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崔加荣:院墙

  • 作者:崔加荣
  • 来源: 手机原创
  • 发表于2022-06-12 00:31:2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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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在我最早的记忆中,我家的房子是四间茅草房,但院墙却是用上等的青砖砌成的,还带着宽大的中式传统门楼。砌院墙的青砖,全是爷爷手工制作,脱坯,码垛晾晒,放土窑里煅烧三天三夜,再把河水挑到高高的窑顶上,一点一点洇进去,冷却三天三夜。出来的青砖方方正正,无开裂,无变形。每一块砖,都带有爷爷的温度和汗水,一排排垒在院墙里,像是他训练出来的士兵,守护着院子。

      为什么土墙住房配这么好的院墙?从小就不得而知,还未来得及问爷爷,他就去世了。爷爷去世那天早上,他给牲口拌好草料后,觉得头晕,奶奶正说着要去医院看看,他便一头栽倒在地。送到卫生站后,打了救心针,才算苏醒过来。父亲要扶他上架子车回家,他坚持自己走,刚一起身,又栽倒在地,从此再没醒来。随着爷爷去世,我心中的疑问便成了隔世的不解之谜,只有高大的院墙,寄托了我们无限的哀思。

      院墙内侧,是半亩地的宅子。院子很大,有些地方很少有人涉足。靠南墙根儿的一片空地,几乎成了鸡的天地,有了鸡粪和落叶,土地变得十分松软、肥沃。非常适合种东西。我对植物有天生的敏感和喜爱,处处留意花草,遇到入眼的,自然会挖回家。南墙根儿的那片沃土,便成了我的私密花园。苹果,石榴,桑葚树;蜀葵,菊花,指甲花,无一不是花园里的小主人。很多植物,种是种不活的,即使种活,在墙根下也难以长大。但这并不重要,儿时的乐趣,并不在于结果,在墙根下侍弄花草的过程,才是真正的乐趣。或许,在今天,诸事亦如此。

      分家,是家族里的一件重要的大事,而盖房子则是重中之重。在那个年代,只有劳力弱的家庭才会买砖头建房,绝大部分家庭,都是自己烧砖。在村子南头,生产队的花炮厂曾经红极一时,名噪四方。很多时候,走到顶峰后,往往会迎来转折,一场火灾之后,花炮厂便一蹶不振,再没了往日的风光,渐渐变成了一片空地。后来,那片土地又被切成小块,成了村民的宅基地。在农村,宅基地是男人的标配。只要是男孩,一定会有宅基地。父亲也不例外,只是,分到宅基地时,父亲已经年过而立,我也已经有了清晰的记忆。我们的新宅子位于花炮厂旧址,仅靠马路边,属于上等的地段。

      有了宅基地,父亲继承爷爷的衣钵,自己动手脱坯,烧窑,建房子。新房坐北朝南,三间正房青砖青瓦,西面建一间小厨房。宅子的南面,是同族“爷”字辈儿邻居,红砖房子的后墙,自然成了我们院墙。这样一来,北面和南面都有了房子,剩下西边的一部分和东边,便成了“豁子”。父亲追求完美,绝不允许院子四门大敞。砖头不够,就用泥来垛墙。去田里拉几车好土,掺进一些麦秸,加上水,反复搅和,再穿上长筒胶鞋踩上两遍,黄泥的可塑性变得越来越好。此时,父亲用泥叉把黄泥一叉一叉叠起来,就成了宽厚的院墙,父亲把这个过程叫垛墙,“垛”字读三声,父亲说出“垛墙”两个字时,树上的麻雀叽叽喳喳,毛白杨的叶子哗啦啦拍着手,我几乎把他崇拜成了神。垛墙是力气和技巧的综合体现,力气不够,难以坚持,技术不好,墙会歪斜。父亲是村里垛墙能手,不用拉线,不用打水平,只需一双手,只需三五天,院子东西两边的院墙就垛好了。

      黄泥垛的院墙无法建门楼,父亲就找来手腕粗的桐木、杨木,锯成人身的长度,钉成一扇牢固的柴扉,作为黄土院墙的绝配大门。我读小学五年,那柴扉和土墙陪伴了我五年。五年时间里,土墙不断变矮,顶部被雨水冲刷得斑斑驳驳。羊羔们淘气,经常爬上去“沿墙头”,父亲每次见到它们上墙,便会抡起鞭子,甩得“啪啪”响,嘴里嗔怪它们:“下去!上劲得要命!得赶紧上绳,拴起来了!”没等到羔羊长到上绳的时候,院墙已经被蹭得矮到人的肩膀了。

      夏天,男人和小孩图凉快,只要不下雨,夜晚基本上都是睡在院子里,或者打麦场里。我家院子里的梧桐树长得茂盛,早晨阳光几乎无法落下来。暑假里,我可以光着屁股睡到太阳老高,不担心太阳晒到屁股。

      早上的院子是热闹的,父亲挑粪浇菜,母亲喂鸡。邻居来借扁担的,还水桶的,还有路过门口进来借厕所的,络绎不绝。偶有邻居大娘过来借发面的酵头,顺手给我的屁股来上一巴掌:太阳晒到屁股了!母亲把酵头递给大娘,嘴里打趣道:就是啊!那么大的孩子,撅着个屁股不起来,你大娘啥都看到了,也不知道害羞!我哼唧一声,翻了个身,继续睡。

      在新院子里,我仍然不忘种花种菜。夏日的午后,父亲躺在院子里的木床上,“呼呼”地午睡,我在院子里倒弄花。家里没姐妹,开得红艳的指甲花派不上用场,只能眼睁睁看着它盛开、凋谢。突然有一天,邻村的女生从门前路过,看到我的花,便进来讨要。她长得好看,常常被班里的男生打趣。我天生腼腆,平日很少与她搭腔,她突然来讨花,我的心激动得提到了嗓子眼儿。她摘了花,离开院子时,父亲醒来了,揉着眼睛问:“跟谁说话啊?”我刚刚平静,被他一问,心脏又“突突突”急跳起来。原来,父亲并未睡实,只是没有打扰我们。

      两天后,在班级里,我看到了她染得绯红的指甲,配上她白皙的皮肤,平添几分秀气。

      有了第一次,便有了欲望,当我再在院子里侍弄花草时,常常盼望她来要花。但是,她没再来,有时我跑到门口伸长了脖子,望着她必经的路,等她走近,我又跑进院子里,蹲下来玩花,她走到我家门口,向里面看了一眼,却没有进来。等她走远了,我失落地背起书包,慢吞吞走去学校。

      后来,干脆把花放到斑驳的院墙上,她不用进院子,便能看到。找到了吸引她的方法,我心里有一种朦胧的兴奋。这种兴奋持续了一年,她调走了,但是我的花一直放在墙头上,再没有拿下来。越来越矮的院墙,和墙头上越种越多的花草,成了我心中一个秘密的载体。

      这个载体,在初中那年被打破了。

      我读初中时,人民公社已经解散多年,大家都敞开力气挣钱。父亲也不例外,靠养猪养牛羊收入,不仅供养我们读书,还积攒了余钱。此时,我们兄弟几个好像吃了化肥,见风就长。为了改善越来越严峻的睡觉问题,父亲把东边的院墙拆掉,建起了东屋。三间东屋,红砖红瓦,两间睡觉,一间做门楼,房屋的后墙完全取代了东边的院墙。

      只有院子西边,还保留了一段泥土院墙。院墙外面,是年轻的邻家叔叔。叔叔高中毕业,懂知识,会养鸡,头脑里有很多新想法。在我眼里,他是十分高大上的知识分子。叔叔帅气,婶婶也漂亮,两人的身高加起来,足有一丈多。两人刚结婚时,恩爱喜庆,欢声笑语不断。隔着墙头,我们便能感受到他们的幸福。

      那时的院墙,并非真防贼,而是创造一个私密空间。夏天,男人下河洗澡,女人害羞,又不会游水,只能趁着天黑,在院子里水井旁冲洗身子。除了欢声笑语,隔着院子还能听到哗啦啦的水声,在蛐蛐“吱吱”的鸣叫中,哗啦啦的洗澡声成了村庄夜晚的独特风景。

      虽有一墙之隔,但邻里之间的交流是无间的,讨个蒜,要棵葱,借个斧头,拿个筐,是常有的事儿。逢年过节,从墙头上递一碗饺子过去,送两个包子过来,从未间断。

      发现林家叔叔的变化,是他们结婚两年后。不经意间,院墙那边的笑声越来越少,找我家借东西的次数也越来越少,有时候,还会吵嘴,摔东西。聊天的饭场儿里也少了他们的身影。在大人的谈话中,我隐隐约约知道了墙外的秘密:结婚两年没生下孩子,焦虑和抱怨,逐渐代替了欢笑。

      听到隔壁吵架,母亲惋惜地自言自语:你看看,原本多好的人啊!咋会落下这个病呢!

      吵归吵,叔叔并未气馁,找郎中抓药,依偏方食疗,对身体的调理十分积极。很快,院墙隔壁飘来中药味儿、炖鱼香。

      苍天不负有心人,两个善良的人,终于被好运眷顾,不到半年时光,他们的身体便有了明显的改善,院子里也起了变化,少了吵架,多了嘘寒问暖。终于有一天,婶婶抚着肚子,又站到了闲聊的人群里,脸上又恢复了幸福和自信。婶婶恢复了爽朗的笑声,隔墙借东西的声音也提高了不少:嫂子!有姜吗?

      不止西边的叔叔,南边的小爷家也没受到院墙的阻隔。他们房子西边是猪圈,隔墙是我家的猪圈,两家的猪经常这边哼一声,那边也哼一声,里应外合。一家给猪喂食,另一家的猪听到动静,一定不会安静。小爷要借锄头,父亲只需隔着院墙一扔,锄头便扔到他们的猪圈里,动作潇洒得不亚于标枪运动员。

      这种墙里墙外的融洽,在一场变故中被打破了。事情的起因,有点荒诞,而又富有戏剧化。小爷去棉花田里干活,村里的女人在隔壁田里拾棉花。中午十分,村里突然传来女人喝农药的消息,女人临死前,说在田里被小爷非礼。女人的情商和智商都不高,这在村里是共识。小爷丧偶多年的隐情,增加了事件的可信度。女人家族人口众多,势力强大,哪里咽得下此等屈辱!遂召集了一帮男丁,抄着木棍铁锨,把小爷家砸了个稀巴烂,连囤里的麦子也被倒上大粪。早已逃走的小爷一家,从此再没回来。女人的家族不甘就此罢休,干脆把女人的尸首搬进小爷家里,用砖头封了屋门。

      六月的大热天,活人都能烤出油来,尸体自然是抵抗不住的,很快便腐烂了。村民无法忍受腐臭和心理的双重折磨,请来警察协调,女人的尸体才算入土为安。但小爷的房子却成为了凶宅,被长期空置。

      过了很多年,小爷的亲戚把房子拆了,父亲出钱把房子的后墙买下,变成了我家的院墙。父亲把它重新修缮好,墙顶上做了围檐儿,又在墙根种上两株凌霄。凌霄是速生的藤本植物,只需两年时间,它便爬满了半个围墙,还一直爬到门楼上。一到花季,橘红色的凌霄花与白色墙壁相映成辉,十分壮观。

      对于院墙,最遗憾的是大哥。大哥的新房盖好时,没钱垒院墙,整个房子置于大庭广众之下,加上宅子在郊外,每到夜晚,仿佛裸睡于野外。大哥心高,把日子过得不输于人,是他一直的追求,拥有一座完整的院子,是他最低的愿望。但是,阴差阳错的是,大哥家的院墙一直没有垒起来。为了弥补生意的失败,大哥早年去新疆闯江湖,临走前,反复向父亲承诺他会把钱重新赚回来,交代父亲一定要把院墙垒起来。其情之切,如今回想起来仍令人动容。

      在新疆,大哥做装修工、扛煤气罐,凭着一身肌肉打出了自己的天地,把家小也接了过去。回来生活的可能性变得越来越渺茫,他的宅子便被闲置下来。经年的风雨摧残下,当年的大飘檐瓦房变得破旧不堪,只有在过年,我们会过去贴上新的对联,平日里几乎闭门不开。院子里种了油菜,大蒜,跟四周的荒草连成一片。院子用不到了,大哥也就不再提垒院墙的事儿了。如今,村庄面临被拆迁的命运,大哥的院墙,或许将成为尘封的记忆。

      进入九十年代,经济的发展并没有带来道德的提升,随着村里人越来越有钱,小偷也多了起来,多到需要村委组织青壮年巡夜。“现在庄里边风气坏透了,喂猪丢猪,养羊丢羊,连鸡窝的几只鸡,也被小偷惦记着。”在电话里,父亲如是描述村里的风气。无奈之余,父亲更加重视院墙,该加高的加高,该加固的加固,最后,他干脆把木床搬到门楼下,夜里堵着门口睡,冬天的夜风冷得透骨,父亲担心他的牛,坚持睡门楼下,守着大门。但是,父亲的高墙并没有防住贼人,父亲不再用小偷这个词,而是用贼字。道高一尺,魔高一丈,贼人的胆量和盗窃术超出了父亲的想象,他们从父亲的床边偷走了黄牛。

      在当时,那头牛是父亲唯一的值钱财产,丢牛事件给他带来的打击,已经超出了经济上的损失,给父亲心里蒙上了一层厚厚的阴影。对于祖祖辈辈生活的村庄,他一直感到自豪。但是,在丢牛之后,他迷茫了,这个历史上一度成为县里典型的村庄,怎么会到了如此地步!我们在电话里安慰他,劝他把院墙再加高一些,被他否定了。

      父亲不再相信院墙,人心变坏了,再高的院墙也防不住。他没有加高院墙,但从此之后再不养牛。多年之后,牛肉价格暴涨,我们在电话里跟父亲说笑,说让他养一头牛也能卖不少钱,父亲的回答很决绝,没有半点余地。或许,丢牛事件给他带来的信任危机感是一生的,修复起来并非易事。

      近几年,常听朋友说买别墅,偶尔我也设想一下买别墅的情景,当我跟爱人提起,爱人第一句便说:要买就买个带院子,有隔墙的。我付之一笑,心想,城里别墅贵得令我望尘莫及,老家村子要拆,想拥有院子,怕是难喽!

    【审核人:雨祺】

        标题:崔加荣:院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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