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和自己的妈争吵起来，因为一口地窖。他铲了一铁锹土，准备往地窖里扔，他的妈张开双臂挡在他的面前，说:“你要是填了它，就连我也埋进去吧!”他无奈地放下铁锹，说:“我就不明白了，现在家里有了冰箱，瓜果蔬菜可以放在冰箱里保鲜，骨头肉可以放在冰柜里冷冻，要个地窖还有什么用?”“你翻盖新房，这地窖又不挡路，又不占地方，碍你啥事了?”他没有拗过妈，青瓦红砖的五间新房挺立着，平平整整、干干净净的一个小院，只有东南角的地窖不伦不类地张着个黑窟窿眼。
他每天早出晚归，开着三轮车去三村五里收玉米，卖玉米，忙着一家人的生计。只有春天种院子时，看到这口地窖，抱怨两声。而他的妈却在地窖口垒了一圈红砖，把地窖周围打扫得干干净净，种植了一些玫瑰花，然后对他说:“夏天在地窖放个西瓜，放几条黄瓜和几把小葱，这些瓜果蔬菜还能闻到玫瑰花的香味哩。”
妈妈却很少在地窖存放东西，她经常望着地窖出神，每逢家里有了大事，比如姐姐出嫁，奶奶去世，他的儿子出生，她都会在地窖旁坐一会，不知嘴里嘟囔些什么。尤其是他的儿子满月那天，妈异常兴奋。天气晴好，她说该抱孩子出去见见风，孩子会长得高大健壮，以后会无病无灾。妈一边说，一边给孩子穿好小衣服，带上小红帽，拿了个崭新的小花毯子围好，抱着孩子出去了。
她没有在房檐下走动，没有在青砖铺成的甬路上走，而是径直来到了地窖边，一边拍打着孩子，一边绕着地窖转圈。在房间里的他和妻相视一笑，妻说:“看咱妈高兴的，不知道该去哪里哄孙子了!”他走出去，走到妈的身边，接过孩子，妈的眼神暗淡，低声对他说:“要是你爸活着该多好!”
妈很少提到爸，关于爸，他没有多少记忆。印象中他个子高且瘦，面容白皙，小眼睛，见到他就笑眯眯的，抱着亲过他的小脸。他很少见到爸，爸经常是晚上回来，早上天没亮就走。妈带着他和姐经常东躲西藏，在庄稼地里、在麦秸秆里、在村外的破庙里，一躲就是一整天，饿得他肚子咕咕叫。他小时候玩伴很少，偶尔和叔伯舅家的孩子玩玩，后来他们也不和他玩了，见了面就骂他，有时候踢他，说是他的爸害死了他们的爸，他不明白为什么。等长大了才知道他的爸是闹革命的，经常有汉奸带着日本人来家里抓人，有一次他们又来抓他的爸，没抓着，就把爸妈的亲人九个人抓走，严刑拷打，没问出什么，就把他们杀了，人头挂在堡门上，示众了一个月。那一年，姐七岁，他四岁。
妈是越来越老了，常常在家里打发时光，望着东南角发呆。天气晴好的时候，就坐在地窖旁懒懒地晒太阳。在一个晴朗的秋日傍晚，妈坐在凳子上，手里攥了一张和爸的合影，永远地离开了他们。
一年春节，他去老姨家拜年。他们又谈起了母亲，谈到了地窖。老姨说你妈想你爸哩。你爸是个共产党员，在大南山革命根据地任教育科长，经常受日本人追杀，有一次他又被追杀并受了伤，逃到了你们家的地窖里，是你妈救了他，治好了伤口，两个人就好上了。结婚后，你爸继续闹革命。有一次回村给抗日政府征集公粮，被汉奸告密，他们又来抓人，你爸藏在地窖里躲过一劫。晚上从地窖里爬出来就走了，从此再也没有回来过。你妈曾和我说过，说死也要死在你爸离开的地方。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