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座城市的气质，凝固着山河气韵，演绎着世俗风情。走进濒临八百里皖江的安庆，我试图寻觅一条大江赋予她的秉性。
我先后三次来安庆。前两次都碰上阴雨天，沥沥淅淅的雨水打落在街道两旁的绿植上，发出沙沙的声响，又将街道两旁的楼舍雾化成一片氤氲的景致。误以为是置身在江南烟雨迷蒙的街巷，其实，安庆地处江北。
这次到安庆主要是参加“首届全国散文诗大观奖”颁奖典礼。大观一词，语出《易·观》，意为规模宏大、内容齐备，古诗文中经常出现。范仲淹《岳阳楼记》中的名句“衔远山，吞长江，浩浩汤汤，横无际涯，朝晖夕阴，气象万千，此则岳阳楼之大观也”，描绘的便是大观的景象。主办者以“大观奖”命名这次活动，一方面源于参与评奖的作品刊登在《安庆广播电视报》“大观亭”文学副刊上;依我所见，应当还有另一种理解，这座古城与“大观”有着深厚的渊源与不了的情结。
安庆市的主城区就叫大观区。它是古城在岁月长河中跋涉的源头，也是如今最繁华的城区。安庆一些著名的历史遗迹，如大观亭、谯楼、安徽大学红楼、敬敷书院旧址等都坐落在这里。大观区的历史可以追溯到一个形成于明朝的古镇大观镇，它的由来与大观亭有关。
安庆大观亭名胜遐迩。明清时期，它与武昌的黄鹤楼、九江的庾楼并称“长江三楼”。它的修建是为了纪念元朝淮南行省左丞余阙。历史上，余阙是与岳飞齐名的忠烈英雄。元朝末年，余阙在与陈友谅军队交战中失利，固守孤城七载，最后不堪被俘投水塘而死。建立大明王朝后的朱元璋感念其大义与气节，命人在他的安葬地修建忠臣祠庙。嘉靖四年,安庆知府陆珂以祠庙为基础，修建了大观亭。五百年来，大观亭寄托了人们对忠烈的缅怀之情，也成为安庆人引以自豪的一处胜景。
大观亭，纪念的是一代忠烈，观的是滔滔江水，赏的是大江东去烟波浩渺的景致。《怀宁县志》记载：登临古亭“俯瞰长江，一泻千里，闾阎两岸，樯舳迷津，皖中风景俱若勇跃奋迅而出。”清人沈复在《浮生六记·浪游记快》中也写道：“大观亭背倚潜山，面临南湖(今石门湖)，亭在山脊，眺远颇畅。”登临古亭，远观江流如练，群山绵亘，近处船帆云集，万家烟火，如此景致难怪乎被安庆人视为“圣境”。
东晋时，有一位名叫郭璞的诗人路过安庆，不仅看到此地山水之色，更看出不同寻常的风水“形胜”，惊呼“此地宜城!”郭璞是诗人，也是一位堪舆家，善于占卜，曾经为晋元帝司马睿占卜建都建业的凶吉。东晋永嘉年间，为避战乱，他渡江南下，路过安庆，看到此地倚山临江，地处要津，作出适宜建造城池的最早预言，古城因此也被称作“宜城”。
城，最初的功能是防御。郭璞看出此地风水“宜城”，自然是指这里独特的地理位置。作为长江下游的咽喉要地，安庆“上控洞庭，下扼京口，分疆则锁钥南北，坐镇则呼吸东西，”自南宋建城后，就成了兵家必争之地。伴随战火与硝烟，古城经历过无数次血与火的考验。
然而，一条大江给一座城带来的的意义终究非同寻常，江水润泽的城池虽为军事要津，骨子里却饱含着人文柔情。古城屡屡遭遇战火临门，古城人却将它开垦成一片适宜戏曲生长的土壤，草台戏曲与烽火硝烟并存成为寻常的场景。在经久不散的歌弦丝竹声中，一个备受人们喜爱的剧种黄梅戏应运而生。
一踏进古城，黄梅戏便扑面而来。无论是在川流不息的车站、码头，还是在充满烟火气息的商场、居民小区，几乎到处都能听到黄梅戏富有情调的曲调。每到晚上，古城锣鼓铿锵，丝弦不绝，整座城市像是进行一场没有止息的彩排。要看正宗的黄梅折子戏，可以去安庆黄梅戏会馆，或再芬黄梅公馆;要听黄梅戏风情小调，可以去倒扒狮步行街。人们对黄梅戏发自一种出于骨子里的喜爱。由此不难理解，黄梅戏为何会成为古城的品牌，变成古城人的骄傲。
黄梅戏最早从湖北黄梅县传入，能从最初的采茶小调，演变成人人喜爱的重要戏种，与这里肥沃的戏曲土壤、良好的戏曲文化基础关系甚大。细数古城与戏曲的渊源，较早有精于音律的明朝进士阮大铖。阮氏喜好戏曲，撰写《燕子笺》《春灯迷》等剧目，并亲自指导家中优伎出演，好戏连台，久演不辍，一时轰动古城;继而有“京剧鼻祖”程长庚及其三庆班等四大徽班，把这里作为最主要的舞台。后来，程长庚率领徽班进京，徽剧扎根京城，最终演化成国剧。古城的戏曲在江水肆虐的水码头安营扎寨，在人们骨头眼里生根。古城被誉为“戏城”实属名至实归。
锣钹声声，曲声阵阵，水袖曼舞，我看到古城另一种“大观”景象。
“江水六月无津涯，惊涛骇浪高吹花。”千百年来，古城的土地被江水沃灌滋养，也接受着江水的洗礼，浩渺的江水赋予了古城不惧风浪的秉性，也成就了它的铁骨与柔眉。金戈铁马，战樯如林;戏曲弹唱，文韵滥觞，都在其岁月舞台流水板与词曲中熠熠生辉。
一切源于江水，一切又随奔涌的江水而去。我所看到的或许只是古城的一处背影。
(原载2023年3月17日《安庆晚报》“月光城”副刊)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