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母亲会画花。
五月，天气温润又疏朗，农活也不忙，姑娘媳妇们喜欢在槐花香里绣花，就纷纷到我家来让我的母亲给画个花样。到了五月，我家的小西屋就热闹起来，午后，傍晚，都有姑娘媳妇拿着布进门，恳请我的母亲画出她们想绣的花来。
我家墙上的腰包里有一盒彩色粉笔，是母亲画花专用的。布多是浅色，彩色的粉笔画在上面非常醒目。若是画杏花，母亲就不由自主地用上粉色的粉笔;若是画菊花，母亲就不由自主地用上黄色的粉笔。潜意识里，每朵花从画的那一刻起，就在母亲轻柔的指尖，缓缓地开放了。
刚学绣花的女子，最初绣的花多是杏花，杏花简简单单五个瓣，不用绣桃花那样长长的花蕊，顺着画线缝过去就行。特别会绣的女子多是绣菊花的，弯弯曲曲的菊花瓣凝聚了女子的聪颖，但凡看见绣品的人都会夸赞，一方面夸赞女子的巧手，一方面夸赞画出如此生动菊花的母亲。我也时常能感受到乡亲们对母亲的赞美，在大街小巷走，老眼昏花的老人问旁人：那个孩子是谁家的呀?旁人就说了：是献英的闺女，献英会画花哟!
我家住村西，村西的女子来我家，我都是认识的，叫得出她们的名字来：梅菊，彦英，兰香，素月......村东的女子来，我多半不认识，母亲有时也叫不上她们的名字来，只说可能是住在一个什么样的小巷里，门朝哪边的人家。外村的女子来，母亲也就不认识了，但知道是喜欢花的人。只要听见过道里发出嘻嘻的笑声，母亲就赶紧掀起门帘来，催我们收拾好玩具，说画花的来了。我赶紧搬出粉笔盒来，依在土炕前，专心致志地看母亲画花。
有小母亲给孩子做围脖与护襟的，有女子给心上人做鞋垫的，她们把满满的爱意寄托在自己喜欢的花里，清丽的荷花或灼灼的桃花，都在她们没有形容词的描绘里散发着光辉。如果她们不知道画什么花，让母亲随意画花的话，母亲笔下的花就会与大自然的花同步开。想想也挺美呀，窗外开着杏花，母亲看看窗外再低头画花，像是把最美的一朵画在了布上，花突然有了灵性。要么就是水瓶里的桃花开着，布上的桃花也开着，那情形忍不住让人心生感动。女子三五成群坐在花影里，边绣花边讲着画花时的故事，说那天午后呀杏花刚刚开，说画在布上的那一朵和杏枝上开的那一朵像极了。
母亲把粉笔削出尖儿来，粉笔尖在布上轻轻移着，栩栩如生的花便开出来。我是在母亲的画笔里认识花的，母亲也多是在见过大自然的花后才画那种花的。杏花桃花自不必说，土生土长的花，年年春天相见。母亲画的荷花也极美，我们故乡那一带并没有荷花，母亲是在哪儿看到荷花的呢，突然一天我想起外婆村的村南有一个大水坑，母亲应该是某年看到过水坑里的荷花。
母亲没有见过的花是不画的，像牡丹，母亲就没画过。母亲说没有见过的花画不出花的神韵。十多年前，我陪母亲去正定玩，第一次与牡丹花邂逅，母亲开心极了，看了这朵看那朵，我相信母亲若是画牡丹的话一定可以画得生动了。母亲用心画出的花是经得住岁月的流逝的，像我现在回故乡串门儿，还可以看到沉默在平盖柜上的枕头，看到圆滚滚的枕头两端母亲画的花，它们是永远开着的，哪怕母亲已不在这尘世，哪怕枕头的主人已不在这尘世，沉默在角落的花儿还绽放着母亲的祝福，过多久都不会凋谢。
和母亲走亲戚，路上好多女子都和母亲打着招呼，母亲说她也不认识，可能是找她画过花的人。母亲喜欢画花，源于母亲极喜欢花。母亲的爷爷是重视文化的人，在那女孩子裹脚的年月，我的大姨就没有裹脚，还上了学有了文化。我的母亲初中毕业，她的同龄伙伴多是文盲，我的母亲算得上是有文艺气质的母亲，她头上的卡子黑明黑明的，和一般的家庭妇女用的卡子不一样，她做衣衫买的布也好看，她劳作回来，手里是拿着一把小花花的，带着根，种在碗里。有一年生产队种了菊花，母亲也带回几株来种上，可能是埋的肥料有点多，菊花都枯萎了，母亲内疚了很久。
母亲最自豪的事应该是坐在老槐树下为乡亲们念报纸了，是五月吧，天长了，农活不算忙，每天开工前队长安排识字的人念报纸领会上级精神，声音洪亮的母亲就担负起了这个差事，只有那样的时候，乡亲们才知道会画花的母亲是有文化的人，她画的每一朵花都有着知识的含量，母亲不是凭空会画花的，她的知识通过画花呈现出来，她有着别家母亲没有的文艺气质。
到了换季的时候，孩子们穿上了新衣裳，母亲的作品满大街都是，小孩围脖上的花，护襟上的花，帽子上的花，套袖上的花，都是母亲画的花，看见母亲画的花，总忍不住上前去抱抱孩子，和大人说几句话，说说母亲画的花。
母亲很少在我们的衣物上绣花，记忆深的，有一个书包，书包中间绣着一个桃花，红艳艳的花绣在白粗布上，很显眼。那桃花书包，姐姐背了我背，我背了妹妹背，像传家宝一样流转在我们的童年。我们天天背一朵桃花上学，当时不觉得是一种幸福，现在常常追忆那平凡的日子，可惜桃花书包与画花的母亲都不在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