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初恋

  • 作者:陈耀光
  • 来源: 原创
  • 发表于2022-02-16 21:34:4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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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初恋

      一九七二年夏天,我回家探视母亲,她早已从失夫的痛苦中缓过神来了,经济上有我的支持,母亲压力大减,不再整日忧心忡忡,她状态好多了,脸上也有笑容了,坐在大门口纳凉,不时逗着她的大孙子(叶强)玩。

      “孩子,你也该找对象了”母亲对我说。

      “不急啊,妈。部队要28周岁才能结婚,现在就是找了,也得等几年。”

      “你大弟都生崽了,你这当哥的连个对象都没有,怎么行啊?”母亲找理由劝说我。

      “怎么不行啊,这事得慢慢来,急不得。”

      “这里信用合作社有个聪明女子,也蛮能干,听说还没对象,我看找个人介绍一下,你们见个面看看行不行?”母亲这么讲,我不好拒绝,就半依半就。不知是母亲早就安排好了的呢,还是临时托人说的,很顺利就安排了一次非正式见面。女孩健谈,思维敏捷。她家在县城,周日放假,她来我家热情邀我去县城玩,说顺便去她家看看。看来她对我有意思,但我没兴趣。可我母亲有兴趣,非要我去她家看看。去到她家,乍一见面,她父母还算热情。坐下之后,便问东问西,像政审调查似的。我便把父亲过世、母亲心脏病、弟妹还小、家里生活困难的情况一股脑儿都说了,对方显然就没那么热心了。在小市民眼里,他们觉得自己的社会地位比我们农村人高,加上我们家穷、生活困难,就更不在他们眼里了。

      她家没兴趣,我暗自庆幸。因为我已经有自己心仪的女孩了。不,是心仪的女兵。那个时候,双军人的夫妇最被人看好、羡慕,夫妻都穿军装,多光荣、多神气,收入也高,那日子也比一般人好过啊,我当然也希望自己能交一个穿军装的女朋友,有一个当解放军的妻子。

      我心仪的这个女兵,叫做柳风,这个夏天还正在和我频密地通着信呢。

      认识柳风,也是一种缘分。部队移防莆田前,我们师部驻守在永安县城的水电学校附近的山头上,她所在的103部队医院也在永安城关近郊,她是医院的电影放映员,我是独立二师的电影队长。军区电影站每月配送的影片,都是先给我部放映,再由我们把片子转给医院、仓库等单位,我每个月都要和她打几次交道。她是南昌人,我是永新的,两个都是江西老表,泛泛说来还是老乡。一来二往,接触多了,彼此很有些好感。但那时仅仅是好感而已,因为她还是个战士,不能谈恋爱。我虽提干了,岁数不大,也不着急找对象,部队移防到莆田,我跟她通过几封信,后来就断了。

      断了,就有热心人要给我介绍,也有个老首长的女儿主动向我伸出橄榄枝,但我缺乏回应的热情。

      想不到中断通信一年多后的一天,组织科小鲍路过我科门口,对我说:“小陈,你对象来信了。”我说:“鲍啊,你别开国际玩笑了,我哪来的对象啊?!”

      “还保密啊,不是103医院的吗?”

      听说103医院,我怔了一下,问:“信在哪?”

      “值班室。”他这一说,我有些相信了。赶紧起身去值班室,一眼就看见值班室的大玻璃桌上放着几封信,我抓起来一封看,娟娟小字,挺秀气,很熟悉的笔迹,是她,真的是她,柳风给我来信了。我一阵兴奋、激动,心立即砰砰跳了起来。我手里拿着信,像贼似的赶紧溜出值班室,恰与此时走进值班室的杨科长撞了个满怀,差点把他的眼镜都撞飞了。

      “科长,对不起。”我赶忙道歉。

      杨科长说:“这么高兴,是对象来信了吧?”

      “不,是...是老乡。”我支吾其词,脸上有烧灼感,我知道自己脸红了。

      我没有回办公室,而是找了个僻静的地方,躲在树荫下,高兴地读信。“队长:您好!”,她不知道我当干事了,一如我不知道她现在当了护士一样,她还像过去那样称呼我。她在信里高兴地告诉我,分别后她被送到军区后勤的护训队学习了一年,前些日子已经回到医院,分配在外科当护士,她说自己很开心,要我和她一起分享快乐。柳风还告诉我,因为和我通信,人家怀疑她谈恋爱,差点没能去护训队学习。中断通信一年多了,现在才给我揭晓中断通信的谜底,柳风,你可真有耐心啊,佩服,我笑了,也乐了。现在好了,提干了,我们可以放心大胆地通信了。

      柳风的信,我连读几遍,越读越高兴,我似乎从中读出了字面上没有的“提干了,我们可以谈恋爱了”的含义,但我又怕自作多情,作了误读,回信时不敢对此有直接、明确的回应,只是反复地对她说:“我为您感到高兴”。

      自此我们又恢复了书信往来,而且联系越来越频密。当然,彼此心里很清楚,我们频密的通信所为何事。又通了两年信,说起来我们是在恋爱,但还真没有多少言“情”谈“爱”的字眼。不是不想说不想写,怕啊!一怕羞涩,爱在心里口难开。二是写多了这些字眼,老是“情”呀“爱”的,怕她说我“小资情调”,这东西在那个特别强调“思想革命化”的年代,是绝对不能有的。为了表现自己的上进,我就多谈工作,刻意压抑自己内心的激情。明明是“爱”,却淡化为“喜欢”;明明是“想”,却说是“念”,不敢把心中炽热的情感袒露出来。有一回,我去了她那里一趟,好久没见面,自然相见甚欢,两个人都很高兴。走的时候,我们虽含情脉脉,却也只是规规矩矩地“握别”,碰都没敢碰她一下。今天的小年轻,可能觉得不可思议。但那个时候,我们真的是这样。是傻、是憨、是羞,还是怕“小资情调”这个紧箍咒,抑或兼而有之,至今我也难说清楚。

      这次见面后,我就要回家探视母亲。她告诉我,他哥原先插队在我们永新,现在县钢铁厂工作。

      天底下就有这么巧的事情,她的哥哥就插队在我们村里。我跟妈妈提起柳风哥哥的名字,妈说:“他呀,刚来的时候,还在我家住过好长一段时间呐。”妈妈问我:“你怎么知道他?”我便简要说了说,她妹妹也在部队,我们认识。我说我想去钢厂看看他,老母亲很敏感,她似乎感觉到了什么,说:“是要去看看人家,也请他回来走走。”后来,我去钢厂看望了他,他也跟我来家看我妈妈。我母亲杀鸡、买肉热情地接待了他,母亲可能猜想到我跟他妹妹有点戏。

      她的哥哥在我们家住过,对我家什么情况不了解啊,一个多病的老母,几个未成年未成家的孩子,经济拮据,家境不好、生活困难......这些大概不会成为我跟柳风关系的促进因素,我这个不祥的预感,很快就被证实了。这次探亲回部队后,我发现柳风给我的回信渐渐就不那么及时了,按过往的频率我预期该收到她来信的日子,常常收不到了。几个月以后就成了一种断续的、似有还无的状态。一九七三年的七月分,她快两个月没有给我写回信了。其时,她再次在福州172部队医院进修,趁着八.一节放假,刘坤同志陪我去了172医院,约定晚上在我的战友郑治峰家跟她见面,我说我们年纪也不小了,啪拖的时间也不短了,你到底怎么想,今天就直说了吧,没关系,什么结果我都有心理准备。她许久沉默不语,大概有难言的苦衷,也没有勇气对我实话实说,老是静坐着、不说话不是个事,我再次催问,她终于开口了,吞吞吐吐地借口说她“身体不好,有先心病。”然后就没有别的话了。

      我明白了,她去意已决,心中早没有了我。

      既然如此,我还说什么呢?我想自己既没有必要对她说的“身体不好”做出什么积极的负责任的回应,也没有必要去探究其背后真正的原因,这已经是一段无可挽回,即将消失的缘分。该逝去的就让它逝去,听其自然吧,我说什么也是白搭,没有必要再做任何毫无意义的努力,便站起身来,缓缓地声音响亮地看着她说:“好吧,柳风,那就多保重,祝你身体健康!”听我这么说,柳风闭上眼睛,双手捧着低垂的头,呆在那里一言不发。难道她内心也很痛苦?!与她比,我当时的表现看上去好像很干脆很潇洒,其实那一刻,我的内心是很痛苦、很受煎熬的。当晚(七月三十一日),我和刘坤一起住在火车站的旅社,我在床上碾转反侧,一夜没有合眼,毕竟她是我心仪已久的女孩,毕竟我们前后啪拖四个年头了,想起与她曾经的相识、相爱、相谈甚欢、相视而笑,而今以后......心中就有一种无法用语言表达出来的隐隐的痛。

      我回到部队,心里仍旧难过,但我总不能因为一个女兵就蔫巴了。我很快就从失恋的痛苦中走了出来,又精神饱满地全身心投入我的工作。当年十月,我被组织选送到中国人民解放军军政大学读列宁的《帝国主义论》一书。在北京,我给柳风写了今生给她的最后一封信,对我们之间这场 “无疾而终”的恋爱,作了一个情感和程序上的了结。

      这就是我的初恋,苦涩的、失败的、带点悲剧色彩的初恋。

      按理我的初恋故事至此该结束了,但其后还有两件与之关联的事,在这里说出来就当个后缀吧。

      我记不清是一九七五还是七六年,廖树林同志来福州出差顺便看望了我,跟我说起他去南昌,专程去找过柳风,我真不知道他为什么要去找她,又是怎么找到她的。廖是我的朋友、老乡(吉安市人)、也是我的兵,我任五团二连代理指导员时,他是我连里的战士。小廖是个小精灵,调皮鬼,懂声乐、会作曲、填词、二胡也拉得很好,是师宣传队的文艺骨干,早在我去二连代职前,我们就认识了。

      我说:“你去找人家干吗,她理你吗?”

      “我带上水果,打着你的旗号去看她,还能不理我,她还挺感动的。”小廖得意地说。

      “她的情况,想知道吗?”小廖吊我的胃口。

      “不想知道,没兴趣。”我故意这么说。

      “人家可是很想知道你的情况,我才说了几句话,她就急着向我问起你的情况来了,我就理所当然的借机把你好好地夸了一番,告诉她你上了军政大学,现在调到大区政治部工作、找了个老干部的子女结了婚,趁机给你吹了一通。”

      “你真是吃了饭没事干,谁叫你去干这种事?”我不客气地批评了他。

      小廖却说:“我就是要去气气她,她有啥了不起,还不要你,我为你打抱不平。”

      “你真是瞎胡闹,恋爱自由,人家想找谁就找谁,干吗非要人家嫁给我呀,我都不想这码子事了,你还耿耿于怀,替我去计较这种事情,小鸡肚肠,小廖,你没有出息。”

      “我讲你的情况,见她听得很认真,我便流露出一些替她惋惜的意思。她说都过去了,不可能再回到从前了。这话啥意思,后悔吗?”

      “你就别瞎说了。”我打断他的话......

      时间又过去了十年,二零零六年九月底的一天,我在办公室突然接到柳风打来的一个电话。

      三十多年了,彼此没有联系,也很少有她的消息。突然给我来电话,是告诉我她要来厦门了,希望能跟我见见面,说说话。我大感意外,不知她是从哪里打听到我的消息,既然她还记得我,到了厦门还想见见面,我当然也乐意见见她,毕竟是初恋的情人,我尽地主之谊礼貌地接待了她。在跟我的谈话中,她似乎有意要对当年放弃对我的“选择”,给我做一个合理的解释,她对我说:“当时医院的领导、亲戚朋友都要给我介绍对象,我被弄得稀里糊涂的,唉,那时候......”

      她不嫁给我,并不欠我一个解释。当然她愿意解释,也表明了她的一种姿态。其实,用不着解释了,这件事上,我早已不需要任何安慰了。我笑着打断了她的话说:“好了,过去了的事就不提了。”听罢,她对我嫣然一笑,也就打住了。

      她在厦门呆了三天,临别那天的中午我为她践行。我向来不会喝酒,哪怕一小杯葡萄酒就能让我红光满面,容光焕发,那天喝了一点小酒。离开酒桌,柳风见我满脸通红,笑盈盈对我说:“看来你这个老总,只会做事,不会喝酒。”大概怕我不胜酒力,走不稳当吧,她过来挽住我的左手,一起缓步往外走。谈过几年的恋爱,几十年间我们第一次有这样一个亲昵的动作,我说出来现在的年轻人怕是不会相信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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