摸一两个玉米饼。深秋的时候，三奶奶都会拿着长长的勾杆，带我们去后院的果树上摘一些最大最红的海棠。
三奶奶站在树下，将海棠用勾杆一个个摘下来。为防止果子摔到地上留下疤痕不耐放，我们一群孩子会在树下飞跑，极力用撑开的麻袋接住从高空落下的果实。成功接住一个，便兴奋地大呼小叫。
我小时候顽皮，总是带着各种无限的创意调皮捣蛋，一听见我的名字村里的鸡鸭就会瘫倒在地。我在老家的历史上做过的坏事罄竹难书。每次在邻家告状后，我妈总是在进院后回身关上大门，抄起扫帚，这时我就意识到大难临头了，于是一边绕着院子跑，一边大喊“救命啊，杀人了......”隔壁的三奶奶就会踮着小脚跑过来使劲捶着大门，大喊“刘老师!你住手!”
三奶奶是我童年的救星。
那时三奶奶已近70，7个儿女日渐长大，那是7张吃人的嘴，但她却倔强地挪动着小脚，一次次挺起佝偻的腰，尽量把生活过得了无痕迹。悲痛被她掩饰在坚韧硬朗的身子骨下，她锄地割草，操持家务，每每都是田里最早的农人，也是最迟的一个。三奶奶寡居40年，没有一点绯闻，她用自己艰辛异常的劳动，抚养了7个子女，她日渐佝偻和蹒跚的身形奔走在家乡的山梁上，把自己活成了一个大写的“人”。
父母亲那时候因为工作的关系，无暇照顾我，就把我交给三奶奶带，每月特意多给些钱米面钱粮，三奶奶自尊，如果不是这样她断然不肯接受，于是这就成了她重要的收入来源。后来上了初中，每个周末我和姐姐从学校回来，饥肠辘辘。无论多晚，她总是放下手中的活儿，为我们做饭。习惯性地拿起镰刀，颠着小脚，去菜地割上一捆韭菜，然后钻进厨房忙碌，隆重地端出一大碗饺子来。
包饺子是一项浩大的工程，三奶奶手脚麻利，却非常细致。择韭菜、切碎、剁馅、和面、擀皮儿、包饺子，她的一双小脚在不大的厨房里来回挪动，捏出的饺子小巧可爱，饱满结实。我们迫不及待地等着饺子下锅，看它们在水花中翻滚。不一会儿，院子里飘出四溢的香气。
长大后我们搬去了市里，渐渐少有了三奶奶的消息。工作后我去看过她一次，那时三奶奶已经瘫痪，儿女虽多，却谁也容不下一个孤寡老人，于是就商定各家轮流，一个月一换。有次遇到闰月，老大说日子到了，老二说还有一天。一个坚决要送走，一个死活不肯接。老大就把三奶奶抱在板车上，推到老二的门前，返身离去。老二把门一锁，坚决不让进来。三奶奶躺在板车上，盖着一床破棉被，凌乱的白发在风中飘舞。她那时已经痴呆，木然地躺在早春二月的板车上，脸上没有泪水，不知道心里有没有。
2005年的正月，海棠初绽，料峭的春寒带走了三奶奶，刚强了一辈子的老人再也不用在板车上在各家门前颠沛流离。三奶奶走了，家乡的炊烟中没有了属于我的温暖气息，我对美味的最后记忆，停留在了韭菜馅饺子。
去年我回乡的时候，还特意去她老屋去看了看。时光荏苒，房屋破败，草木扶疏。站在院门口，仿佛看见三奶奶踮着小脚，端着一盘饺子向我走来。几十年后我才懂得，饺子是她的一种爱和对后辈的恩赐。在每次不厌其烦辛勤操作的背后，是她心甘情愿把此生最引以为傲最好吃的东西全部端出来给了子孙。而我们，就被她这种无言的爱，包围着整个童年。
海棠黄了又红，三奶奶已经离去多年，韭菜馅饺子却成为我在异乡的首选。每每在品尝的一瞬间，我都会不由自主地与她包的饺子相比较，泪水无声地充盈了我的眼角。我知道我想她了。在人生遇到困难的那些孤独的夜，我还会常常梦见三奶奶：她站树干上，唤着我们的名字，把一个个红海棠打下来。我抬起头，望着她那熟悉的身影，心里充满了无尽的希望和感激，阳光从斑驳的树影中洒在我身上，温暖而熟悉，那是三奶奶慈爱的光辉，我在梦境中张开双臂，去接起那一只只从天堂落下的海棠。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