刚进六月，天气已经热了起来。
云层密布，雷声阵阵。来报信的人进门的时候，正好刮起了一阵大风，扑脸的水汽加上血腥的消息，让女主人赵秀腿脚不听了使唤，软软地瘫坐在椅子上。她心想，迟早会有这么一天。从男人不听劝告，和那帮打家劫舍的土匪搅和到一起的时候，她就知道，迟早自己会面临这么个局面。
赵秀今年二十八岁，论长相在整个镇上都排得上号，她是旧式女子，裹着一双小脚。偏巧，她还是这个镇子最后一个裹脚的女人，小时候也抗拒过，没成功。因为长相漂亮，加上这一对“金莲”，刚成年，家里就被媒人踏破了门槛。那年代，长辈挑儿媳妇还是旧观念，小脚女孩儿比大脚女孩儿好挑人家。这个观念随着时代的进步，慢慢就被淘汰了。
老爹给她选了个小地主家庭，家里种着百十亩地，养着十来头骡马和六个长工。男人戚耀祖本来算是个读书人，因为是独子，被惯成了肩不能挑、手不能提的纨绔少爷。整天念叨着几句酸文，提笼架鸟，斗鸡走狗。可有一样，他不嫖。赵秀又漂亮又能干，特别有主意，进门没多久就得到了公公婆婆的认可，把纨绔戚耀祖收拾得服服帖帖。戚耀祖也是真心喜欢赵秀，不管平时怎么胡闹，他从不沾花惹草。人都有弱点，他耳根子软、爱面子、爱凑热闹。这些，后来成了祸患。
戚耀祖他爹去世的时候，戚耀祖的大儿子已经四岁了。没想到常年不闲不住，带着长工下地干活，有着一副好身板儿的戚老爷子，被一场小风寒要了性命，这可能也是命里注定的事儿。老爹一死，老婆忙着照顾婆婆，操持家务，管孩子，和长工斗心眼儿，对戚耀祖的管制就放松了许多。一个裹着小脚的女人，走路都费劲儿，刮阵大风都能把她带个跟头，实在是顾不过来了。就在赵秀忙里忙外的时候，阴差阳错，让戚耀祖认识了几个“砸明火”的，砸明火是土话，就是打砸抢劫的意思。
这帮家伙人一开始人数不多，就五六个人。是由附近几个村里面好吃懒做、游手好闲的泼皮无赖组成的。为首的叫戴虎子，膀大腰圆，满脸痤疮，面相凶恶，人称戴老大。这几个货凑在一起组成了一个敲诈勒索的小团伙，还没成气候，一开始还不敢明目张胆地砸抢，靠着胁迫、绑架等方式专门勒索富户。被勒索的人家敢怒不敢言，只能暗地里骂几句挨千刀的土匪。哪家只要是被盯上了，土匪就没有走空的时候。一开始，他们没刀，没枪，就靠着几个人的一身蛮力气和几个贼大胆儿犯案。别看就这么几个货色，悄无声息地，在镇上做成了几次“买卖”。等消息传出来后，一时间，十里八村鸡飞狗跳，富户们家家自危。那个兵荒马乱的年代，报官也没用，说不定报了官还得多拿出去几个钱，也就没人报官了。
戚耀祖，这个纨绔，没别的本事，长着一张巧嘴儿，会吃、会说、会哄人。一开始是这几个货盯上了戚耀祖他们家，利用斗鸡做了个局，把他骗到了一个小赌场。他一进门，没等看清楚里面几个人，就被人掐着脖子按在了墙角。带头的戴老大，黑着脸，眼神凶狠地瞪着他。戚耀祖明白，自己上当了。这不是斗鸡，这是遇到砸明火那帮硬茬了，心里非常害怕。
戚耀祖被掐得直伸脖子，急忙双手抱拳作揖求饶。戴老大为了求财，也没想要人命，松开手，揪着他的领子问：“戚少爷，你是破财免灾啊，还是要钱不要命啊?”戚耀祖急促地喘了几口气，一边摸脖子，一边向屋里看了看，屋里一共有五个人，刚才进门时，看见门外还有一个。心知道，自己一个也打不过，不付出代价肯定是跑不出去的。就连忙说：“大哥，大哥，早就听说几位大名了，想结识一下，没想到今天遇见了!兄弟家虽说有几十亩地，其实没什么钱。可是既然大哥开口了，百十块大洋还是能拿出来的。你们等着，我回去拿来!”说完就要走。
戴老大冷笑一声：“你当我们傻吗?放你回去你就不出来了吧?”戚耀祖赶紧说：“不会，不会，你们可以派个人跟着我啊!”戴老大怎么肯放他回家呢，万一不出来，大白天的，又不能到家里绑人，不是白忙活了。于是，戴老大派一个兄弟，拿着戚耀祖的帽子，到戚家要钱。敲诈别的富户用的也是这样的办法，绑了人，派个兄弟去家里要钱，拿到钱放人，这方法有点儿简单粗暴，因为没人敢反抗，做了几票还都成了。赵秀看见戚耀祖的帽子，再看看这个满脸猥琐的家伙，为了男人的安全，赶紧准备大洋，喊来几个长工，想去把戚耀祖赎回来。
有时候，很多事是命中注定的。就在等着拿钱换人的时候，这戚耀祖和戴老大聊起了斗鸡。平时都是斗鸡走狗的东西，说话就是投机，没多久，两个人已经聊得火热，开始称兄道弟起来。等到赵秀带着几个长工，拿着一百大洋来赎人的时候，戴老大居然少收了五十块，还说以后就是兄弟了，给几顿酒钱就行。看着戚耀祖和土匪打成一片的样子，赵秀心里隐隐地不安，甚至比刚知道戚耀祖被绑架了还要害怕。回到家里的戚耀祖倒是没有任何后怕的想法，反而是四处炫耀，说自己和砸明火的头目戴老大是兄弟。因此，在街坊邻居眼里，戚耀祖和那帮砸明火的是一伙儿的。所以，在真出事的时候，没人帮着说句好话。邻居平时不太和他们来往了，这就埋下了祸根。连戚耀祖自己都不知道，认识戴老大就是他的劫数。
赵秀的小脚在小时候是她的优势，那时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可是现在，在家务繁忙，上有老下有小，中间有个不省心的男人的情况下，给她带来了很多麻烦。她站不稳，走不了太远的路。她的脚确实是“三寸金莲”，平时日夜被一条长长的白布缠着。打开层层的包裹，里面的脚已经严重变形了。除大拇指以外，其他的脚趾从根部倒向了脚心，走路时变形的脚趾被踩在脚下，常年的挤压，脚趾的骨头都是扁的，丑陋地趴在脚心，很难想象在开始裹脚的时候得多疼。古诗里面形容小脚说：一弯软玉凌波小，两瓣秋莲落步轻。旧社会还说什么“脚小能遮三分丑”，其实都是扯淡，是旧社会畸形的审美观，赵秀只是无数受害者中的一个。就是这双畸形的脚，限制了赵秀的行动。有时候，想到地里看看长工干活，也只能在近处看一看，走远了脚疼的受不了。戚耀祖又指不上，孩子还小。赵秀每天心神俱疲，时刻担心戴老大再来，也怕戚耀祖再和他们有牵连。
在这种惶惶不安的情况下，日子一天天地过去。虽然听说戴老大一伙儿又绑了谁，敲诈了多少钱，好歹他们没再来骚扰戚耀祖。入秋的时候，听说戴老大带着兄弟们去了外县，赵秀总算舒了一口气，慢慢的不再那么担心了。
这个秋天收成不错，粮食堆满了谷仓。秋收过后，天气渐渐地冷了，长工们开始打柴了。赵秀每天做一大家子的饭菜，照顾老的带着小的，忙得团团转。天冷了，戚耀祖外出的次数倒是少了，加上戴老大那伙人已经走了，赵秀心里渐渐踏实下来。小地主家庭，比较节俭，每天也是粗茶淡饭，那也比一般人家强很多，好歹不用挨饿。就在这个时候，赵秀发现自己又怀孕了。大儿子已经六岁了，又怀了小的，两口子都挺高兴。山村的外面，还是兵荒马乱的，在这宁静的山里，只要没人作怪，外面乱成啥样都不受影响。赵秀计划着，等过完年，大儿子该开始念书了。等到夏天，老二出生，最好还是个男孩儿，戚家人丁不旺，多个男孩儿才好。就这么估算着，惦记着，就过了年。
由于没再听说戴老大他们回来，时间一长，赵秀把这个事儿就忘了。因此，从正月开始，戚耀祖又开始出去吃喝玩乐，这是常事儿，并没有引起赵秀的特别注意。她怀着身孕，张罗春耕，安排长工的活计，顾不上戚耀祖。就是这样的顾不上，让戚耀祖又像一匹脱缰的野马一样，没收没管，撒了欢地疯跑。
其实，春耕开始的时候，戚耀祖就已经和悄悄回来的戴老大凑到了一起。回来的戴老大一伙已经十多个人了，都有刀，还弄了四五只枪，成了真正的土匪团伙。这次戴老大没有勒索他，找到他就是和他吃喝玩乐。还忽悠他，说自己和兄弟吃香的喝辣的，不用干活，不受管束，连官府的人看见他们都客客气气的，多威风。还说这行来钱快，我们干一票，比你们家长工给你种一年地，打的那点儿粮食赚得多。你跟着我们干，很快就发财了，你还可以娶个小的，你看看你那老婆的小脚，多恶心!耳根子软的戚耀祖就被戴老大轻易地忽悠心动了，他也没想想，土匪拉他入伙是不是有啥目的。他只是觉得戴老大见多识广，说啥都对。一挥手，兄弟们服服帖帖的，真威风。这阶段的戴老大团伙，不满足于敲诈勒索，有时候大白天就敢去哪家富户家里，连砸带抢，遇到反抗的还会伤人，只是还没犯命案而已。后来，为了拉戚耀祖入伙儿，偶尔去哪里干一票，就带着他。可是，戚耀祖油嘴滑舌没力气，跟着跑也就是帮着望风，帮着藏藏东西。事成以后戴老大分给他钱物，开始他不敢要。经历了几次，戚耀祖也觉得这样来钱快，不用再费劲儿和媳妇要钱了。况且，他们干了这么长时间也没人报官，没人管，这钱不拿白不拿。有了这样的想法以后，再跟着去，分他财物也就接着了。最关键的是，戴老大封他为军师，可以指挥下面的兄弟，其实也没人听他的。他自己却很乐呵，心里美，当官了。这就是个把圣贤书读到狗肚子里去了的夯货!
他第一次把分得的财物带回家的时候，赵秀气得发疯，骂他：“你不愁吃不愁喝，整天就是玩，家里啥也不缺，你跟着砸明火的胡闹，缺德，你这是找死啊!如果没有这点家底你就得要饭，你有啥可嘚瑟的，要弄得家破人亡才死心吗?”不管赵秀怎么骂他，哭闹，鬼迷心窍的男人根本听不进去。他可能也不是贪财，就是实在闲得慌，觉得刺激、好玩。此时的他，像个吃了秤砣的王八，铁了心了跟着戴老大他们找乐子、寻刺激。闹腾的次数多了，赵秀随着肚子的月份越来越大，实在没精力再管了。况且，赵秀是个旧式女人，出嫁从夫的观念挺深的，她还有个极其护短的婆婆在世。两口子闹腾狠了，婆婆不问缘由，就会用拐棍打她，骂她是妖精，没好良心。赵秀管不住男人，也就撒手了，可是不让他把赃物拿回家，说是缺德，怕伤子孙。戚耀祖就这么一边和媳妇吵架，一边出去鬼混，很快就摊上大事了。
夜路走多了总会遇到鬼，戴老大一伙儿闹腾的越来越厉害，终于引起了地方政府的注意。老百姓是闷头过日子，并不知道官府谁主事儿，谁说了算。
出事那天，赵秀不知道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那天，戚耀祖半夜慌慌张张地回来，一头扑在炕上，哆嗦成一团。赵秀着急地问发生了什么事，戚耀祖哆哆嗦嗦地说：“惹上大麻烦了，我就是跟着他们凑热闹，真不知道昨天晚上抢的那家是个师长的家，戴老大出来时推倒了那家的老爷子，偏巧就摔死了。听说他儿子是地方驻军的一个师长，今天下午开始四处抓我们。”赵秀紧张地问：“抢东西了吗?东西呢?是你藏的吗?”戚耀祖垂头丧气地说：“东西在咱们西院的柴火棚子里面!”赵秀说：“你这个该死的玩意儿，说你不听啊!惹祸了吧?你赶紧把东西拿出去，放到别处，别放家里。然后天亮就主动找抓你们的人，把东西交出去，你就是望风、藏东西，东西交了，罪过能轻一些。你放心，如果你坐牢了，我带着孩子高低等你回来!”戚耀祖还在讲义气：“不行，我要主动去，就得供出他们几个，那样做，我对不起兄弟啊!”赵秀恨不得扇他一耳光，好说歹说，他才同意了。出门前心里戚戚然，觉得这趟出去回不回得来不好说。恋恋不舍地摸摸儿子的头，又摸摸媳妇的大肚子，隔着窗户给老娘磕了头，转身跑出了家门。
赵秀以为这男人看在老娘和幼子面上，能听自己的话。可是戚耀祖带着两大包袱东西，进了一道山沟，东西是拿到外面了，他并没有主动去找官府的人。他讲着兄弟义气，并不知道此时的戴老大知道跑不了，已经主动自首了。并且把责任全部推给了别人，把带头的责任推到了戚耀祖身上，说他是这伙土匪的头目，是他组织抢的师长家，是他推倒的老爷子。在戚耀祖半夜藏东西的时候，戴老大就带着士兵找到了他和抢来的财物，说是“人赃俱获”。
戚耀祖被抓走了，知道消息的赵秀急得团团转，可是一个没出过远门的乡下女子，不知道该找谁。委托亲戚去看，被推搡了出来。没几天，戚耀祖被判砍头。虽然那时死刑犯已经是枪毙处理了，死了爹的师长为了解气，买通了相关人员，判他砍头。
开始，赵秀并不知道戚耀祖会被砍头，她也不知道戴老大已经把全部罪过推到了他头上，她更弄不明白，戚耀祖的罪过该怎么处置。等戚耀祖的舅舅满面风尘地扑进院子，告诉她这个消息的时候，戚耀祖已经被押了回来。因为师长要在他们村，当着全村人和戚耀祖全家人的面，砍掉戚耀祖的脑袋。山雨欲来风满楼，天阴的厉害，狂风大作。刑场设在了村里的场院上。戚耀祖被架过来，已经被吓得说不出话来，腿都不听使唤了。被拖着走，拼命地左右摆动着脑袋，可能是想在人群里找赵秀和老娘。老娘已经急昏死过去，舅爷在家看着，赵秀和孩子被师长的人赶到了刑场上。为了解气，师长让家属看着，不让和死刑犯说话，不让给送吃的，连断头饭也不让吃。枪林弹雨过来的人，他才不管什么忌讳不忌讳。赵秀捂住儿子的眼睛，大声喊着冤枉，没一会儿就让士兵按在了地上。她半跪在地上，一手揽着儿子，死死地咬住嘴唇，不让自己哭出来。她心里暗恨：戚耀祖，你是活该呀!怎么说都不听，这是报应啊!一个望风、藏东西就被砍头，怎么没见那几个土匪被砍头呢?肯定是替人顶罪了，这有冤也无处诉啊!
一伙儿土匪，只有戚耀祖被砍头，其他人不知道怎么处置的。有人说被关进了监狱，也有人说他们被送上了战场。真正砸明火的人没被砍头，只有戚耀祖，这个爱凑热闹的纨绔，到死都没明白为什么只有自己被砍脑袋，其他人却没事儿。早就没有砍头的刑罚了，自然没有真正的刽子手。师长派了一个参加过实战的士兵，高大威猛，满脸横肉，拿了一把普通的大刀，不知道是不是战场上用过的。戚耀祖被按倒，跪在一个破木墩子跟前，脑袋侧着被按在木墩子上，他已经被吓得半死了，根本不知道叫喊，不知道应该给老婆孩子留句话了，只是木然地跪伏在那里。刽子手的大刀高高举起，用力挥下，估计戚耀祖在那之前就已经吓得魂飞魄散了。看见人头滚落，鲜血喷出去的时候，人群里传来了此起彼伏的惊呼和呕吐声。他那小脚的媳妇，承受不住这么血腥的场面，昏死了过去。幸好被身边的邻居托了一把，才没摔坏。
不知道戚耀祖被砍头的时候有没有后悔，他身首异处的那一刻，赵秀已经哭不出来了。因为赵秀知道以后家里没了男人，这么一大家子，那么多长工和土地，如果自己不立起来，就等着被算计，就像戚耀祖被算计一样。
赵秀咬紧了牙撑着，在亲戚的帮助下料理了戚耀祖的后事。不久之后，遗腹子出生了。婆婆年迈病重、孩子幼小，亲戚指不上，还有那么几个长工，见自己孤儿寡母的好欺负，总有人想半夜推开自己的屋门。这个不到三十岁的寡妇，在万般无奈的情况下，不到一年，只能再嫁，找了个强壮的男人替自己顶门立户。新婚掀开盖头那一刻，看着灯下这个健壮、憨厚、腼腆的男人，赵秀有些恍惚，脑海里闪过戚耀祖那张白净的书生脸和那双桃花眼，又瞬间收回了心神。
不知道人死了有没有灵魂，不知道临到被砍头都没活明白的戚耀祖，那一刻后没后悔。而赵秀，踩着三寸金莲，带着婆婆和两个年幼的儿子，招婿上门，开始了自己新的生活。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