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雷戈: 梦里梦外“第一路”

  • 作者:雷戈
  • 来源: 手机原创
  • 发表于2022-05-07 11:49:4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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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写在成渝铁路通车70周年之际

      1950年6月15日开工的成渝铁路,是新中国第一个重点工程建设项目;1952年7月1日通车的成渝铁路,是新中国建成的第一条铁路。

      而对于我的人生,它不仅仅是一个又一个的“第一”……

      ——题记

      1

      1955年的初夏,当我在川南小镇呱呱坠地时,火车在成渝铁路上已经奔驰了三个年头。但是,地处威远边界的故乡小镇却疏于获得铁路的信息。因为县管内没有铁路,小镇距成渝铁路最近处也有30公里。到了5岁那年情况有变,小镇虽然继续不通铁路,却偶尔能够听到火车鸣响的笛声,看到火车吐出的浓烟。因为一条新修的支线从小镇身边擦过。于是,小镇与铁路,小镇与火车就建立起了一种若隐若现、若即若离的微妙关系。

      那时候,国家正在苦熬灾荒岁月。我们这些嫩娃感受最强烈的,莫过于一个“饿”字。但是,肚皮的饥饿并不影响耳朵的灵敏,在大多数的下午正饿得磨皮擦痒、垂头丧气之时,会有一声黄牛样的吼叫仿佛从天外传来。外婆夸张地张开双臂喊一句:“轰隆隆轰隆隆,大火车开过来喽。”于是,我用力抬起小脑袋朝着黄坪坳方向仰望过去,稚嫩的目光立刻就与山后冒出来的黑烟不期而遇。只见那滚滚浓烟像长了腿杆“突突突”朝前跑去,先是拉出一条又粗又长的黑色尾巴,接着就在天幕上翻卷出泼墨山水图画。遗憾的是,铁路与火车都完全藏在山后不肯露脸。我痴痴地看着烟云变幻出的各种图案陷入稀奇古怪的遐想,竟然暂时淡忘了饥饿。这样的情况日复一日,久而久之就形成条件反射,如果哪天下午没有听到那一声汽笛,没有看到那一缕黑烟,我就会倍感饥饿,我就会忍不住质问外婆:“火车咋还不来呢?”外婆眨眨眼轻声回答:“火车脑壳都赶回内江开会去了。”

      在脚步还没有抵达宋家铺之前,我凭着可怜的见识想象过铁路。觉得它应该比贯穿小镇的那条简易公路更宽些更长些,因为听人说铁路早就修进了遥远的北京城。在脚步还没有抵达宋家铺之前,我凭着可怜的见识也想象过火车。觉得它一定比汽车更高大更雄伟,拉得更多跑得更快。因为偶尔开进小镇的解放牌汽车,虽然挂有拖斗,却怎么也吼不出那么高亢的笛声,冒不出那么浓郁的黑烟。但铁路到底长成啥样,火车到底是方是圆,到底多高多大,跑得到底是快是慢,脑袋里却没有一个准确的定位。一列列,或者说一条条、一个个火车鸣着耳熟的笛声,冒着眼熟的黑烟,却变幻着形状、变换着颜色、变幻着速度,经常奔跑在我梦里同样没有定型的铁道线上。

      直到7岁那年暑假的一天,母亲带着我步行10华里翻越黄坪坳,去到资中地界的宋家铺,我才第一次看到了铁路,第一次看到了火车,第一次坐上了火车,让它驮着我一趟就跑到了那个叫作成都的大城市。这次成渝铁路上的旅行,让我获得到了关于当时的铁路、当时的火车的部分第一手资料,它及时纠正了我的凭空臆想。从此以后,梦里的铁路,才铺展出了它的真实模样;梦里的火车,才跑出了它的正常速度。

      从家乡小镇往山里走30华里,有一条黄荆沟,沟里匍匐着一个历史悠久的威远煤矿。它产出的优质原煤用726毫米轨距的窄轨铁路往外运到泥河,一部分直接提供给火车使用,转化为牵引动力;一部分炼成优质焦炭后,需运送到炼钢厂去贡献热能。为此,成渝铁路专门修建了一条运煤支线于1960年开通使用。支线有一个亲切的名字叫“资威铁路”。资威铁路从资中站出岔,途经宋家铺直达威远境内的泥河,全长25公里。可号称资威线的铁路,其实在我们威远境内只有象征性的0.5公里线路,和一个没有客运业务的小小货场。配属于内江机务段的一台解放型蒸汽机车牵引着小运转,基本上每天都要不定时开过来取送一次。家乡小镇能够获得的铁路信息,就来源于这一趟小运转。

      为了便民,小运转加挂了一节闷罐车用以载客。镇上有人出远门,都是步行一个小时到宋家铺,五角钱打张票,坐闷罐车先到资中,然后换乘成渝线上的正规客车上行去资阳、成都,下行去荣昌、重庆。一开始,那些坐了火车出去,又坐了火车回来的大人,都要莅临镇上唯一的茶馆飞溅着唾沫发表演讲。后来,有过这样经历的居民日益多起来,去茶馆显摆的人就逐步减少。

      母亲就是遵循着这条路线,带我去成都的舅舅家串门。我们在一个平交道口结束了简易公路的行走,转而踏上了一架貌似躺在地上的巨大楼梯。母亲指着它郑重告诉我,这就是铁路。我惊奇地睁大眼睛使劲看,死死地把它记在了心底。接下来,我就立马终止了规规矩矩的行走模式,转换为一会儿在枕木上蹦蹦跳跳,一会儿在钢轨上偏偏倒倒,尽情享受着新路给予的特殊感觉。眼睛呢,却不时眺望铁路的尽头,渴望着那里会突然传来一声惊叫,突然吐出一缕浓烟,突然冒出一个日思夜想的真正的火车脑壳。

      沿铁道线晃晃悠悠走到宋家铺车站后,我们坐在候车室里开始了漫长的等待。这时的我,感觉时光过得太慢,墙上的挂钟仿佛停摆。我一会儿满怀憧憬跑出去四处张望,败兴而归后坚持不了多久,又满怀憧憬跑出去四处张望,仍然败兴而归后,一颗心就无端地万分焦急起来。直到半夜,就在人们都以为火车今天爽约,信心和耐心即将丧失殆尽时,夜空中突然响起了比平日里更加刺耳的尖啸声,我应声冲上站台,把眼光投向茫茫夜空。果然就看到了一束雪亮的灯光悬在黑幕上摇晃,继而就感到脚下的大地开始颤抖,拉扯着我的小心脏也跟着砰砰砰加速了跳动。等到灯光擦身而过,一个比黑夜更黑的大铁疙瘩,就挟着疾风轰轰隆隆碾压过去。那种摧枯拉朽的磅礴气势,吓得我直往后退,跌倒进了母亲的怀里。

      那个半截圆半截方、黑咕隆咚的巨型火车头,先是只身跑一趟泥河,装满自己的大肚子并拉回来几个重车,然后就在车站的三股铁道线上走走停停折返了几个来回。借助驾驶室的灯光,我终于看清楚了心目中的那个神秘的人物——火车司机。他从驾驶室左侧的窗口探出半个身体,威风凛凛凝望着前方。没看见他有什么大的动作,火车就会鸣笛,就会乖乖地或走或停、或快或慢,一会儿加长、一会儿缩短……头灯的光柱像机关枪样扫过来射过去,把站场的黑夜撕扯得支离破碎。过了好一阵,售票口的灯光亮了。等到母亲排队买回车票后,我就牵着她的衣角,怯怯地走进了停靠在站台边的闷罐车厢。

      足够宽敞的闷罐车厢里闷热尚未散尽,上车的人吹吹拍拍席地而坐继续等待。感觉又过了好久,才听到“哐当”一声响,旅客们浑身一抖,火车终于摇摇晃晃上路。深夜里,闷罐车在黑越越的山水间哐当哐当甩动,一盏马灯悬在车厢中间忽闪忽闪晃荡。第一次坐上火车的我,充分享受着这极其新鲜的幸福滋味。虽蜷缩在角落里却激动着心情东张西望,并有意识将身体配合着轮音的节奏摇摆起伏,心里反复骄傲地告诉自己:“我坐上火车了!我坐上火车了!”哐当哐当的晃荡持续了不到一个小时后慢慢消停下来。至此,我们完成了5角钱的消费,实现了25公里的位移,鼻孔里呼吸到了资中城边凌晨的新鲜空气。

      第二天上午,在资中车站剪票进站后,母亲又指着眼前的铁道线告诉我,这就是成渝铁路。右手是下行方向去重庆,左手就是上行方向我们要去的成都。不一会儿,就听一声长鸣,右方铁道线上冒出来一个黑色的机头。看不见它在行进,只见它在抖动中越来越大,模样越来越清晰。突然,机头朝里一拐,它漆黑的身躯和后面的绿色车厢就陆续斜了出来。绿皮火车犹如一条长龙,摇头摆尾朝着我们游弋过来。

      60年前这列正规的旅客列车,沿着一条叫作沱江的河流逆行,载着童年的我穿越青山绿水,5个小时后气喘吁吁到达了成都。在这座城市里,我看到了好宽的马路,和宽马路上顶着气包的高大汽车;我看到了好高的楼房,和高楼房里悬挂的雪亮电灯。这些景象让我感到无比新鲜,但在这些强烈感受中排在第一强烈的还是火车。因为是它把我的眼睛拉出了小镇的桎梏,我之所以能够获得如此的广闻博见,都要归功于这条铁路,都要归功于这两列火车。在那段时间里彻夜做梦,梦里全是火车。梦里的我是个司机,从机车左侧的窗口探出半个身体,威风凛凛驾驶着火车奔驰——从宋家铺出发经过资中、成都,然后再经过好多叫不出名的山河与城镇,一直把火车开进了北京城,开上了天安门。

      回到小镇后,我半饥半寒继续念书。可每当听到天空中传来的汽笛声,每当看到黄坪坳山后冒出的疙瘩云,我就会想起自己坐着火车的那次旅行,想起火车拉我去过的那座城市,想起我的那些装满火车的梦,一种幸福感和亲切感油然而生。我甚至觉得,自己与铁路与火车,已经算得上是好朋友喽。它的笛声是在向我发出邀请,是在鼓励我努力学习,长大后去铁路上班,去当火车司机,驾驶着客货列车奔驰在祖国的东南西北,奔驰在圆梦的旅途之中……

      2

      在小镇的农业中学实现了名义上的初中毕业,就戴着知识青年的桂冠下乡到附近的生产队锻炼。第二年,经贫下中农推荐参加高考。谁知中央因为一份白卷修订招生政策,最后由于我的下乡年限太短,虽考得极好成绩却失去了入读大学的机会,好歹上了个中专,以响亮的工农兵学员身份跨进了内江铁路技术学校。接到通知书时,心情颇为复杂。郁闷的是意外失去了上大学的机会,自慰的是入读铁路中专,阴差阳错圆了童年的梦。

      时至深秋,母亲去供销社花5角钱买了个木条钉成的肥皂箱,给我装上几件补丁少些的衣裤。幺舅挑着它和铺盖卷送我去学校报到。路线依然是步行去宋家铺,坐上不再陌生的闷罐车到资中,再坐成渝线的下行慢车抵达内江车站。下车后经人指点徒步翻越遍插松树的松毛山,果然就看到一座四四方方的大楼孤零零静卧在山洼里。它,就是我的学校。

      成渝铁路全长505公里。它像一条银线,将沿途城镇珍珠般串起,为它们的繁荣富强提供运输服务。位于线路中点的内江火车站,是一个繁忙的区段站。无论上行还是下行,无论客车还是货车,都要在这里更换机头。学校与成渝铁路仅有松毛山相隔,而为成渝铁路运输提供牵引动力的内江机务段,更是学校的亲密邻居。出校门三百步,一头就闯入了段内。那里有一排排的铁道线,在一排排的铁道线上,停留着一排排不同型号的蒸汽机车。它们有的刚完成了繁重的牵引任务胜利归来,有的正整装待发去执行繁重的牵引任务,还有的在等待着例行的检修。这种类似于机车开会的壮观景象,给予我们这些乡下来的学生以视觉的冲击和心灵的震撼。

      在以后的两年多时间里,我日夜守候在成渝铁路边,枕着汽笛声进入梦乡。而在情感上,我已经把自己融入了铁路。因为就读的是隶属于交通部的铁路专业学校,主攻的是操纵机车和修理机车的机务专业。虽然手头还没有干上铁路的活,可眼里读的是铁路的书,一张嘴已经吃上了铁路的米饭。

      作为准铁路工人,准火车司机,我和我的同学们心里充满着骄傲与期待。我们站在主人翁的高度关注着铁路的情况,关注着火车的动向。两年多时间里,在校内我们潜心研读内燃机车的砖头课本,出校门我们放眼阅读成渝铁路这部大书。刚入校时,凭着兴奋与好奇,几乎每天下午散学后,我们都要结伴翻越松毛山,去火车站周游一圈。行程和内容基本程序化——先到站台上花一角钱买个面饼充饥,然后爬上一台入库的蒸汽机车,站在黑油油的锅炉旁边,看黑烟从身旁冲起,看白气在脚下喷射,任凭煤屑如毛毛雨降落在一头一身。既心惊胆战,又兴奋不已回到机务段,跳下车抖落满身煤灰,再蹦蹦跳跳回学校吃晚饭,上自习。熄灯后,一间以大教室改做的大寝室里,二十多张上下铺上,四十多个愣头青继续做着开火车的黄粱美梦。

      到了星期六散学后,我们就结伴去成渝铁路沿线的城市游览,去沿线的同学家做客。这一趟趟出访的意义不仅仅是单纯的观光,不仅仅是为了蹭几顿伙食,更高远的追求是去感受火车,是去了解成渝铁路。时间不对头赶不上客车,我们就举着印了路徽的学生证跑到货车尾部,涨红着小脸找到运转车长,求爹爹告奶奶跟他说一大堆好话,缠着他让我们上了货郎鼓般摇晃的守车。

      我们来到成都的人民公园,仰望着巍峨的“辛亥秋保路死事纪念碑”,60年前保路运动先烈们的呐喊犹在耳畔响起。我们来到内江梅家山广场,伫立在“成渝铁路筑路民工纪念堂”前,20年前10万民工顶风冒雨的筑路场景浮现目前。这些珍贵的历史记载,告诉了我们修建“新中国第一路”的来龙去脉和千辛万苦,让我们懂得了建成成渝铁路,在新中国经济建设中具有的“开路先锋”的伟大意义。

      与此同时,这样的参观游览,还丰富了我们对沿线风土人情的了解。什么“资阳的豆瓣内江的糖”“资中冬菜鲜,永川豆豉香”等品牌特产,虽因囊中羞涩而不得以品尝,可飘香的口诀却烂熟于胸。

      两年多的铁路专业学习,如同浸泡在一个铁路的染缸里。我们浑身上下的乡土气逐渐被铁路的色彩所覆盖,从里到外的铁路气味与日俱增,自我感觉已经初具未来火车司机的雏形。两年多与成渝铁路的日夜相守,听惯了汽笛长鸣,看惯了沿线风光,不知不觉中就有一种依恋情绪在心中蔓延滋长。毕业时特别想留在家乡,特别想留在成渝铁路上,可是专业不对口。当时服役在成渝铁路上的依然是濒于淘汰的蒸汽机车,而我们的所学是与时俱进的内燃机车。要想干机务本行,要想开火车,开先进的内燃机车,只能咬牙告别家乡,告别成渝铁路,远赴贵州高原。原隶属于成都铁路局的贵阳分局,有三个内燃机务段在等待着我们去补员。

      1976年1月初,照完以教学大楼为背景的毕业照后,我独自爬上松毛山顶,伫立在嗖嗖寒风中,久久地俯瞰着沱江水缓缓东流,俯瞰着从火车站两端伸出的成渝铁路,俯瞰着一趟趟进站出站的列车,聆听着长长短短的声声汽笛,一种难舍难分的复杂情感在胸中久久徘徊,挥之不去……

      2月上旬,在老家吃罢年饭后,我再次来到成渝铁路,来到熟悉的内江车站,挤上了由成都开往贵阳的直通快车。入夜后,列车在小南海车站调头,它情意绵绵长鸣一声告别成渝铁路,继而告别盆地,沿着川黔铁路翻越大娄山,跨过乌江桥,奔跑在完全陌生的黔北大地上。尚未年满21周岁的我第一次走出四川,自此在贵州高原上,开始了另一段五味俱全的铁路生活。

      第二天下午,由贵阳开往昆明的列车把我丢在了雾蒙蒙雨蒙蒙的乌蒙山腰,落脚水城内燃机务段。那时候,这里的工作生活条件极为艰苦。因为单身宿舍床位不够,我们几名同学只能借住在外单位的煤棚里。因为高频率破损的机车亟需加强检修力量,我们开火车的美梦彻底破碎。离乡背井跑了1000多公里专门赶去开火车的50名同学,全部穿上大油包操起大扳手干上了机车检修工,在环保条件极差的恶劣环境中没日没夜加班加点。命运,跟年轻的我们开了一个不大不小的玩笑。但是,我们没有颓唐和动摇。因为我们来自新中国第一路,是在这条铁路上培养出来的新一代铁路工人。摊上了事也必须向先辈学习,也必须咬紧牙关,最大限度表现出一些骨气和志气。当拖着极度的疲惫走在夜深人静的下班路上,看到列车从身边驶过,想到机车里有自己修好的部件在做功时,一种苦涩的骄傲就从心底油然生起。

      煤棚歪斜在铁道边的保坎上,每每有列车通过,它就要伴随着轮声摇晃,煤屑就会从油毛毡的顶上掉下来,降落在被子上,降落在人脸上。极度劳累的我们已经顾不了那么许多,倒下床便枕着摇晃的轮音呼呼大睡,瞬间进入多彩的梦乡。梦里我会回到家乡,回到学校。梦里嘹亮着高亢的汽笛声,梦里飘荡着浓黑的疙瘩云,梦里的我开着火车冲下高原,在成渝线上来回穿梭。哦,沱江大桥;哦哦,柏树坳隧道;哦,资阳的豆瓣;哦哦,内江的糖……我,常常在梦里落泪;我,常常在梦里笑醒。

      在高原铁路忙活18年之后,1994年末,一纸调令突然将我拽回了盆地。又一趟列车穿越整条成渝铁路,将我送到了新的单位,开始了新的工作。新单位坐落在成都市北门一隅,与成渝铁路起点成都火车站的距离,比当年从学校到内江火车站还近。走在报到的路上我禁不住就想,真是山不转水转,水不转人转,20年时间不到,从成渝铁路出去的我,又回到了成渝铁路上。

      在接下来的近两年时间里,我在成都与贵阳间跑起了通勤。星期六的午后,步履匆匆赶到成都站上车。列车行进在成渝线上的整个下午,我都会坐在窗口眺望风景。这时的成渝铁路已经完成了电气化转产,列车运行中没有了汽笛的吼叫,没有了滚滚的浓烟,没有了煤屑飘进窗口,落在衣服和小茶板上。列车跑得轻松而潇洒。窗外的天变得更蓝,山变得更绿,水变得更绿。青山绿水间矗立起了高高的楼房。列车经过城镇的时间在拉长,经过乡村的时间在缩短。田野里粮食作物面积在缩小,水果蔬菜面积在扩大。这些变化,让人心旷神怡,让人浮想联翩。列车停靠内江车站,我总要下车到站台上去转一圈。看到那熟悉的售货车,我就会想起当年翻越松毛山来买面饼充饥,然后挤在蒸汽机车上得意洋洋回学校的情景,禁不住感慨:“天若有情天亦老,人间正道是沧桑。”

      3

      关于成渝铁路,留在记忆最深处还有一个重要的情结,那就是春运。成渝一带历来就是中国乃至世界人口最密集的地区之一。早在农民工潮出现之前的春节前后,成渝铁路沿线的站车就出现过高度拥挤的场面。到了上世纪80年代初,改革开放转变了亿万农民的传统观念,他们把自己从土地上解脱出来。过完了春节就怀揣梦想,从乡下涌进城市,从内地奔赴海边,用一双被锄把磨出老茧的大手,攥紧了扳手和管钳,去干一些非农业的活路,去挣一些种庄稼之外的收入。到了春节前又怀揣着数量不等的血汗钱,从海边返回内地,从城市回到农村与家人团聚。谁料想这一周期性的来回折返,出人意料地整出了大动静,成就了中国历史上规模最大、时间最长的人口大迁徙,在华夏大地上掀起了波澜壮阔的春运浪潮。而浪尖和潮头就汹涌在四川和广东,成渝铁路更是首当其冲。

      春运中,我曾以特殊旅客的身份,在成渝线上有过一次亲身经历,留下了终生难忘的深刻记忆。那是上世纪末的一个春节后,铁路迎来了出行高峰,我奉单位领导之命去做春运调研。可是,还没等到走进成都车站,我就陷入了步履维艰的尴尬境地。昔日那么辽阔、那么空旷的站前广场,竟然不知消失去了何方?眼前只有绵延起伏的人山,波涛汹涌的人海,差点堵死了前行的道路。这些买不到票、进不了站、上不了车而滞留露天的旅客,有的在人缝中跌跌撞撞奔走,有的立在人丛中紧锁愁眉,还有的占领一隅打开铺盖卷,全家老小蜷缩一堆,安营扎寨过起了临时生活。散落在裤腿间的方便面纸盒,散发出一股酸辣的热气。等到我好不容易挤进车站挤进候车室挤上站台时,浑身已经冒出大汗。

      站台边停靠着一列开往广州的闷罐车。它对于心急如焚的旅客,既是世界上最美丽的风景,也是百米赛跑的终点,是战场上刺刀见红的最前线。人们在这里比拼的是力量与速度,看谁来得更高更快更强;比拼的是人尽其能、优胜劣汰。年轻力壮者一往无前,涨红着脸硬挤上了车厢。年老体弱者就只有赌一把运气。挤不上,无可奈何再等下一趟或者明天;挤上去了,也不要高兴得太早,因为有新的活受罪在等待着你。

      当年尚且年轻的我,凭着自己的一把力气,再加上车站同事的硬推,非常幸运地挤上了那节闷罐车。起初还好,虽是站立在车厢里,我尚能脚踏着实地,还有点精力去思考关于调研的问题。可是,随着旅客数量的持续增加,人们高度的亲密无间起来,车厢地板留给我的面积已经容纳不下两只脚板。在一种暗力的作用下,我的脚跟慢慢地离开了地面。我感到自己的身体在收缩、在变轻、在往上漂浮。我的呼吸开始急促起来,浑身有了痛苦的感觉,头脑里的调研课题也不翼而飞。于是,我想挤出去离开车厢,临阵脱逃放弃工作,给要去广州的同胞腾出半个空位。无奈这时的我早已身不由己,没有了办法去兑现这一善举。

      就在此时,耳边隐约传来一声长笛,火车艰难起步,沿成渝铁路向着遥远的南海边驶去。就这样,我在兄弟姐妹们的簇拥下,跳芭蕾舞样垫着脚尖,似站似悬地开始了我的春运之行,开始了我的调研工作。

      好在随着车厢的晃动,我竟然在不知不觉间被慢慢晃到了车门口。就在我快要实在坚持不住了时,感谢上帝,列车缓缓停靠在了简阳车站。车门打开后,拥挤的状况略有松动,我赶紧借势扭动了几下身体,最终是一个自由落体掉在了地上。狼狈不堪伫立在站台,我凝望着伸出站外的单线铁路,凝望着快要被撑破的闷罐列车,凝望着身边根本无法上车的众多旅客,特别是他们那一双双焦急的眼神,我的心开始颤抖。我突然觉得,面对汹涌的春运大潮,曾经风光无限的成渝铁路,已经力不从心,已经不堪重负。

      在连绵不断、连年加码的春运中,与旅客们“出门时时难”相对应的,则是铁路员工累得“脱掉几层皮”,直达挑战人类生理极限的无尽辛劳。

      这种令人难以置信、难以言表的春运,足足持续了三十多年。它给中国的铁路史留下一个重重的惊叹号,它为世界铁路史创下了一个神话般的奇迹。庆幸的是,随着铁路路网的不断扩张,列车密度的持续加大,高速铁路的强力加盟,包括售票方式在内的春运组织工作科技含量的增加,铁路运能得到了全面加强。包括成渝铁路在内的整个铁路系统,以前春运人满为患、触目惊心的状况有了极大的改变。旅客受罪少了,铁路职工受罪也少了。春运的困难程度和社会关注度,已经走过了它的产生、发展和高峰阶段,春运的整体面貌进入了逐步回落和更趋理性的平稳历程。哪怕是蜿蜒在民工源头的成渝铁路,提起春运人们也不再那么恐怖,不再那么担惊受怕,不再那么谈之而色变。

      4

      从第一天穿上“大油包”,为修复机车拧紧第一颗大螺栓,到从领导手中接过紫红色的退休证书,整整40年,我都在祖国的大西南吃着铁路饭,干着铁路活,没有一分一秒越过两根钢轨的制约。从7岁爬上闷罐车开始至今,奔驰在成渝两地间的火车,我已经坐了整整60年。强烈的感受是,不同时段的路和不同时段的车如同彩笔,勾勒出了西南铁路的发展轨迹。

      在成渝线上,我最先乘坐的列车由蒸汽机车牵引。1952年7月1日,在成都举行的盛大通车庆典上,西南军区贺龙司令员亲手剪断红绸带后,3659号蒸汽机车一声长鸣,一路高歌朝着重庆奔驰。此后,蒸汽机车在这条铁路上服役了整整35年,把巴蜀大地从百废待兴拉进了改革开放。永远忘不了蒸汽机车那伟岸的身躯,那高昂的汽笛,它吐出的滚滚浓烟,它喷出的雾状蒸汽,还有它比人还高的特大动轮,它奔跑起来地动山摇的磅礴气势。这猛男般的粗犷与豪放,是以后的内燃机车、电力机车乃至今天的高铁动车组所不可比拟的。但是,蒸汽机车能耗大效率低速度慢力量小,乘务人员工作条件差劳动强度大,对环境污染尤其严重等致命弱点,决定了它必将被与时俱进的社会所淘汰。

      伴随着科技的不断进步和社会的持续发展,1987年底,成渝铁路全线实现电气化转产,蒸汽机车彻底退出了历史舞台,由电力机车牵引的列车往返在成渝线上。这些看似文静却内力巨大的电力机车奔驰起来,铁路沿线的动静小了许多,天空中再也没有了那震耳欲聋的汽笛声,再没有了那遮天蔽日的滚滚浓烟,可牵引重量和列车速度却有了大幅度提升,乘务人员的工作条件和旅客的旅行条件都有了很大改善。当我以内燃机车检修工匠的身份,第一次乘坐成渝铁路上电力机车牵引的列车时,心情其实很有些复杂。我既为铁路的发展和时代的进步而自豪,也隐隐约约感到了自己所从事的专业有了落伍之嫌。

      接下来,再论及成渝两地间的铁路运输,就不能简单地用“成渝铁路”来表述了。进入新世纪后,西南地区经济社会高速发展,一条普速的老铁路,已经根本不能适应成渝两地间客货运输的需要,根本不能适应快节奏现代生活的需要。2006年,成渝两地之间的第二条铁路——成遂渝快速铁路开通,“先锋号”动车组以160公里的速度运行。于是,我和大多数旅客一样,成渝之间往返不再依赖老成渝铁路,而是改走成遂渝快速铁路。因为它猛地一下,就把以前十多个小时的运行时间缩短到了4个小时。三年以后,我又坐上了“和谐号”动车组,它将速度提高到200公里,成渝间的旅行时间压缩到2小时。2015年,成渝间第三条铁路——成渝高速铁路通车。它先是以300公里的速度,缩短车程为1.5小时。到了2020年,“复兴号”动车组上线,以350公里的速度奔驰在成渝高铁线路上。旅客从四川省会上车短短1个小时后,脚步就会踏在共和国第四个直辖市的大地上。公交化开行的高铁动车组把西南最大的两座城市融为一体,两地市民步入了同城化生活模式。有一次去成都东站送重庆朋友上车后,坐在回家的公交车上被堵,几公里外的目的地还在诠释着咫尺天涯,兜里手机就响了。朋友告诉我,他已经坐在沙坪坝的一家小店里,开始享受一碗著名的重庆豌杂面。

      如果操纵无人机航拍你会看到,在今天的巴蜀大地上,已有三条不同档次的铁路像三条色彩不一的纽带,把成都和重庆紧紧地拧在一起,把沿线的城镇与乡村紧紧地拧在一起。而每天上百趟不同档次的列车以不同的速度不同的停靠点来回穿梭其间,极大地满足着不同层次不同职业不同年龄旅客的不同出行需求。

      除去近乎完美的实用价值,纵观三条铁路,我们还会发出由衷的赞叹。一条普速老铁路,以它朴素的原生状态,给我们讲述了开天辟地的壮丽故事。一条时速200公里的快速铁路,让我们看到了西南铁路的跨越式发展。而一条时速350公里的高铁线路,已经引领着世界铁路的发展方向。但是,这并不是最后的定论。2021年,成渝之间的第四条铁路、里程更短的高速铁路——成渝铁路中线已经开工建设。等到它建成通车后,成渝间的车程将控制在一个小时之内。

      外婆曾经告诉我,在没有汽车以前,有钱人从成都到重庆坐滑竿,需要十二三天时间。上世纪三十年代有条公路后,开行烧木炭的汽车走走停停需要两天。1952年成渝铁路通车后,行程陡然缩短到一天。而在接下来的短短70年里,成都到重庆,不仅修建了新中国的第一路,而且跑出了新时代的第一速。这些前人想都不敢想的神话,在社会主义的今天变成了现实。

      按照国家的用工政策,比成渝铁路小了3岁的我,已经退休7年。而年届古稀高龄的成渝铁路,既有自知之明选择了急流勇退,把主要的运输重担交给了后来者成遂渝快速铁路和成渝高铁。又没有撒手不管马放南山解甲归田,还在兢兢业业地发挥着余热。继续开行在成渝线上的短途货物列车和短途绿皮慢火车,仍然在默默地为沿线城镇发展和乡村振兴,提供着精准的暖心服务。

      退休的前几年,人事档案尚且留在铁路局,隔三岔五还能接到一些来自铁路的电话,获得一些铁路的信息。从去年开始企业退休人员属地化管理后,名字连同党组织关系都从铁路系统的电脑中位移到了街道的社区。虽然政治经济待遇都没有丝毫损失,但是完全理解政策接受改制。可60年的亲密交集,40年的终日相伴,怎么能说散就散了呢?当觉察到自己的脚步果然在与铁路渐行渐远时,泪水虽然没有“哗”就落下来,可心里头总是酸溜溜的难受,空落落的不踏实。黑夜里老是翻来覆去、东想西想导致失眠。怎么办呢?怎么才能让自己转过身,回到铁路中去呢?写申请打报告毫无意义、都无济于事了。搬家!终于找到了一种力所能及的物理手段,可以机械拉近自己与铁路的空间距离。于是,通过不动产交易,等面积把一环内的住所置换到了二环外侧。把自己连同锅碗瓢盆都搬到距成都火车站、距成渝铁路最近的一个居民小区。住进这个家里,坐在沙发上就能听到机车的风笛声,站在阳台上就能看到一段铁路和跑在这段铁路上的火车。于是,内心重新稳定下来,敞亮开来。

      现在的我,名义上虽然已经与铁路没有了多大关系,可是,白天出门散步可去铁路边看看火车进站出站。入夜,有声声风笛催我入眠;清晨,又有风笛声声唤我醒来。不过,醒来的第一件事不是穿衣下床,而是赖在床上傻笑着回忆夜里的梦。因为那梦亲得很呢,梦里总要回到我的职业生涯中去,回到“新中国第一路”——成渝线上来……

      2022-05 成都

    【审核人:雨祺】

        标题:雷戈: 梦里梦外“第一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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