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噼噼啪啪，滴滴答答，几乎响了一整天。所有的声响被关在雨声之外，人也就安静些。
听雨是件挺高级的事，可我还没那个境界。下雨天，更喜欢睡觉，雨声越大，睡得越沉。雨声如烈酒，是助眠的好东西。
对雨最有印象的一次，是前年四月底，在岳西县巍岭乡。
巍岭乡地处大别山的余脉，平均海拔大约六七百米，自然生态与低凹地区稍稍有些不一样，花总会来得迟一些，也待得久一些。
到达巍岭乡地界，乡、村的领导立在山坡上迎我们。他们的身前身后，他们的更远处，是一串串、一片片、一簇簇的映山红，深红，浅红，紫色，粉白……漫山遍野。
钻出车子，顾不上跟主人打招呼，抬腿就往山岗上去。满耳是细碎的鸟鸣，满眼都是花，站着看，蹲着看，弓着身子看，最后有些不好意思看了，觉得花儿会嫌我烦。
其实草木也正青翠着，可我却忘了它们。
曾多次看过映山红，在贵州，在皖南，在大别山区，但从来没见过这么多，这么密，这么野的映山红。从那以后，别人说到映山红，我说，去巍岭乡吧，那里的最好。他们信不信，我不管，我只认巍岭乡的映山红。
到了一座村庄。立在更高处的村庄。主人把我们引进一栋木屋子。刚进屋，大雨轰然而下，像是追着我们的屁股来的，村庄和山峦起了烟，一座房子的顶上正在冒出的炊烟被风雨一搅和，立马淡了，似酒倒进了水里。
立在门口，隔着雨烟看一溜子映山红盆景，看花朵颤颤巍巍，看花朵仰面接着雨水。同事两岁的女儿掉头闪进雨里，用脚踩雨水，雨水也踩她，她妈妈大声呵斥，她没听见或装作没听见，咯咯笑。
这突如其来的雨，跟早已守候的花就这样相逢，有点知音相逢的意味。两岁的小娃在陌生的地方，遇到花，遇到雨，也能觉出美。那花和雨没有白来一趟。
晚上跟巍岭乡文化站的方兄，还有老友储劲松、黄亚明打牌。几个人都喝多了酒，乱打一气，乱说一气，乱骂一气。夜半，终于扛不住，睡去。雨好像还没歇。
次日清晨，早早醒来，雨已没了影踪。屋后的山上，映山红被洗刷之后，更为鲜亮。一个人顺着屋后山道，慢慢走，放开嗓子唱，“岭上开遍哟映山红……”有点俗，但青山不说话，花儿张口笑。
早饭后，决定和杨老汉先去寿县隐贤镇。是座千年古镇，“贤人隐居的地方”。去，不是看景访古，而是因为它是程旷兄的老家。十年前，旷兄去世，我曾大哭几场。我和他只交往两三年，但他的死在我的心中激起过长久的悲伤。在给他的祭文中，我曾写过这样的句子：“如果世间有君子，程旷肯定算一个;如果程旷不是，我的身边肯定没有君子。”这话会伤人，但我这么想，也就这么说了。他死后的十年中，我多次想去他的老家看看，终究没有下决心。这一次，正好寿县的文友黄丹丹和他的夫君王先生约我去玩(我和王先生从没单独联系过，但却对他有莫名的好感，有点奇妙)，便决定先去隐贤镇看一眼。斯人不在，但那里会有他的影子。
路上，联系程弟(我一直以为他比我小，其实他比我大月份)，心想，他要是在老家，我去;他不在，我也去。巧的是，他在。
这是我第一次去寿县，第一次去隐贤镇，第一次见到程家的小妹，第一次见到九十多岁的程母。
老人家见我来了，当头问了一句：“你是郭老板吧?”
我一怔，随即答：“是的，我来看您老人家。”
老人随即再也没说话。我看着老人，也不知道该说什么。
旷兄是大孝子，每年都会回老家看老妈妈好几次，他去世后的几年，程家弟妹都没敢跟老人家说。但原本睿智的老人肯定心知肚明，只是装作不知道而已。我曾跟程弟说，还是找个机会跟老人家说出来，让她把悲伤泄出来，否则太伤人。但程家弟妹还没来得及说，老人就做了几次手术，此后，人也糊涂了。
那天，我没敢说我是从安庆来的，但我注意到一直对着我们笑的程家小妹穿着一件簇新的衬衫，她该是今天特地穿上的。
隐贤镇正在修马路，街上堆满了渣土。我们去看程家老房子。已是傍晚，灯光昏暗，巷道曲曲弯弯，程弟在前面走，背也有点弯。因为疫情，他关掉了市区的店铺，回到老家照顾老妈妈，翻修老房子。
老房子有高高的院墙，院子里有棵苍老的柿子树。走进屋子，见墙上有好几幅书法作品，草书居多，皆出自旷兄之手。
旷兄是一位很有个性的书法家，我曾替朋友们朝他讨要过多次墨宝，但从未开口给自己要过一幅，他也未曾送过我一次，我以为这也是我们的“默契”。他的恩师胡寄樵老先生后来得知我的遗憾，专门给我寄了一幅旷兄的行草。遗憾的是，胡老先生也去世几年了。世间我喜爱的男人，又少了一位。
程弟领我们去路边的一家小馆子，顺着高高的楼梯，上了二楼。程老弟知道我喜欢吃鱼，特地点了一大锅鱼。灯光昏暗，我和他一杯杯地喝，没说一句跟旷兄有关的话。喝着喝着，我注意到程弟的眼里有泪光，那是酒水化成的光吧。
饭后我们执意要去县城住。程弟劝了几次，我们没听。临走前，我说再去看看老妈妈。程弟说老人已经睡了。我说我要去打声招呼。
到了程小妹家，程家大妹妹迎了出来。我匆忙丢下1000块钱，说给老妈妈买点糕点，程弟抱着我，死活不肯要，我上了车子，车子发动时，从窗口把钱丢了下去。
那1000块钱，其中的900是岳西朋友“赞助”的，另外的100是我临时从杨老汉那里借来的。
本来不准备还给杨老汉那100块，但杨老汉嘀咕了很多次，你给老人家的，要诚心，你得还。
我终于还给他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