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水底老街

  • 作者:姜贻伟
  • 来源: 原创
  • 发表于2021-12-06 11:40:1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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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原先,永兴、耒阳乃至茶陵诸地下广东乐昌挑盐,东江和滁口两地是必经处。由东江逆水而上,夹河百里皆绝壁险峰,古树巨石;山泉扑空而飞,小径茅草掩人;啸啸闻虎吼,突突见鹿奔。渡河野牛,缠树黑蟒,啭唱百灵,烁烁野鸡……无不时时可见。挑盐脚夫,或同乡数人至十数人,或商家所雇十数至数十人,挑着换盐的茶油,在狭狭巍巍森森寂寂的河谷中匆匆一天,便到了滁口。在此睡足吃饱,次日即达乐昌。满担白盐归来,也必在滁口住宿。一俟天亮,吆喝喊走声鼎沸,脚夫纷纷然挑担上肩,鱼贯而行,首尾常长达数里。

      滁口于是在历史上繁盛了好久。当地人多从古训,守田守山打发日子。因生活所迫,外地人来此谋生者却极多。久之,他们便在滁口辟出一条小街来,椽接瓦连三里有余。各家都用上好木板隔成小房间,打出“某记伙铺”的招牌。每天鸦归时,家家客满,少至几个,多至百十。都备有热水热饭和家酿水酒招待,睡觉可闻木香入梦。但挑盐脚夫有钱的少,用米换了饭,酒菜多免,自带有咽饭的辣椒和咸菜。一个传说有人靠盐鸭蛋一只打回转的,在当时却确有其事。但河里还有从汝城、桂东放排至衡阳至长沙至岳州至武昌乃至南京的排工,腰缠不多却总有几个,喝酒还得有下酒好菜。这些人大都见过世面,在滁口街上敞敞地走,神气绝非挑盐脚夫能比。此段百里水路,三汕六滩,险恶至极!盐客极少搭排乘船而下,花钱不说,弄不好,盐和人必葬身鱼腹。故而挑盐者必有一副铁肩,两只铁脚,一根结实扁担,一二十双事先打好的的草鞋;也必成群结伙, 壮胆以对付禽兽,也对付剪径的土匪;也必带些铜板钞票,沿途几处设有路卡,须交买路钱。其要挟敲榨与禽兽、土匪无异。

      五十年代滁口渐无了挑盐脚夫,热闹便远不如过去。街上原靠手工业、商业和服务业生活的人,大都吃了居民粮,但此地又有闲土可种菜喂猪养鸡,故滁口虽有街,却无闹市,后来经济活跃方才赶集。集市辟在公路两侧。老街除了居民,便少有人去。昔日繁盛的痕迹,如门铺、柜台处处可见,却又被风雨和时间剥蚀成了灰白。街道为大小卵石铺成,扁圆,打滑。头次来的媳妇或多年才回娘家的女人,穿高跟鞋走,小心翼翼的,让当地居民抿嘴发笑;间或还“哎呀”一声真扭了脚。雨后常有数群鸭子和几个狮头鹅,仰天嘎嘎大叫,没趣时将嘴巴插进卵石间的积水,喋呷一阵。夜晚街上昏昏的有几盏小灯,电压却极不稳。有电视机的人家,虽可收本省及广东电视节目,图像却模糊不佳,因此买电视机还要买稳压器。早晨雄鸡三遍天亮,极准,不若城里鸡子颠乱时辰。此时街上水桶晃响,满街皆湿。洪水混沌时,便在岸边沙地上挖几处浅浅洞穴,用葫芦瓢轻轻舀水。无人带头筹款挖个好井,或从高山上用竹筒引来清冽泉水。街上百家姓,心不齐。各家祖宗创业时当互相关照,不然何以有这条街?后代却在人事交往中积了这样那样的怨恨和矛盾,终于成了滁口老街无法弥补的遗憾。

      此地林业发达。省林校曾在此建滁口分校。六十年代初滁口还古树莽莽,现早已荡然无存。但滁口人砍了多少也能造林多少,故而四山新绿悦目。他们流多少汗水磨钝多少锄头,绝非想象那样有诗意。原滁口铁木社一个叫六斤师傅的,十几岁来滁口,为游击队打过梭标大刀,也为滁口人打过无数造林铁器和农具。待人极豪爽,力气又好,如今年近七十,喝酒却不亚于青皮后生。自己一字不识,手艺却远驰郴州,且所生子女非大学生即中专生。早些年退休本应享福,但不见红炭铁锤反倒生病。当地农民造林种田,皆认为六斤师傅打的铁器好用,便好言请他,亦有人拜他师傅请传手艺。他得了政府允许又重操旧业,病也便好了。也果然带了个极好的徒弟来,自己才终于告老退休。

      滁口农业收成不错,与当地人不吃青蛙大有关系。别人说青蛙如何好吃,当地人却摇头摆手,唏嘘不已。因而青蛙感恩,夏夜唱歌甚欢。副业则可养猪,可在山上建鸡场,种香菇木耳;可放木排,可装卸木头,可榨山苍籽油,可织篾器,可做木头生意……因之,老滁口街衰落了, 人却渐渐富了。滁口人想重建新的滁口街,却不成!老街让水淹没了……它沉入百余米深的水底,了结了它数百年历史,也了结了它未来的许多梦幻。

      东江水电厂大坝下闸蓄水前,山上的房子造得热闹街上却拆得热闹,断墙残垣,比目皆是。高山腰上由国家统一砌的新屋,一律红砖青瓦,整洁不凡,在积绿凝蓝中熠熠闪光。街上老者,常默默独立一处,在薄暮中听咽咽河水,眼睛却望着某处久久不动,茫然有如凝固。想到即将告别老街,老人难免痛心疾首,舍不得却又无可奈何!如今水满成湖,街上人和山下人都成了山上人。家家多备小舟,在拖轮、渔船和游艇中穿梭。滁口人从此又多了个渔业,多了个旅游业,但一切都得重新开张。

      “环滁皆山也”,人们不熟悉滁口却熟悉欧阳修这名句中的这个“滁”字。他写的是安徽滁州名胜之地,而滁口既无文人墨客记游,一条老街又沉入人造湖海,不过一处历史遗迹罢了,但书几笔却值得!须知滁口人及整个库区的人们为水电站的建成,付出了巨大的牺牲,且暂时又过着极陌生和艰难的生活,我们实在不该忘记!待今后依山傍水的库民们都靠水靠山发了财发了福,我们和我们的后代乘着游船在滁口水面上荡漾,忽然想到或说起水底曾有这么一条当年很繁盛后来又渐渐衰落而终于消失了的老街,未尝不会添一点情趣,发出人生沧桑变化的慨叹……

    【审核人:站长】

        标题:水底老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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