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马永杰:蓬蒿杂忆(卷三)

  • 作者:美文苑
  • 来源: 电脑原创
  • 发表于2022-11-26 13:28:0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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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二十岁那年我被父亲赶出了家门,之所以被扫地出门无非是因为乡村四大事。

      乡村四大事一是吃饭,二是房子,三是娶亲,四是生子。我们乡下人几乎世世代代都在为这所谓的四件大事而活,古今不变。

      按我当时的年纪在村里,孩子最小也应该蹒跚学步了。可我却仍旧孑然一身,连个说媒的都没有。父亲每日急得火烧,求爷告奶拉关系,四处找人为我托媒拉纤。却一连提了几家都被谢绝,不是推说年岁不合,就是嫌我体形单薄。更有甚者,还有托词说我相貌过于英俊的。

      嘿,当真是天地之大,无奇不有啊!

      最终有家愿意的了,却要求聘礼五十两银子,住处要砖瓦房三间。这可要了命了,我父亲一辈子本分,靠着贩卖牲口,一年到头也能挣个几两散碎银子,但也仅够一家花销,保证不饿肚子而已。乡下人的生活能年年顾着一张嘴不闹饥荒,就算不错的了。

      父亲着急上火,我却总是一副事不关己的挂起姿态;白天种地,晚上练功,一切照旧。我当时年轻,自命不凡,总以为自己不是池中之物,不应该只娶个乡下姑娘,一辈子困守乡野。

      我对父亲说:“真是物以稀为贵了,从来也没听说过自己要房要钱的,这不是不把自己当人嘛。要娶您娶去,她们家倒找钱我都不要。”

      为这话,父亲生生抽了我九鞭,把我撵了出来。

      就此,我离开了这个生我养我的毛营村,走出了沈丘县,开始了孤身闯荡的漂泊生涯。

      屈指算来那段浪迹江湖的时间足有十个年头。

      十年里我走南闯北,跑过堂,卖过艺;保过镖,护过院;劫过道,行过侠;入过帮,当过差。三教九流的行当,无论好事坏事我是都干过。凭借一身武艺我总算是活了下来,且还积攒下些许银钱,大概有纹银千两。这些钱若回乡下,已足够我娶妻生子,安乐一世。

      但我心比天高。

      大丈夫生不能衣锦还乡,客死异地亦有何妨。

      江湖,实在没有混头。

      望不穿天涯秋水,斩不尽情仇伤悲。

      这样的生活,匆匆数年,我即厌倦。

      于是,我萌生了做官的念头。

      官老爷多好,好吃好喝,威风八面。花不完的钱财,睡不尽的女人。关键是还能光宗耀祖,这正合了祖母对我的期许。

      打定主意,借着师父当初传授的武艺和文字能力,我一边漂荡江湖一边文武双修。终于,在三十岁那年,我有幸被皇帝特例点中了武考探花。

      此即我之前所说的为秋家带来过的那一抹光彩。

      披红挂花,拜官赐宴,何其风光!

      那年的武科,单论武技我独占鳌头。但因外貌策论我根基稍逊,最终输给了榜眼郭长生和状元方掷怀。

      殿试大考,败在武状元方掷怀的手下我是心服口服。

      此君仪态非凡,胸怀广阔;重然诺,轻生死。那是世间不可多得的英雄大丈夫,我在朝中相交最厚者就属此兄。

      后来我得罪权贵,被调任皇陵卫以后,我二人亦常有尺素往来,只是再未谋面。

      不意人生无常,我二人再次相见竟会是在大牢之中。

      我被关进隆兴大牢的第七天见到了方掷怀,期间我仍是未见一人,更遑论被人询案问话。

      与方掷怀同行的还有刑部侍郎司空揽月,他二人是在夜深人静之时,身着便服悄然来到牢房的。

      他二人即是钦差。

      记得方掷怀见到我的第一句话就是:“经年未见,凉意兄越发清瘦了。”

      瘦是肯定的,要是胖了那就有鬼了。

      他们提有酒菜,我们三人边喝边叙。起初聊的都是一些不着边际的闲话,慢慢的我们才把话题说到毒案上去。

      话头是方掷怀挑起的,他满饮下一杯酒后,就对我说道:“凉意兄府上案情,已经查明。”

      我当时只“哦”了一声,并未接话,我知道好戏才刚开始唱。

      方掷怀看到我的反应后,迟疑了一会,随后他长出一口气道:“还是请揽月兄说吧。”

      我随即就对司空揽月微一拱手,说了句“有劳”。

      “客气。贵府案情,几日勘查,已经明了。真凶非是他人,正是秋大人你。”

      司空揽月的语气略带无奈,我未做理会。我只淡淡地问了句:“然后呢?”

      “然后我二人明日需将兄台押解回都,上报交差。”

      “哼哼,那就恭贺二位钦差探破大案,铸立新功了。”

      “难道,你就没有其他要说的?”

      “阶下囚徒,有何敢言。堂堂钦差,深夜探监,定有真意,就请直言吧。”

      “好,兄台痛快,那小弟也就不兜圈子了。我二人今夜此来,确实有一天大要事需求仁兄慷慨相助。”

      “将死之人,还堪大用?大人笑话了”

      “差矣,放眼庙堂内外,此事独君可为。”

      我看了一眼方掷怀,他当时一直在闷头独饮。

      时过子夜,夜凉如水。

      司空揽月探了探牢外,确定无人。继而他对着我一揖到地,恳切说道:“请借仁兄性命一用,挽社稷于将倾,解苍生之倒悬。”

      闻听此话,我当场愕住。

      借钱借粮的我平生未少碰到,可这借命的倒真是大姑娘上轿,头一回见识。

      我哑然失笑道:“焉有借人性命之说,钦差怕是喝多了吧。”

      这时,司空揽月的目光落到了方掷怀的身上。

      方掷怀叹息道:“揽月兄非是醉言,他现有济世之策,然须凉意兄舍命为引。”

      我道:“想不到区区贱命,生不可兴邦定国,死倒能救世安民了。”

      司空揽月莞尔接道:“仁兄莫怪。常言道,人固有一死,或重于泰山,或轻于鸿毛。君之性命,如实相告,已是救无可救。与其鸿毛轻死,倒不如借与万民一用,斩妖除佞,化鸿毛为泰山。如此,既利万千生民,又留后世美名。一举两得,岂不痛快?”

      他说的倒是真痛快,可我的命要没了,我岂能痛快?

      “这般说来,你们拿了我的命,我倒还得谢谢你们了?荒谬。”我愈说愈是激动,最后索性站起:“敢问上差,凭何断言我身必死?难道就凭尔等空口构陷,那毒杀四十一名同仁袍泽,朝廷官吏的不赦大罪,便能在秋某头上坐实了吗?哼,国法昭昭,公理自在,我就不信尔等文官老爷有那么大本事,可以一言定罪。”

      司空揽月冷笑道:“国法昭昭?哈哈,他人不知,你秋大人多年混迹官场,竟也不知这义国国法究竟是个什么东西吗?”

      “司空大人,当心隔墙有耳。”

      方掷怀见我二人越说声音越高,赶忙起身劝阻。我看了他一眼,忿忿坐下。

      只听司空揽月一声叹息,缓缓又道:“仁兄有所不知,欲要陷害君身者绝非我辈。朝内文臣武将的处境如何,你是清楚的。”

      “哼,那难道是当今天子,定要强罪我这小小千户不成?”

      “仁兄装什么糊涂来,究竟是何人欲罪仁兄,其实你我心知肚明。关于贵府酒席之毒,究竟是何出处,这就不需要小弟明言了吧?”

      “秋某愚钝,还请钦差大人明示。”

      “好,那就明说了吧,那毒是红尘泪。无色无味,中者不觉,毒发即死,无药可救,普天之下独一无二的红尘泪。秋兄应该知晓,此毒只有内宫可出。至于下毒之人,现下除了仁兄以外,有机会下毒的,都已身死。不过,仁兄当晚所请的两名庖厨,据查,与监陵的太监总管赵振倒是私交不错,二人经常被请去做菜。”

      听他说完,我当时不由暗吸了一口凉气,锁起了眉。

      只见司空揽月坐下盯着我问道:“那六名同仁兄交过手的不速之客,仁兄可还记得?”

      “自然记得,四把好手,两名高手。”

      “好手赖手,高手低手,我看不出。但我知道那名被人一剑封喉的男子,是谈笑间网罗的江湖人士。”

      他说的是那个被我一剑刺死,穿着青色短打的男子。

      谈笑间成立于义国太宗年间,历来由天子亲信宦官担任首领。它是特权监察机构,可随意监督缉拿百官万民,只对天子负责。权利之大,旷古未有。

      我听到他说及谈笑间三个字,即不无惊讶地问道:“谈笑间的人?”

      司空揽月笃定地说道:“正是。此人姓关,双名病敌,人称摧花郎中。”

      这关病敌我年轻时有所听闻。据传,此獠青年时本是游方郎中。因有奇遇,这才得练了一双腐肉蚀骨的绝学武技“毒龙手”。此人性邪,嗜好淫妇,出道不及五年,一双辣手就摧残了近三十名美艳娇妇。故而,江湖人称其为“摧花郎中”。

      我对司空揽月道:“据我所知,摧花郎中十年前便已被百名捕快联合追杀,赶出了国境。”

      “不错,这关病敌被赶出去之后,倒是销声匿迹了几年。不过近几年他已重出江湖,做了谈笑间的爪牙鹰犬。短短数年间,我义国忠义之士就已有数十人惨死在了他的毒手之下。据说,他的毒龙手腐肉蚀骨,阴狠毒辣,乃是用百种毒蛇之液浸练而成。此中滋味如何,仁兄当有领教。”

      “哼,腥骚难闻。若早知是他,我当再多戳他几个窟窿。如此看来,那六个人当全是谈笑间的人了?”

      司空揽月摇首道:“另一名逃去的,现下尚无法确认,但他绝非是萧牧龙。据我所知谈笑间现下有两名刀术名家,有此挥刀御气取人首级的刀法绝技。一是小关刀客杜一品,另一个是黑面飞龙吕破天,这二人都是江湖上成名已久的人物。此案是否与他们二人有关,待到小弟回都,一查便知。”

      “想不到司空大人文人官身,竟能对此等江湖草莽这般了解,倒真难得。”

      “仁兄见笑了,小弟职责所在,容不得不知。深宫独有的红尘泪,与太监总管交好的庖厨,加之天子都无力调动的谈笑间杀手。只此三点,仁兄细品,性命所在,有虞无虞?”

      我探手拿起桌上酒杯,细细摩挲,缓缓说道:“骤听乍闻,凿凿有据。然而,红尘泪能在隆兴府出现,就说明它能流出禁宫。庖厨下毒,有待商榷。至于谈笑间的出现,倒是值得深思。不过,我与谈笑间从未结怨,亦无利益冲突,他们当真需要置我于死地?哼哼,只此三点,我自忖尚有生机。”

      “好个尚有生机。实不相瞒,小弟与掷怀兄接旨出都之时,传旨的太监已经明示。案不必问,只需将仁兄押回都城,交与麒麟卫重处即可。仁兄自言与谈笑间未曾交恶,岂不明那逃去的刀手,冒充大盗牧龙是为了何?”

      “栽赃嫁祸?”

      司空揽月颔首说道:“仁兄坏了他们的生意,赶跑了他们的羊,这笔账自是要算的,这头羊的位置自需仁兄补上。放眼望去,这世上实在找不出第二个比仁兄还适合当这头羊的了。就算是原来的羊,它也比不上仁兄你这头羊的巧妙。”

      他满嘴是羊,近乎戏谑,可我听完他的话后却如坠万丈冰渊,一颗心止不住地缓缓向下沉去。

      我已无言以对,我只干巴巴地说了一个“这”字。

      他说得有些忘我,他继续他的侃侃而谈:“贵府毒案,举世瞩目。天子原拟是要麒麟卫指挥使郭长生亲身来查办的,只因朝中另有要事,这才遣下我与掷怀兄前来。麒麟卫的手段,世人皆知。为了捞钱表功,他们由来是小案大办,大案重办,重案办绝,无风起浪,罗织兴狱,他们最是拿手。仅我朝首任相国一案,他们就构陷株连了两万余人。近年来,这麒麟卫更是勾结内宫阉宦,狼狈为奸,叠兴冤狱,肆无忌惮。可以想象,仁兄的案子,若落到麒麟卫之手,结果将是如何。说句难听之言,定个满门抄斩,当属留情,判个夷灭三族,亦非不能。是以,我说仁兄之命,救无可救,可有错乎?”

      他并非危言耸听,这麒麟卫本是天子禁卫。只因为了加强皇权管理,才特令其掌管刑狱,并赋予巡察缉捕之权。此例始于太祖,立国以来,一直沿用。自兹以降,义国三法司几同虚设。

      听他讲完,我的一颗心当时已下沉到沉无可沉的地步。他的话就像刀一样,将我本就不高大的身躯又斫断了半截。

      那一瞬间我感受到了何为苍老。

      “想不到我半生浮沉,最终竟能招来谈笑间与麒麟卫的青眼看待,倒真是三生有幸啊!”

      我说这话的时候我的一双眼是望向牢房铁窗之外的,我想要一瞧当时夜景如何。

      只可惜那晚的夜,无星无月,仅隐有风声走动。

      司空揽月听完我的喃喃自语后,接道:“让他们青眼对待的并非是你秋大人,而是皇陵卫已故指挥使,温孤傲。温孤君对于巨宦横行,多有不满。更与监陵太监赵振每每龃龉,是以他才会招来这场最终的毒宴杀身之祸。”

      “赵振似乎是魏高的义子。”

      “魏高是当朝第一太监,他就是谈笑间现在的主人。他官封一品大太监,爵进一等权重侯。他的徒子徒孙,遍布朝野。方今的义国臣民,都只知有魏高,而不知有皇帝。”

      我叹息道:“看来我是在劫难逃了!?”

      司空揽月这时提起了酒壷,且斟且说道:“在劫难逃,即无需逃。困兽犹斗,况英雄乎?”

      待酒斟满,他就用双手将酒杯捧到了我的面前。

      “仁兄高义,慷慨借命,青史当载,垂耀千秋。”

      我当时注视着酒杯,陷入了沉思。

      良久,我接过了酒杯,一饮而尽。

    【审核人:雨祺】

        标题:马永杰:蓬蒿杂忆(卷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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