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俯身秋草香

  • 作者:黄小琴
  • 来源: 手机原创
  • 发表于2021-08-19 16:22:4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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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是秋后,沿着环城河走,就遇见了。

      那是一株不招眼的狗尾巴草,叶片修长,像吴宫里青女素娥腰间的丝带,剪裁慷慨,飘洒之间,叶尖着了地。杆的顶上擎着毛茸茸的穗子,在午后的阳光里,攒动着,像和秋风在玩一场童年的游戏,它是被拥戴为戴了王冠的主角。忍不住,俯下身去,嗅它,鼻子扎着了,痒得缩回来,竟也捎回来一脉秋天的青草香。

      以俯身的姿态,贴近秋光里的每一个卑微的生命。

      常常散步的江堤上,野花野草也杂乱地生。秋风是一波一波浩荡的浪,来了,怕人不知,细碎的野花便浪花似的点点溅到草地上。然后潮退,碎小的野花一朵朵开败在浅浅的草里。常看的是马兰花。那花瓣单薄得很,像贫寒人家的清瘦女儿,受不得凉风似的。有三两朵攀上细细的茎杆顶端,掀动着细齿样的一轮瓣,柔弱地咬着秋风惴惴不安。更多的隐在及踝深的秋草和青黑的叶里,寂寞,无声。色是淡淡的白,又晕染着浅紫或浅蓝,不够纯粹,倒也安静,像沾染了一抹海水的月光。野花很少有逼人的香,热情似乎不够,实用者的目光里,它是早被沦落为草的。那就以一棵草的心态来开放吧,恬淡,随意,秋风的香里,不浓情也不绝情。夹一瓣在书页里,翻完一本书再偶然翻回来,暗香几缕,有回眸浅笑的心动。像年少还未来得及去谈的一场爱情,中年之后在某个街角邂逅,于是那些过往的简单的情节,一一在时光的深处透出悠远的芬芳。

      秋日的田野,蒲公英在吐淡白的绒绒,像个寂寞的小妇人百无聊赖,趴在午后的阳台上吹泡泡。想起往事。那年春天,和朋友们闲逛,在一处院落里,看见一地的黄花,在三月的阳光下明晃晃地盛开,春色奢华。朋友问我花名,当时也不知。经年之后,辞典的一角,迎面撞上“蒲公英”三字,几下端详,竟是诗句里的故人。于是赶紧拨电话,告诉朋友说:某年某月某地,你问我的那野花儿是蒲公英!电话那头,言辞吞吐,朋友大约是早记不起那年的满地黄花。时间的长短并不仅仅是以分秒和岁月的标尺来丈量的,历事多了,淡漠了,时间就远了。有些事,隔了二十年还仿佛昨日;而一朵黄花,再忆起,便已是隔了一场恋爱的时间。打住,不想。看蒲公英,看那一团白头的花絮在风里,看蒲公英把果实当花朵开放到天涯海角,把身体里的香深深塞进泥土里。赶一场又一场的春色,即便是近于无名的卑微,也不肯缺席。

      江堤上的苜蓿草,不知几时,都被砍了,高高地堆在货车上,运送到牛奶场去,一群乳牛等着。堤畔上,那些裸露的草根,于淡白的伤口处依然散发出一阵阵温湿而隐秘的体香,旧情未了的样子,在晚风里氤氲,缠绵,弥散。

      于是想到吃草的牛羊。如今的堤上,牛只见过一条。与放牛的老伯谈起二十多年前的牛群,竟像在谈一个遥远而沸腾的年代。连天的秋草,却只一条牛,像置了一桌丰盛的佳肴,已经冷了,举箸者寥寥。于是喜欢看羊群,像一粒粒黑的白的珍珠,滚落在毯子里。每天,牧羊人跟在它们后面上坡下坡,踩露珠,披夕阳。悠闲,自在,谁知道是羊群在放牧牧羊人,还是牧羊人在放牧羊群呢!倒是那些羊,低眉顺眼地来来去去,仿佛和这些草儿做了三十年的夫妻。羊是老实厚道的种,不懂得玩蜜蜂的那套——看似是在嘤嘤嗡嗡地抒情,实则是有着采花大盗的滥情。在羊低头咀嚼的身影里,秋草永远是香的。叫人想起芸芸小民的日子,没有光影的浮华,有的只是不招眼的甜实。

      忽然就想起中草药,想起老式书房似的中药房,中药房里那些长长的小抽屉。这个季节,那些个小抽屉里都又重新装满了那些野花野草吧,有泥土的香,也有阳光的香。是小时候就已爱上了中药房里的草药香的,温暖而神秘。那时候,身体瘦弱,常闹咳嗽,便由母亲领着,让花白胡子的老中医按脉,听他沉吟,听他悠长的语调。站在齐至下巴或鼻子的柜台前,看那漆了深红及至褐色油漆的大橱,看那小抽屉上贴着方形的白纸,掌心大小,上面是毛笔写就的行书,咒语一般。如今忆起,我一直迷恋的,竟是草和文字之间的一种温暖而神秘的组合。一株草,还可以入药;入了药的,还可以拥有这样令人浮想的文字空间。百合,到底是镇咳祛痰,还是用来书写百年好合的愿望?金银花,这厢降了心火,那厢还会顺路捎来金银富贵吗?想起《本草纲目》,想起古老的东方文化里,一株草,甚至一株草的根、茎、叶、花或者果,在中药房的木质抽屉里,在花白胡子的老中医的毛笔里,竟有了那一份不可说不可说的天机玄妙。泥红的陶罐热气腾腾,于是脸色清白的女儿家渐渐唇颊红润,夜半咳嗽的书生能月下吟诗,窗前作文。一株草,不论从前的境遇,倘能书页间一番折转,老中医的毛笔一点化,最后俯身在温热的陶罐里,就真是香了。

      也想过,好好写一篇小说,人物的名字就用那些活色生香的中草药名。当归甘温,生血补心,扶虚益损,逐淤生新。自然,当归该是一个性情温厚的妇人,玲珑智慧,颇识大体。菖蒲性温,开心利窍,去痹除风,出声至妙。所以菖蒲是个才情横溢的书生,文章清俊,他是苏东坡,或者李商隐……。甘草甘温,调和诸药,炙则温中,生则泻火。如此,甘草是通达明理的大家闺秀,上午诗书,下午女红。泽兰甘苦,是薄命红颜;车前子寒,是遭劫后的隐士;苍耳子苦,是晚景薄凉的末路英雄,是李广难封;柴胡味苦,让他做泼皮的小厮;茅根味甘,让她做乡间大脚的丫头……如此,秋野上的根根草草,在泛黄的纸间都寻着了自己的肉和灵,在人间烟火里饱受煎熬,却完成了慈悲的关怀和救赎。

      于是转身,看那秋野上的草儿,就觉得一个个,竟都透出了骨子里的那一缕风雅墨香。肯定要翻一翻《诗经》的。《诗经•国风•芣苢》:

      采采芣苢,

      薄言采之。

      采采芣苢,

      薄言有之。

      芣苢就是车前草,据说其子实可治妇女难产症。想象一下,两千多年前,在夏末或初秋,风和日丽,空旷的平原抑或山野间,一群妇女于农闲之间手手相携,去采车前子,他们边采边唱:鲜亮亮的车前子,快些把它采起来。鲜亮亮的车前子,快些把它采了来……。一唱三叹,此场彼和,时远时近,忽断忽续。于是,那一捧捧的车前子,便踩着那明快的节奏,跳进了田妇们兜着的衣襟里,开始过问人间的生育人丁事。

      《诗经•王风•采葛》:彼采葛兮,一日不见,如三月兮……。想来,这是一首秋天的相思情歌吧。那人去采葛了啊,一天没有见着他,就好像过了三个月啊……。曾有人将此诗解为“惧谗”,而非相思。采葛未归的人是君王,抒情主人公是个一天未见君王的官吏,他担心有人向君王进谗言,所以正惶惶不安。此解着实无味。飘着山野秋草香的句子,还是让它直白地诠释着咱小老百姓的情事,这样来得热闹且富有情味些。牵肠挂肚的人,在三千多年前的秋天里,是要被柔情地唤作“我那一个采葛的人”吧。那一日,他进山还没回来,她向灶膛里递过最后一根柴,然后去村头等。是个才过门的小媳妇吧,见了人,羞红一轮圆脸,嗫嚅道:我等我那采葛的人,一日未见了!风从山野那边吹来,捎带着葛藤葛根的香,爱情在暮色炊烟里熟了。

      其实,不是所有的草都能走进中药房的抽屉里,走进久远的《诗经》里,在一页页泛黄的纸间,有铿锵的言辞、高调的呼声,成为解救苦难的哲人大师,或调遣意象的风雅墨客。更多的,它们匍匐在大地上,在寒风凛冽的山崖间,在荒凉无人的河滩旁,在乡村竹篱笆的缝隙里,在许多寒凉阴暗的角落里,被践踏,被漠视,被遗忘,枯荣自守。

      想起我的外婆,一位近七十岁的乡村女人。儿女多,支撑个饭桌不容易,记忆中,每次看她,似乎都是在门前的那片方形的菜园里听见她的应声,仿佛她一辈子的时光都蹲在那里了。想起她,就想起那竹篱笆围成的菜地沟里,她日日年年扯了又长的野草和野蒿,无名,或者少有人知其名。如今我的孩子一如我当年,个头也已攀上了她的竹篱笆,去看她,老远叫她“太婆婆”,她还在菜园地里直起腰来应声,只背更驮了。

      外婆的少女时代,正赶上日本鬼子进中国。她说,鬼子一来,小姑娘小媳妇们就忙从灶膛里抓一捧灰,擦脸上,一个个只愿做丑八怪。更哪敢穿花衣服,有半点的招眼!她自然也是要擦灰穿破衣服的,豆蔻青春,在铁蹄践踏的烟尘里,何曾鲜艳过。外婆刚结婚时,正打渡江战役。教科书上的历史,在外婆的记忆里,是近在身边的“大兵过江”。夜晚的战火,震耳的炮响……便是五十多年过去了,再说起,字字句句,还在心尖上跳。后面是过“人民公社”生活,饿,是那个时代最真实的声音。后来,农村土地终于改革了,可是大力气的外公却早早走了,丢给她一群正要吃饭但还不会做事的我的舅舅姨娘们。我不知道,她是怎样一路艰辛地走过来的,但,她确实走过来了。

      我读过许多书,但我读过的那么多长长短短的句子里,没有也不会有外婆的名字。外婆的名字永远不会挤进别人捧读的书本里。她一辈子只有自己听自己的声音,自己知道自己,至多,还有身边的一些亲人断断续续地感受着她的存在。在江北平原上,她经历着别人都有的不幸,也经历着别人没有的不幸,然后儿孙满堂。如今,顶着满头银丝,早早晚晚,她还在泥土之上快活地忙着。仿佛,她自己就是土里的一棵庄稼,甚或,是一株顽强的草,隐约含着大地的香。

    【审核人:凌木千雪】

        标题:俯身秋草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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