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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第一个上级

  • 作者:马烽
  • 来源: 手机原创
  • 发表于2022-07-06 23:07:5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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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导读——

      《我的第一个上级》是马烽的代表作之一。作者以独特的艺术构思、出奇制胜的故事情节,成功地塑造了县农建局田副局长的英雄形象。茅盾对此曾给予很高的评价:“老田这个人物,写得龙拿虎跳。在马烽的人物画廊中,无疑是数一数二的”。作品对老田的刻画是通过“我”的所见、所闻、所感逐步展开的。最初老田给“我”的印象是“怪”“慢”“疲”。随着情节的进展,读者逐步看出老田的“疲”不过是“我”对他熟谙全局、胸有成竹、沉着冷静的一种错觉;他的“怪”与“慢”,则是1954年防汛得了关节炎,损害了健康的缘故。接着,作品异峰突起,层层深入地描写了他在海门决堤抢险过程中果断、勇敢、迅速的行动,充分显示出这位“土”水利专家的英雄本色和精神风貌。作品正是从表象与本质、平时的言行与危急时刻的表现的对比、映衬中,逐步深入地揭示出人物的优秀品质,创造了一个既有革命英雄主义品格又有严格科学态度的农村干部的形象。联系1959年的写作背景,人们不难看出作者可贵的现实主义精神。

      ——王庆生《中国当代文学》

      我的第一个上级

      ■马 烽

      去年夏天,我在省水利学校毕业以后,很快就被分配到这个县来工作。当时,心里觉得很不平静,说不来是兴奋,还是紧张。大约初次走上工作岗位的青年学生,都有过这种心情。

      那次,我是骑着自行车,带着行李赶来“上任”的。我所以不搭汽车,目的是要做一次长途锻炼。今后要在农村工作了,没有这种本领还行?那天,我天不明就动身走,到达县城的时候,已经快晌午了。一进城就碰了件不顺气的事:我骑着自行车正往前走,迎面来了个老头,这真是个怪人。天气这么热,正是三伏时候,街上所有的人都穿着单衣服,有的只穿着个汗背心;而他却披着件夹衣,下身穿着条黑棉裤,裤脚还是扎住的,头上又戴了顶大草帽。这不知道是嫌热,还是怕冷?他低着头,驼着背,倒背着手,迈着八字步朝我走过来。我早就响起了车铃,他连头都没有抬一下,仍然慢吞吞地在街心迈八字步。直到相离只有几尺远的时候,他才抬起头来看了一眼,向右边挪了两步。可是,已经晚了。因为我见他不让路,本打算从右边绕过他去,谁知他也往右边躲,正好碰上。“说时迟,那时快”,猛然一下就把他撞倒,我也从车上跌下来了。我走得又累又饿,刚才他不让路就窝着一肚火,这一下更火了。我爬起来边扶自行车,边大声吼道:“你就不长着耳朵?听不见铃响?”我说了这么一句没礼貌的话,当时就有点后悔,他并不是不让路,只是迟了点。再说他被自行车撞倒,心里还能痛快?我想他决不会和我善罢甘休,看来是非吵一架不可了。谁知完全出乎我意料之外,他捡起草帽,一边慢慢往起爬,一边和和气气地说道:“你也别发火,我也不要生气。反正都跌倒了,各人爬起来走吧!”这时我才看清了他的面孔,原来不是什么老头,看样子顶多不过四十岁。四方脸,光头,面色苍白,脸上没有一点生气的意思。他站起来看了我一眼,拍了拍身上的土,照旧背起手,低着头,迈着八字步走了,好像根本没和我发生任何纠葛一样。我被他这种冷淡的态度,弄得不知该怎么好了。一直望到他拐进另一条街,我才推上自行车继续往前走。心里不由得说:这可真是个怪人。

      那天,我一到县委组织部,马上就把工作确定了。组织部要我暂时先到防汛指挥部去协助工作。我二话没说就去了。

      防汛指挥部就在组织部这个院子里,占着一间大南房。接待我的是一个岁数和我差不多的小伙子。他自我介绍道:“我叫秦永昌。以后你就叫我老秦吧。叫小秦也可以,随你的便。”接着又指指这间房子说:“这就是咱们办公的地方,也是宿舍,也是会客室……这叫综合利用。”看起来小秦是个性格很开朗的人,也是个热情的人。他边说边就帮我铺床、整理东西,一转身又打来了洗脸水,还端来半个大西瓜。没过了一个钟头,我们就像朋友一样熟悉了。

      午睡起来以后,小秦给我简单介绍了一下工作情况:防汛指挥部是个临时组织,总指挥是县委第一书记,副总指挥是农建局田副局长,其他各股的负责人,也都是各单位负责干部兼任的。说来说去,实际上专职搞这个工作的只有他一个人,而他也是临时从水利科调来的。我问小秦:“具体业务谁领导?”小秦说:“田副局长。走,我先引你去见见他。”说着站起身来就往外走。我也只好跟着他去。

      农建局就在县委会斜对门,是一座普通的四合院。田副局长住在东房里。我们进去的时候,只见田副局长蹲在椅子上,低着头,好像在写读书笔记。旁边放着一本翻开的《毛泽东选集》,字里行间画了许多圈圈道道。小秦说:“老田,组织部给咱们调来个同志。”他连头都没抬,只说了句:“好嘛!”小秦忙又向他介绍道:“这是彭杰同志。水利学校刚毕业的洋学生。”这时他才放下笔,抬起头来望了我一眼,我一看到他的面孔,不由得吃了一惊。这可真是“无巧不成书”,原来我的这位“顶头上司”,就是上午被我在街上撞倒的那个人,我想起那句没礼貌的话,心里觉得很不好意思。

      小秦在这里好像是主人一样,他搬了个椅子让我坐,又从暖水瓶里给我倒了一杯水,随手又去整理桌子上乱七八糟的书报。老田蹲在椅子上没动,向我简单地说了说应该做的工作:他要我先熟悉一下全县的河流渠道,然后再到几个重点村去跑跑。他讲话的声音很低,很慢,好像没有吃饱饭一样。谈完工作,他忽然向我说道:“刚才我就看你有点面熟,好像见过。唔,对,是见过。”小秦抢着问道:“在哪里见过?”我觉得我的脸唰一下红了。不知该怎么说好了。幸好这时进来一个干部,给老田送来一份公文,要他签字,这才算救了我的驾。

      我们回到办公室以后,小秦又追问我什么时候和老田认识的。我只好把上午撞车的事给他说了一遍。小秦说:“没啥,老田根本就不会计较这些事,你别多心。”我说:“当时我确实是有点生气。我摇了半天车铃,他连头都没抬一下。”小秦笑着说:“你摇铃管啥用,就是打炮他也不一定理你,他就是那么个疲性子人!”接着他给我讲了一件老田的故事。他说:有一次老田下乡去了,独个住在一间房子里。半夜里起了大风,忽然房顶上“咔喳”一声巨响,把他惊醒了。他躺在被窝里动都没动,拿手电向屋顶照了照,只见房梁快要折断了,好像马上就要倒塌的样子。他看了看,自言自语地说:“我就不信等不到明天!”翻了个身,又睡着了。

      我听完,差点笑出眼泪来。我说这是小秦编造的,他没敢肯定确有其事。只是笑着说:“信不信由你,仅供参考。”

      我来了还不到一个星期,和老田的接触还不多,他只来过我们办公室两次,我和小秦去给他汇报过一次各地防汛工作的准备情况。但就从这些接触当中,我觉着他确实是个疲疲沓沓的人。走起路来总是低着头,背着手,慢慢地迈着八字步;讲起话来总是少气无力;处理问题总是没紧没慢拖拖拉拉,好像什么事都不能使他激动。我遇到这么个倒霉上级,心里真有点恼火。不过,他交代给我的工作,我还是尽力去做了。

      这期间,我的主要任务是熟悉情况,同时也要帮助小秦督促各乡进行防汛的准备工作。我把全县的河流渠道图看了好多遍,读了好多有关洪水的资料。全县境内,总共有三条河流,都是由西向东,由山区流向平川。说是河流,实际上都是干的。根据资料看,解放以来,只有一九五四年八月间,发过一次特大洪水。以后,几年都是平安无事。我想今年大约也不会发生什么问题,因为眼看汛期就快过去了,还没有一点音讯。谁知就在我来到这里的第九天夜里,山洪暴发了。

      那天白天,晴空万里,气象预报也没讲有暴雨。只是傍晚时候,西边有一片浓云。晚上十点多钟的时候,小秦已经躺下了,我坐在灯下正给他读一篇小说。忽然电话铃响了,我忙扔下书本抓起了耳机。电话是张家沟水委会打来的,说永安河发山洪了,估计有一百多个流量。我听完吃了一惊,因为从资料上还没发现这条河有过这么大的洪水,一九五四年也只不过是七十个流量。我放下耳机,忙把这个消息告给小秦。我们正在分头给沿河各村打电话的时候,另一个电话铃响了,是安乐庄打来的。这可真是个使人吃惊的消息,简直疲我吓慌了。我扔下耳机说了句:“安乐庄决口了!”匆匆忙忙就往外跑,我得赶快把这消息告给老田。总指挥到地委开会去了,只有去找他商量办法了。我一口气跑到农建局,推开他的房门,就撞了进去。他已经睡下了,灯还没熄。我一进门就大声喊道:“老田,快起,永安河发洪水!安乐庄决口了!”他一只手撑着床,支起半个身子来问道:“安乐庄什么地方决口了?”我告他说在汽车路东,决口有四丈多宽。我想他一定会马上起来穿衣服,跟我到指挥部去。谁知他听完,反而躺下了,平平淡淡地说:“没甚要紧,这只是下游几个村少浇点地。”当时我又急又气地说道:“你知道有多么大流量?一百多个!”他不紧不慢地说:“那更没办法!反正堵也堵不住。任由它流吧。”我听他这么说,真想扑上去把他拉起来,狠狠地揍他一顿。这算什么防汛副总指挥?简直疲沓得太不像话了。

      正在这时,小秦慌慌急急跑来了,一进门就大声说:“三岔河也发洪了!”他的话音刚落,老田就像中了电似的“呼”一下坐了起来,睁大眼睛急问道:“多大流量?”小秦说电话是三岔乡秘书打的,他弄不清流量,只说水已经漫到龙王庙背后了。老田说:“那至少有九十个。”他一面急忙穿衣服,一面向我们说:“赶快通知海门村、田家庄,全体上堤。快!”我和小秦扭身就往回跑。

      我跑回办公室的时候,只见房里有好些人:新调来的郝书记,县委办公室王主任,兵役局牛局长,另外还有农村工作部的几个干事,很显然这是小秦通知他们的,他们有的在打电话,有的正围着河流渠道图争论什么。人们的脸色都很严肃,屋子里的空气非常紧张。他们一见我们两个进来,都急着问道:“老田来了没有?”小秦说:“就来!”我忙去给海门村打电话。刚把电话打完,老田已经来了,一手提着根棍子,一手拿着件雨衣,虽然还是那身穿戴,但神气全变了。精神抖擞,满面红光,脸上的表情又严肃又冷静。他大踏步跑进来,把手里的东西扔在床上,冲着兵役局牛局长说:“马上把城关基干民兵集合起来,带到东会南堤上去,你亲自去!”牛局长像是接到了将军的命令,什么话也没有讲,应了声“是”,转身就走了。老田又向办公室王主任说:“赶快把汽车开到门口。”然后他就抓起耳机来给各村打电话。

      大家都悄悄地望着他,屋子里只有他一个人说话的声音。他大声地对着耳机喊道:“电话局,马上接杜村,上舍,古城……杜村,你是谁?……我是老田。听着,把三支渠的闸拔开一孔……什么?已经全拔开了?我就怕你们来这么一手,马上闸住两孔……渠道是去年冬天新修的,怎么能一下放那么大的水?出了乱子怎么办?……不要担心浇不了多少地,后半夜有大水。你把闸口把守好吧!”他放下这个耳机,马上又抓起另一个,详细地指示上舍和古城:要防守哪段河堤;开哪个支渠闸,闭哪个支渠闸;先往哪个水库蓄,后往哪个水库蓄……我听他这么讲,忙把河流渠道图铺在他面前的桌子上。他根本没看一眼,继续讲他的。他连哪条斗渠应当如何,哪条浓渠应当怎样都讲了出来。他对这些渠道的熟悉程度,简直使人吃惊,好像在数自己的手指头一样。

      老田打完电话,擦了擦头上的汗水,对王主任说:“老王,你和小秦在这里守电话。郝书记,你们去睡觉去吧。”回头对我说:“咱俩到海门去,恐怕那里南堤要出问题。”我说:“南堤很结实,是北堤单薄一些。”前天我才去了海门一趟,这点我知道得很清楚。他说:“你不看外边刮着东北风?”他这么一讲,我才想起刚才出去的时候,外边确实是起风了。不过我根本没注意风的方向。这时王主任对老田说:“你身体不好,我去吧,你在家指挥。”老田说:“你去不抵事!”说着拿上棍子和雨衣就往外走。我拿了件棉袄也跟了出来。吉普车早已停在大门口了。我们上了车,老田说:“到海门去,开快点。”车子马上就开动了。

      这天晚上,老田的这种变化,给我留下了很强烈的印象。洪水一来,他完全变成另一个人了。我真没有想到他这么果断,自信心这么强!但也有些事使我迷惑不解:两条河都发了洪水,安乐庄还决了口,他一点都不着急,也没采取任何措施;而三岔河只有九十多个流量,为什么就急成那个样子?我知道三岔河以往是条害河,可是近几年筑了不少分洪工程。去年冬天还修了好几个平地水库。下游河道也很宽,可以通过二百个流量。难道九十个流量就值得这么大惊小怪吗?他说后半夜有大水,根据是什么呢?

      在车上,我向他提出了这些问题。他反问道:“永安河坡度比例多少?”我说:“千分之五十。”他又问道:“上游来水面积有多大?”我说:“九平方里左右。”这些数字我早背熟了。他听完我的回答说:“对,这就是永安河的特点。坡度大,洪水来源少。别看来势猛,顶多四个钟头河里就干了,四个钟头能把口子堵住?再说,不堵危害也不大,安乐庄汽车路东种的都是高秆作物,过一下水也淹不死。水从那里漫下去就入了丰收渠,正好浇他们村北的老旱地。”我忙又问道:“三岔河后半夜真的会有大水?”他说:“没错,这九十个水量是正沟的水,南沟北沟山上覆盖多,水下来要慢一些,至少要差三个钟头。可不就在后半夜。”停了一下又说:“这条河愈往下游坡度愈小,到海门夹沙畛一带,只留下千分之一了!你想想,水量大,泄洪慢,这不要命?真要命!”他说完沉默了,显然是在为海门担心事。我也没有再说什么,心里忽然想起了一件事来:我初来那天,小秦给我介绍情况的时候,曾经说过老田是县里的“土”水利专家,当时我没有在意,后来看到他是那么个样子,我只当小秦开玩笑。现在我才明白,小秦讲的是正经话,就凭这几手,老田确实也够得上个专家。

      县城距海门有二十多里路,汽车开到离海门还有三里多的时候,老田要司机把车停下来。他说:“前边二支渠已经有水了,你返回去吧!”司机只好把车刹住,我也只好随他下了车。

      天上月黑星稀。我们迎着东北风往前走。老田拄着棍子在前边引路,我紧紧跟在他后面。他走得飞快,我几乎是小跑才能追得上。走到二支渠上,渠里果然有水了。我们涉水过去,没进海门村,顺小路直奔南堤。通过一片高粱地,远远就看到堤堰上有许多灯笼晃来晃去。隐隐约约还可以听到嘈杂的人声和水的吼声。老田步子更快了,我气喘吁吁地跟着他奔跑。爬上南堤的时候,只见河里的水已经漫到平台上来了。堤堰上到处堆着一捆一捆的芦席、椽子、沙袋……人们有的在搬运器材,有的在抬土培堤。人来人往,乱哄哄。我们穿过人群,顺堤往东走了一段,就到了防汛指挥所。这是一间泥土小房,房周围也堆着好多防汛器材。我们进去的时候,只见屋里挤满了人,乡党委翟书记,海门村和田家庄的支书、社主任都在里边,一个个都是愁眉不展。有些人在拼命抽烟,满屋子乌烟瘴气。我们在门口站了半天,谁也没有理睬。这时从门外进来个年轻姑娘,身上背着个带红十字的背包,看样子是医生,她忽然发现了我们,惊喜地喊道:“啊,老田!”她这么一叫喊,把全屋人都惊动了。人们都站起来,乱纷纷地喊道:

      “老田来了?”

      “知道你要来的!”

      “你可来了!”……

      人们脸上的愁云消散了,语音中充满深厚的情感。看得出来,大家对老田十分信赖。好像只要老田一来,洪水再大也没啥了不起。

      老田问了问防汛器材准备的情况,抢险队组织了多少人,又问河水上涨的速度。翟书记说:“一个钟头以前还是半河槽水,刚才一下子就漫到阳台上。”老田沉思了一下说:“这是北沟的水下来了。待一会儿还要猛涨,赶快把席子敷到堤上,看样子风不会停。”他刚说完,就有几个人跑出去了。

      老田满屋子扫了一眼说:“怎么老姜头没来?”海门支书老靳说:“刚才觉得不要紧,就没叫他。”老田生气地说:“不怕一万,只怕万一。”说完随手拿起了电话耳机。老靳说电话线断了,正在派人修理。老田扔下耳机说:“你马上回村去把他请来。”回头又对我说:“你也跟他去,给牛局长打个电话,要他马上把席子敷到堤帮上,要特别注意王家坟那一段。”我听他吩咐完,连忙就跟老靳走出来。

      我们从堤堰上走过去的时候,只见人们正在匆匆忙忙往堤上敷席子,有两个人在互相低声谈论:

      “老田一来,这就不怕啦!”

      “不怕啦?没危险老田来干甚?”

      “你别提心吊胆,老姜头没来!”

      我低声问老靳,老姜头究竟是个什么人?他说:“堵决口的行家。反正找他来就没好事!”他叹了口气又说:“要真的决了口,南边这七个村,都得灌了老鼠窝!”我听了,心里也觉得很沉重。我告他说,明年就没关系了,秋后要在三岔河上游修水库,我在县上看到过这个计划。

      我们下了渠道,一口气就跑到海门村。老靳去找老姜头,我忙到社里打电话。过了不多一会儿,老靳扶着个白胡子老汉进来了。他给我介绍说这就是老姜头。看样子老姜头有七十多岁,走起路来一摇一晃,好像随时都可能摔倒。老靳要备牲口送他,他说:“你有事前头先走吧,我后边慢慢来。万一要出险,也在后半夜哩!”我也说:“老靳,你先走吧,我照护老大伯。”老靳匆匆忙忙走了。我便扶着老姜头,慢慢往堤上走。

      路上老姜头问我道:“老田病怎么样?好了吗?”我反问道:“什么病?”因为我根本不知道老田有病。老姜头说:“你不知道啊!他腿疼得要命,去年冬天连炕都下不来了。叫什么?……对了,关节炎!”

      怪不得老田平常走路慢慢吞吞,怪不得这么热的天还穿着棉裤。我忽然想起他下了汽车以后走得那么快,心里说:“这不知道忍受了多大的痛苦啊!”

      老姜头是个很爱讲话的人。他告我说:老田的关节炎是一九五四年得的。那年秋天,雨多洪大,这一带都淹了。老田淋着雨渡着水指挥各村防汛排涝,一连在水里泡了七天七夜。等洪水过去之后,他的两条腿都被水浸得浮肿了。老姜头赞叹地说:“真是个干家!比他爹还强!”接着他就给我讲起了老田的历史:

      原来老田的家,就住在离海门村二里的田家庄。他爹活着的时候,和老姜头是最好的朋友,是这一带有名的水手头。从前,每逢决了堤,总是他们几个人负责堵。那时候,虽然县上在这里设有“河务委员会”,可是那些老爷们除了搂钱,什么都不管。每年老百姓不知道要出多少河务捐款,但河堤经常是破破烂烂,多少发点洪水就决口,一年至少要决一两次。有时候,一次就开两三个口子。每逢洪水下来,那些老爷们不要说上堤,早夹着尾巴跑了。结果,老百姓花上钱,还是要自己去堵。

      老田十来岁的时候,就跟着他爹和老姜头在堤上干事,这人胆大、心细,有股钻劲。二十来岁的时候,就成了这一带的红人。解放后,县上提拔他当了水利技术员,后来又入了党,工作劲头更大了,整天起来东跑西颠,领导各村挖河、开渠……一九五三年在专署训练班学习了几个月,本事更高了。现在全县一些大的水利工程,都是他亲手设计的。

      我们谈谈说说,不知不觉已经走到南堤。老姜头不让从堤上走,要从庄稼地里绕到指挥所去,我问他为什么,他笑着说:“人们要看到我来,一定觉得不吉利。”我只好扶着他绕到指挥所那间小屋里。

      屋里冷冷清清,只有老田和那个年轻女医生在。只听老田对她说:“桂兰,你就在这里守电话,不要乱跑,天塌了也不准离开!”看样子电话已经修通了。老田说完,一扭身看到了我们,忙亲热地和老姜头打招呼。老姜头说:“怎么?今晚上熬不过去?”老田皱着眉头说:“风太大,危险啊!大叔,你先上炕躺躺吧,需要的时候再叫你。我要到东边看看去。”说完就往外走。我也跟着他走出了屋门。

      河里的水比我离开时候又涨了好多,虽然离堤顶还差一公尺左右,可是风浪很大,风拥着浪花不断向堤上猛扑,“唰——”扑上来,“哗——”退回去。接着又扑上来,又退回去。要不是堤帮上敷着席子,无论如何也招架不住这么冲刷。我和老田走了不长一段路,鞋袜全被溅上来的水花泼湿了。正走着,忽然前面传来“哇——”一声巨吼,接着就响起了紧急的锣声。

      很明显,前边决口了。

      我没等老田吩咐,灵机一动转身就去指挥所叫老姜头。路上只见抢险队的人们扛着器材,提着汽灯,叫喊着都朝响锣的地方奔跑。我跑到指挥所门口,老姜头正从屋里出来,他大声问我道:“哪里?哪里?”我向东指了指,他急忙就走,我忙过去扶他,他摔开我的胳膊,大踏步向前飞跑。我真弄不明白,为什么他的腿脚忽然变得那么灵敏了?

      出了险的地方,灯火通明,人声嘈杂,人们奔跑着,喊叫着,来来往往运送沙袋。大家见老姜头来了,忙往两边让路。我们走到前边,只见河堤决开有两丈多宽,洪水翻滚着浪花向外奔流,发出一种可怕的吼声。我从来还没有见过这样的阵势,简直吓得不知如何是好了。

      老田站在那里正指挥人们往决口处填沙袋,他背对着我们,看不见他脸上的表情,但从他的动作和说话的声音中,可以感觉到他没有一点惊慌的成分,反而显得更加沉着,更加冷静。

      决口处流水太急,沙袋扔下去马上就给冲跑了,而且堤堰在继续倾塌,决口愈来愈大。对面翟书记和老靳也在领着人们填沙袋,但也不起作用。

      老姜头来了什么话也没说,悄悄地站在那里观察水势,他看了好大一阵,这才大声叫道:“停下来!”老田忙转过身来,望着老姜头说:“怎么?要下桩?”老姜头说:“是,不过先要护好断头。”老田说:“您吩咐吧!”回头对我说:“快去给县上报警……告诉他们,我们一定能堵住!一定要堵住!”他的语气是那样的坚决,那样自信。我二话没说,穿过杂乱的人群,就又跑到了小屋里。

      当我打完电话返回来的时候,这里已经变得很有秩序了。人们排成两行站在堤上,陆续不断地往前传递木桩、芦席、沙袋等各种器材。我从堤边上绕到前边,只见已打下去五根木桩,贴着木桩沙袋也已填出水面。老姜头站在那里纹丝不动,吆着号子,正指点人们打第六根桩。老田领着一些人,继续填沙袋。对面,翟书记也在指挥人们打桩。打桩声、号子声、水声、风声搅混在一起,给人一种又紧张、又严肃的感觉。

      堵口工程进行得很顺利。决口慢慢地缩小,到夜里三点多钟的时候,只留下丈多宽了,眼看很快就可合龙闭气。可是,这时候水也更猛更急。木桩刚打下去一半,就被冲走了,一连冲走四五根。最后一次,连几个打桩的小伙子带老姜头,一下子都冲到水里了。幸亏他们腰里都拴着保险绳,没冲走多远,就被众人七手八脚地拉上岸来。

      老姜头全身是水,脸色灰白,冷得直打哆嗦。他一爬上堤堰,就气喘吁吁地对老田说:“堵不住啦!我是没有这个本事了!”站在跟前的一些人听老姜头这么说,都慌了。老姜头接着又向老田央求道:“趁早让人们回去吧!早点守住护村堰。要不,村子也得完蛋!”这一下,大家更慌了,议论纷纷,有些人转身就想跑。

      这时只听老田大声喝道:“别动!谁敢挪动一步,马上把谁填到水里!”他的脸色铁青,眉眼恼得怕人,语气十分坚决。大家都吓呆了,立时鸦雀无声。老田像只猛虎一样转脸对老姜头吼道:“非堵住不可!你再胡说八道惑乱人心,我先把你填到水里!你要敢离开这里一步,我马上把你推下去!”老姜头也给吓住了,蹲在那里一句话也没敢说。老田又向决口那头喊道:“老翟,马上组织人,下水堵!”接着就听到翟书记用广播筒喊道:“会水的共产党员、共青团员们,站出来准备下水。”

      这里,老田一面叫喊让后面的人赶快往前运沙袋、木桩,一面把身上的笔记本、水笔都掏出来。看样子,他要亲自下水了。我忙说:“老田,你有关节炎,你不能下水!”老田瞪了我一眼,随即把手里的东西递给我,转身向众人喊道:“会水的,跟着我来!”只听人群中乱纷纷地说:“老田下水了!”“咱们还愣着干吗?”马上就有五六个壮小伙子跑到他身边,接着又跑出来几个,又是几个……人们一个个手挽手连成一串。老田领着头下水了,浑浊的河水立时没到他们的腰里,很快就没到胸口。老田拉着长长的队伍往前走,湍急的河水冲得人们东倒西歪,但人们仍然不顾一切地往前走。对面翟书记挽着一串人下到河里了,挣扎着往这边移动。老田和翟书记一次又一次想靠拢拉起手来,但一次又一次被巨浪打开了。老田一连被水冲倒三次,他爬起来跌倒,跌倒爬起,继续挣扎着前进。堤上的人都急得要命,都替他们提心吊胆,可是谁也没有办法。

      蹲在地上的老姜头,猛一下站了起来,向堤上的人喊道:“快!抬一根长电线杆来!”电线杆很快就抬来了,他指挥人们把电线杆横卡到决口上,又向水里喊道:“快,扶住杆子走!”老田和翟书记靠着电线杆,终于挽到一起了。水里的人也都一个个紧挨着,靠在了电线杆上。这时,堤上又有很多人呼喊着手挽手下到水里。转眼间,决口上就排满了一层又一层的人,结成了一条冲不断的堤。

      大股的洪水终于被拦住了。可是风浪也更加凶猛起来。一个巨浪接着一个巨浪,照他们劈头盖顶反扑。当巨浪扑上来的时候,所有的人都被吞没了;当巨浪退下去的时候,无数的头才又露出水面。他们吐掉嘴里的泥浆,大声地喘口气,准备着迎接再一次的冲击……

      我们在堤上的人也紧张极了。老姜头大声地吆喝号子,指挥人们继续打桩,我和另一些人把传递上来的沙袋匆忙往决口处填。风浪继续不断地反扑,站在水中的人们继续坚持着,时间一点一点过去了。一根根木桩打下去,一袋袋沙土传过来。决口逐渐在缩小,沙袋堤逐渐在增高……

      天色愈来愈黑暗,气候愈来愈冷。我站在岸上穿着棉衣还冷得打战,站在水里的人可想而知了。我看见他们一个个都是紧咬着牙关,忍受着风浪和寒冷的袭击。老田站在那里纹丝不动,嘴里不住地喊着:“下定决心,不怕牺牲,排除万难,去争取胜利!”像是在鼓动别人,又像是在鼓动自己。

      黎明时候,决口终于合龙闭气了。洪水只好顺着河槽奔流。当老姜头喊出“合龙了”的时候,人们都兴高采烈地欢呼起来。水里的人也叫喊着爬上堤堰。一个个满身泥水,冷得直哆嗦,他们身上脸上都是泥浆,像是泥塑的一样,但都在咧开嘴傻笑。堤上立刻烧起几堆大火,让他们烘烤。这时我发现水里还站着一个人,我忙过去端详了半天,才认出原来是老田。只见他闭着两眼,咬着牙关,两手紧抓着电线杆,身子趴在沙袋上一动也不动。我一看这样子,吓得大声乱叫:“救人啊!救老田啊!”翟书记、老姜头和其他一些人,急忙都跑过来,大家七手八脚才把老田拉上堤堰。他已经人事不省了。两条腿弯曲得像两张弓,鼻子里只有一点微微的气息。我们慌忙把他抬到指挥所小屋里,翟书记忙让人去绑担架,接着又给县上打电话,要汽车马上来。我们给老田把湿衣服剥下来,老姜头含着两眶热泪,脱下自己的夹袄,轻轻地盖在老田身上。我也连忙脱下棉袄,盖在他腿上。接着从门外递进来一件又一件的干衣服,这些衣服都是人们刚从自己身上脱下来的。我向门外看了看,门口站满了人,都在关心地打问老田的消息。

      桂兰匆忙给老田打了两针,又用松节油擦他的两腿,这时我才发现他的两个膝盖完全红肿了,小腿上布满了一棱一块的青筋疙瘩。

      过了半个多小时,老田渐渐缓过气来了,他断断续续地说:“下定……决心……不怕……牺牲……”老姜头趴在他耳边大声呼唤。老田慢慢睁开眼看了看,说道:“大叔,我骂你了,我……”老姜头哭着说:“孩子,别说这话,你骂得对……”

      担架已经绑好了,不知谁还跑回村里去拿来两床被子,我们把老田安置在担架上,人们就抢着来抬。当我们出了小房走到堤上的时候,太阳已经出山了,风早已停止,河水缓缓地流着。堤上的人们都用一种感激的眼光望着担架。我们过了二支渠,汽车早已等在那里,我们把老田抬上汽车,就一直开到县立医院……

      两个月之后,老田出院了,我这一次又是在街上碰到他了。他还是那个样子:驼着背,低着头,背着手,迈着八字步。只是步子迈得更慢了,背更驼了。我远远地望着他走过来,心里有一种说不出的情感。我知道走过来的并不是什么怪人,而是我的第一个上级。他是一个普普通通的领导干部,同时也是一个值得受人尊敬的人。

    【审核人:雨祺】

        标题:我的第一个上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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