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此为《红楼梦》二十四回笔记。在这一回里我们要认识两个在贾府里身份和地位都低下的人。或许他们在整部小说里，不算什么重要的人物，但作者却给了人们一个公正的视角，客观地再现了这些小人物的命运。他们对社会不公的抗争，以及为了自己的理想，如何去改变自己适应这个社会。这部小说的伟大之处之一就在于作者通过不同身份、不同阶级的人生活状态的描写，来反映当时社会的真实面貌与多变的人性。
作者在这一回里写到贾芸，以及后面提到的小红，他们都有一个共同的特点——为了实现自己的人生目标，不断地改变自己，想方设法地适应外在的环境。虽然他们在红楼梦里只算小人物，但他们有一种永不放弃的毅力，有一种与命运抗争的智慧。作者这样丰富地着墨，不惜用几回内容来再现他们，或许从他们身上来揭示一些更深层的社会现象，以及人与社会如何相适应的人生道理。
二
那日贾宝玉与林黛玉在桃花树下偷读过《会真记》回来，正巧鸳鸯过来传贾母的话，说贾赦身体不好，叫贾宝玉去向他请安问好。于是作者趁袭人帮贾宝玉换衣服之际，透过他的眼睛，有一段对鸳鸯的描写，实在是绝妙有趣：
“回头见鸳鸯穿着红绫子袄儿，青缎子坎肩儿，下面露着玉色绸袜，大红绣鞋，向那边低着头看针线，脖子上围着紫绸绢子。宝玉便把脸凑在脖项上，闻那香气，不住用手摩挲，其白腻不在袭人以下。便猴上身去，涎着脸笑道：‘好姐姐，把你嘴上的胭脂赏我吃了罢!’一面说，一面扭股糖似的粘在身上。”
初读者读到这里，仿佛觉得这是飞来之笔，既显得突兀，又感觉莫名其妙：明明写宝玉换衣服去见贾赦，却又转笔写到鸳鸯的外貌。而这样的外貌却又细细地写了女人的色与香，似乎有一种情欲的诱惑。——让人产生欲望，看到一种男人的性冲动，有一种雄性的力量马上就要爆发出来的感觉。
结果贾宝玉却猴上去要吃鸳鸯嘴上的胭脂，这却又让人大跌眼镜。作者这样写并不是闲着无事，贾宝玉马上要去问安的人是贾赦。——这个荣府里的大老爷，是一个欲望极强的人。他后来向贾母讨要鸳鸯，带着逼迫的口气，使得鸳鸯发誓宁肯死去也不愿意嫁他作小老婆。所以作者这里着笔，意在伏下贾赦为什么会垂涎鸳鸯的原因。
有时候女人的美，对于有欲望的男人来说，就是一种折磨。所以小说在这里说贾赦偶感风寒，有一点小恙：鬼知道这个小病里，是不是藏着些见不得人的秘密呢。
言归正传，却说好一会儿贾宝玉才把衣服换了，进贾母房领过命，方才出门。就见一个人上前向他请安：
“宝玉看时，只见这人生得容长脸儿，长挑身材，年纪只有十八九岁，甚实斯文清秀。虽然面善，却想不起是那一房的，叫什么名字。”
从这里可见贾芸在贾府里的地位何其之微，贾宝玉居然不知道他的名字，也不知道他是哪一房的。后来还是贾琏看出贾宝玉的尴尬，说那是贾芸。从贾芸的外貌可以看出，其实贾芸算一个瘦瘦高高的小帅哥。所以贾宝玉后来才说：“你倒比先越发出挑了，倒像我的儿子。”从字面意思看，好似贾宝玉在占贾芸的便宜。因为贾琏马上说贾芸比宝玉还大五六岁呢，怎么能这样说。其实贾宝玉并非是贾琏想象的那样，他这样脱口而出，一定对贾芸有所喜欢。要知道青春年少的眼睛里，对于外貌俊美的人，都带有倾慕的情感，如贾宝玉对秦钟。只不过贾琏看到的是一种世俗的礼节，而贾宝玉看到的是生命的美好。
倒是贾芸十分机灵，很会顺着杆子爬。“原来贾芸伶俐乖巧，听宝玉说‘像他的儿子’，便笑道：‘俗话说得好，‘摇车儿的爷爷，拄拐儿的孙子’，虽然年纪大，‘山高遮不住太阳’。——只从我父亲死了，这几年也没人照管，宝叔要不嫌侄儿蠢，认作儿子，也是侄儿的造化了。’”
在贾府中，贾芸的地位非常卑微，为了在贾府里获得职务，他不得不委屈自己，不得不学会圆滑与乖巧。但从人性的角度出发，没有哪个人甘愿委曲求全地生活着，所以这对贾芸来说，是一种心灵的伤害。这种伤害，是社会地位和财富的多少带来的，这里与其说他对贾宝玉的奉承，不如说是对财富和地位的跪拜，所以贾芸在贾府里一出场，就带着欲望与目的。
他此次跟随贾琏进荣府，就是来打听他的工作是否有了着落。然而贾琏却轻描淡写地告诉他前些日子本来有一个工作可以给他的，无奈王熙凤做主给了贾芹。贾琏虽是淡淡一说，毫不在意，这对贾芸听来，却大有道理，——贾芸的聪明在这里体现了出来，他认为贾琏不可靠，要想在贾府里谋得事做，还得去求王熙凤。
三
在众人眼里，王熙凤是一个喜利好奉承的人，要想在她面前谋得工作，就得给她名与利的满足。所以贾芸立即就想到给王熙凤送礼这事上来。然而自己又没钱，怎么办呢?
这时候他想到自己开香料铺的舅舅卜世仁，他想从舅舅那里赊些名贵香料给凤姐。他的这个舅舅却也很奇特，叫卜世仁，谐音可以叫“不是人”或者“不施人”。这常常让我想起戏曲《白毛女》里的那个大财主黄世仁。那些没有人性的温暖，只有贪财好利的嘴脸和阴险狡诈的人，是不是都可以取名为“世仁”?不得而知。
你看这个卜世仁，一方面不但不赊香料给自己的亲侄儿，还有板有眼地数落了人家一顿，说贾芸自己毫无出息，才落得这样的下场。更有趣的是，卜世仁表面要留贾芸吃饭，而他老婆一面客气，一面说自己家里穷得连一粒米都没有，还像模像样地打发自己的女儿去邻居家借米。——这不是公然地告诉贾芸：我们家不欢迎你这个穷亲戚吗!
可以想象，一个十几岁的少年，本来就已经非常失落，又受到亲舅舅舅妈这样的冷眼，世态的炎凉和人情的冷漠在这个少年心里烙下怎样的印象呢?
我想起多年前二弟给我讲的一件事。当时二弟去南方打工已经有四五年了，回家来仍然身无分文，村里人大都冷眼相向。正好春节去村上一家开粮食加工铺的小贩那里打米(把谷子碾成米)，那老板本是村里非常熟悉的邻居，也有一些家底。那时他正坐在自家门口与邻居闲聊，一看是二弟担着谷子去了，一边聊天一边乜着眼说：“忙什么忙!没看我在聊天，没空给你打米么?”
二弟后来告诉我，那时候他觉得这村里人没有一点温暖可言，——人情世故里，都是势利的嘴脸。自那以后，二弟非常刻苦，他把自己受的冷漠变成了动力，所以直到现在，二弟都表现出一种超越自我的顽强。
有许多人，在受到世间冷暖寒凉的打击后，会一蹶不振，而也有很多人，会因此变得更加顽强和有毅力。
所以当贾芸这一天工作没寻到，又在舅舅那里不但没获得香料，还受一顿奚落后，他内心一定憋着一肚子的气。他饿着肚皮，低着头，一个人孤独无助地走在大街上，——人世间有谁能体会一个少年的迷茫和无助呢?我想自这一次后，贾芸从人间的冷漠和残酷学会了成长，他思考着自己的将来何去何从?感叹命运何其地渺茫和遥远!
“且说贾芸赌气离了舅舅家门，一径回家，心下正自烦恼，一边想，一边走，低着头，不想一头就碰在一个醉汉身上，把贾芸一把拉住，骂道：‘你瞎了眼?碰起我来了!’”
贾芸碰到的人是自己的一个邻居，这个邻居叫倪二，是一个无赖泼皮，在赌博场放高利贷，爱喝酒打架。用时下的话说，就是一个二流子，地痞流氓。这样的人，一般的普通人是不会招惹他的，也不会与他们扯上什么关系。
然而无巧不成书，失落的贾芸正好遇见了醉酒的倪二。贾芸遇倪二，算是贾芸人生转折的一个起点。正应了一句话：“世界给你闭了一扇门，却又给你开了一扇窗。”那平日里看来不可招惹的倪二不但没有打贾芸，听了贾芸的苦衷之后，居然侠义地借给贾芸十五两银子，而且不收利息。
可以想象，一个放高利贷的人，本来是靠收利息过日子的，却为贾芸如此慷慨，这让贾芸既惊喜，又矛盾。
“贾芸心下自思：‘倪二素日虽然是泼皮，却也因人而施，颇有义侠之名。若今日不领他这情，怕他臊了，反为不美。不如用了他的，改日加倍还他就是了。’因笑道：‘老二，你果然是个好汉!既蒙高情，怎敢不领!回家就照例写了文约送过来。’”
倪二对贾芸的仗义，一方面说明人性的复杂多面，另一方面倪二对比卜世仁一家的势利与冷漠。很多的时候，亲戚还不如邻居，我们老家人常说一句话“远亲不如近邻”，可能讲的就是人情社会里，人与人之间应该建立一种和谐的关系，如果仅停留在金钱的利益之上，就只会让社会变得越来越冷酷，失去人情味道。
此时贾芸一定也感动倪二侠义的温暖，所以他也就懂江湖之间的规矩，他给倪二写欠条文约，这一方面体现他做人的真诚，二是感受到人的关怀后，一种自觉的领悟。也许人世间的事情，可以用良知呼唤人性的温暖，用热情和仗义赢得相互的诚信。
贾芸是一个聪明和富于心机的人，他在贫困的家庭中长大，更多更早地接触到社会底层各个方面。在这里作者借贾芸的故事，让读者看到社会的美与丑，也体会到社会的温暖。也许人生往往就是这样的，——你经历得越多，你会变得越坚强，也更容易成熟，在未来面对社会上的人和事时，就会更圆滑和机巧。
四
所以当贾芸拿着倪二借给他的钱，买来香料的时候，他就谋划着怎样把香料自然地送到王熙凤那里，而且不能让她看出自己明显的目的。也就是说，既要让王熙凤产生好感，留下印象，又不能显得过于卑微。
因此贾芸第二日便来见凤姐，编制了一个完整的故事，说一个朋友开香料铺，现在他家捐了官准备上任，把香料铺闭了，送给他些冰片、麝香之类名贵的东西，自己家里穷，用不上，因此他的母亲才叫他送来给凤姐。
“所以我得了这些冰片、麝香。我就和我母亲商量：贱卖了可惜;要送人也没有人家儿配使这些香料。因想到婶娘往年间还拿大包的银子买这些东西呢，别说今年贵妃宫中，就是这个端阳节所用，也一定比往常要加十几倍：所以拿来孝敬婶娘。”
贾芸给凤姐讲的故事中有两点特别值得推敲。一是说那香料是朋友送的，并非自己花钱买的。也就是说，我送礼品来，不是带着目的性的。二是，这些东西只有荣府的人才配使用，因为王熙凤身份地位高贵，更值得拥有。
贾芸的这些话里既说得自然，又具有很深的社会学。人情送礼，拉拢关系，既不刻意，也不是随意。让收礼的人既收得不那么不好意思，又让人收得合情合理。
所以凤姐听了笑一笑，便自然叫丰儿收下，送往平儿那里。但只字不提要派给贾芸活计的事。
“凤姐见问，便要告诉给他事情管的话，一想，又恐他看轻了，只说得了这点香料，便许他管事了。因且把派他种花木的事，一字不提，随口说了几句淡话，便往贾母屋里去了。”
凤姐是何种人，一眼便看出了贾芸的来历。她不急着承诺什么，一是彰显自己的境界，不能让人看出自己是多么重利的人一个，所以把给贾芸工作的事暂时不提，这也许就是一种政治。
当然贾芸也不能直接提出这事，也只得回去等。他心里不确定自己的工作，却也不放弃任何机会。所以当他从凤姐处回来的时候，他就突然想到了贾宝玉，因为头一天贾宝玉请他去怡红院坐坐。
然而此时宝玉不在，他只好在怡红院等。正此时，出现了他生命中一个重要的人物：
“贾芸往外瞧时，是一个十五六岁的丫头，生得倒甚齐整，两只眼儿水水灵灵的，见了贾芸，抽身要躲……”
贾芸第一次见小红，最吸引他的地方是“眼儿水水灵灵的。”这也说明两个青春少年面对面互相看着对方，而且小红的相貌甚是齐整，贾芸的外貌可以吸引贾宝玉，也一定吸引着小红，——这是不是有一种情感在二人心里生根发芽了?
小红水灵灵的眼睛，像是在说话，给了贾芸心动的感觉。而贾芸的形态，也一定留存在小红的心里。所以当她知道面前这个人是贾芸时，便“下死眼把贾芸钉了两眼”。而贾芸离开怡红院的时候，口里说话，眼睛却去瞧那小红还站在那里。贾芸与小红，算不算一见钟情，不得而知。两个生活在底层的年轻人，想在贾府中有所作为，心机和兴趣应该有相投的地方，所以一眼见了，似乎就有一种默契。
五
那贾芸给了凤姐香料，自然有所企图。所以第二天一大早，贾芸便在荣府大门前等待，他期盼一个结果，此正所谓无利不起早。这个除了他自己明白，凤姐也自然猜个八九不离十。所以人世间的人情交往中，忽然给你送礼的，并非一定是真正的朋友，而有可能是求于你的人，而这种人往往目标明确，图的是个人利益的达成，事后是否记得你的情谊，就另当别论了。
看贾芸在王熙凤面前的可怜和低三下四，那是他被形势所逼。贾芸的人生经过这几次的折磨，他一定把人世间看得更加透彻，从此生命也许就完成了脱胎换骨的转变。
他虽然从凤姐那里达到了自己的目的，也谋得了事做，然而他的内心一定有一种恨，灵魂并非向善良转变。可以想象生活在社会底层人的艰辛与痛苦，会给身心造成怎样的影响。作者客观地在读者面前展现了贾芸这样一个小人物，给予了卑微者更多的怜悯和关心，其目的也许要告诉我们：
《红楼梦》正是在这些地方写了人性的真实，揭示社会的痛病：它告诉现实中的当权者，或者既得利益者，应该给予底层人更多的关心与体贴，让社会更趋于和谐，让财富分配更趋于均等，否则底层人的愤怒和报复，将是社会最不稳定的因素。
这也许正是这部小说的社会价值之一罢。
2021年10月17日于金犀庭苑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