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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走过》作者 雨祺【字数:5723】

第十二章 黄石 更新时间:2021-07-11 09:22:34

  放任于天地,如滚珠般游走于八荒四极。

  紫鸢在一个城市一个城市之间游走。紫鸢来到黄石市。紫鸢在黄石海滨度假村住了下来。紫鸢很累很疲惫,她需要一个安静的地方来疗养放松她的身心,她需要休养生息一段时间。

  紫鸢不愿意再呆在原来的城市,是因为那个地方拥有太多的回忆,痛苦或甜蜜的回忆。当决定离开一个人,紫鸢不愿意把回忆当作行李背负在心上。太多的记忆缠绕,也不利于她的恢复痊愈。既然斩断,那就连根拨起,紫鸢不是那种藕断丝连、拖泥带水的人。还有笼罩在熟悉环境里那种可怕而巨大的舆论。舆论不会去问谁对谁错,也不会去管你内心是否流着血,舆论用它世俗的标准、用它所向披靡的惯性的力量给你定了罪判了刑,而且大多数情况下舆论更倾向于宽容包庇男人,而对女人更加严厉更加不公正。但舆论不会永久地牢固地盯着你不放,舆论永远兴致勃勃地追逐着下一个目标,只要时间足够,对你的舆论就会烟消云散。况且从另一方面来说,舆论只是一个低贱卑鄙的仆人,舆论如果不能把你踩在脚下,那么它就会把你捧在手上。但是紫鸢已经不想再花费力气去跟舆论较量,也不想在舆论上再耗费自己的能量。紫鸢的心已经失血过多,她只想找个安静无人的地方躲避起来,自己可以给自己的心包扎止血,可以自己舔着自己的伤口,就像动物受伤了给自己疗伤那样,慢慢地养伤。慢慢地再恢复成从前那个紫鸢。那个健康快乐的紫鸢。

  紫鸢是从一场爱情的火灾中逃离出来的,紫鸢遍体烧伤,心灵上伤痕累累。时间是这类伤痛最好的膏药。同时,她那原始的、纯朴的、不受污染的自然的天性像消毒的纱布、无菌的隔离层那样保护了她,使她的心灵不会感染发炎,并发其他的症状。紫鸢的天性使她像孩子那样无忧无虑,只是单纯地养伤。其实爱情中的痛苦更多地存在于爱情的纠缠和爱情的挣扎中,切断之后的痛苦并不会比切断之前更多。爱情真正的痛苦存在于看着爱情的植株渐渐枯萎、看着爱情的火焰把一切渐渐烧光。等到爱情的植株真的死亡、等到爱情的火焰真的烧完时,你的痛苦已经不会再增加了。就像手术切除了病灶,虽然疼痛,但不会长久,已经不像病灶存在于体内一直不断的疼痛了。紫鸢心灵上的伤恢复得很快,差不多伤疤全掉完后,她又完好如初、光洁如新了。你几乎不敢相信,紫鸢就像从来没有经历过那场爱情的火灾似的。她又像从前那样去爱,全身心地投入爱,即使那又是一场火灾,她也会毫不犹豫地投进那爱的烈焰。在爱中永生,在爱中死亡。你不能说紫鸢是轻薄和见异思迁的,她活着就是为了爱,而不是别的。她的每一次爱情都是痛彻心扉、出生入死。她每一次爱的时候都以为这爱情是生生死死、唯一不变的,她只是不知道,爱情会死亡、会烧光、会空空如也。她每一次离开都是不得不离开。如果有一个人可以让她生生世世地守着他,她会一生一世只爱这一个人的。

  紫鸢走在爱、或者被爱、或者寻找爱、或者等待爱、或者失去爱、或者在爱的痛苦或燃烧中,或者在爱的思念与记忆的路上。爱情是不能遗忘的。爱既然出生,它就一定要生长、成熟、直至死亡。那些消失了的爱情,不是被遗忘,而是已经消亡了。百分百的投入,就像那些热烈的焰火,热烈地绽放,绚丽地燃烧,已经烧完了。什么也不剩下。或者,像那些生长在赤道的植株,终年在似火的烈日下旺盛地生长,生而热烈,死而短暂。紫鸢拒绝长久地呆在悲伤的境地中。她认为这是可耻而懦弱的表现。她宁可完全毁坏,她宁可断臂而去。悲伤发酵完全,成熟以后,她毫不犹豫折断了它。她身上有某种残酷决绝的东西,某些时候她表现得像个战士,虽然她毫无察觉。紫鸢觉得自己就像是一把伞:撑开伞面,俗世间的经历、苦难、事件、变故、人情冷暖就像是雨点噼里啪啦地打下来,敲击着伞面,然后滑走,不留任何痕迹。绝大部分时候她是撑开伞面的。在人生特别消沉、特别低落的时候,她没有力量撑开伞面,她发觉自己就像是把皱巴巴的伞,躺在人生的泥泞中。这种时候,紫鸢宁愿躲在一个角落里,紧紧地把自己包裹起来,不让人发觉,直到可以重新撑开伞面。如果一个人,他没有受到太多的现代文明的侵蚀,没有受到太多的世俗观念的束缚和禁锢,他更多的只是像动物一样单纯而顽强的生命个体,只凭单纯的活下去,好好活下去的意念,他的修复能力是相当惊人的,远离受创的环境,只要时间足够,他就能慢慢康复起来,完好如初。身体和灵魂都像从前那样强壮有力。紫鸢就是这样的人。

  完全专注于生活的每个点,每个点都完成从出生到死亡的过程。这每个点连成的一条线,被命名为人生。人生是一个状态接着一个状态,滚动着向前,中间的空隙都被无聊和琐事填满了。当我们看到一个人,自以为认识了解这一个人时,我们看到了不过是这个人的人生的几个截点和几个横剖面。

  如果把心搓成一根针,爱是心针上针尖的痛。念想有如钻头划破冰面的痛楚。

  时间是牛奶,人是悬浮于牛奶的浑浊颗粒,在时间牛奶中起起伏伏。

  紫鸢也会忧郁。忧郁来了,如晨钟暮鼓,如鞭子在空中划过的弧线,如某种固定的程序慢慢开启。在爱情的太阳下灼伤的脸,起初因太阳的照耀而兴奋、红润、有了光泽而熠熠动人,继而在太阳下烤焦而糊了的面孔,黧黑、发黄、烧焦。记忆中的脸孔恍如一汪清水,或一摊煎饼,摇摇晃晃,模糊而没有形状,等待我们把记忆的颜料一点一点涂抹填补上去。记忆不过是扔在虚无中的空罐子,扑通扑通地响。

  当时光把我们心中曾经的旋涡渐渐平息时,也在我们逐渐迟缓平坦的心中积聚新的力量,酝酿新的风暴,在我们不经意的一个转角,一个新的旋涡已经悄然形成,在等待着迎击我们。

  紫鸢是生物进化史上最原始的腔肠动物,她没有头、没有脚、没有眼睛、没有嘴巴、没有鼻子、也没有耳朵,她是单细胞的腔肠动物,她唯一的细胞的细胞核就是她的心灵。这世间的风风雨雨,紫鸢看不见、听不到、摸不着、闻不到,她唯一用来感知这外部世界的,是她的心,是这世界落在她心里的样子。紫鸢心里装着满满的爱走进这个世界,并希望在这个世界里找到爱,和她一样的爱她的人。尽管失望,尽管一次又一次地伤痛,紫鸢却从来没有绝望过。紫鸢把她的爱像棉袄一样把这个一次又一次地伤害她并充满苦楚的世界轻轻地包好,放下,悄悄地离开。紫鸢默默地等待着,依然静静地在这个世界守候着、寻觅着,虽然已经不像当初那样信心满满,满怀着希翼和梦想。但她的心依然可以为真诚而开出甜蜜的花来,即使只是一点一滴的真诚和爱意。紫鸢像腔肠动物那样,不停地生长着,也不停地死亡着。生命新的一节长出来了,过去了的破旧了的毁坏了的一节就自动从身体里截断脱落。紫鸢像原生动物那样顽强而繁茂地不断地更新她的身体和她的灵魂。紫鸢每天都淋沐清洁她的灵魂,就像人们每天都清洗他的身体。或者说,紫鸢的心就像是个蓄水池,当爱情来临时,紫鸢把她的心灵蓄水池注得满满的,从不留有空隙;当爱情离开时,紫鸢就把她的心灵蓄水池全部倾空,一滴都不剩下。每次都蓄满,每次都倾空。因为倾空,所以可以百分百地投入崭新的爱情;因为蓄满,所以可以毫无遗憾地离开。绝大部分的人,在爱的时候不能够蓄满,不爱的时候又不能够倾空,所以爱的时候不能够全心全意地爱,不爱的时候却又无法离开,犹疑不决。很多人一生都在这爱情的犹疑徘徊、痛苦矛盾、折磨消耗中度过。却没有一天是干净利落、清新爽洁的。

  紫鸢永远是一张白纸,没有过去,没有未来。空无一字的白纸,没有历史、没有记载、没有积累、没有沉淀、没有荣耀、没有罪恶、没有道德、没有伦理、没有阶层、没有等级、没有文明、没有进化、没有记忆、没有梦想、没有礼赞、没有沦落、没有依靠、没有停泊、没有消沉、没有没落、没有束缚、没有捆绑、没有屈辱、没有积垢、没有狭隘、没有固执、没有偏见、没有牢笼、没有城府、没有壁垒、没有失衡、没有偏私、没有懦弱、没有逃避的一张白纸。这纸即使划满伤痕、即使写满错字、即使绚烂如花,她可以毫不遗憾、全无留恋、毫不痛惜地全部撕掉,不留一点痕迹,重新呈现出一张洁白无暇的白纸来。她永永远远只是今天,今天的一张白纸。或许,凡身只是她寄居世间的一具空壳,她是这世间永远光洁如新的一段空白。她每天都在新生,她每天都在死亡,她是这世间永不消歇的一段流光。所以,她的每次爱情都是崭新的、唯一的、永恒的、空白的、独一无二的、与世隔绝的、开天辟地的、天老地荒的。她在每次爱情里披心沥胆、肝肠寸断、恣肆汪洋、从古至今、出生入死、上天入地、指天斥地、驰骋盘旋、飞沙走石、昏天黑地、竭诚尽忠,挥洒尽最后一滴血泪。然后全部抛掉,就像从来不曾有过。紫鸢的过往、昨天、记忆和创伤就像枯黄的落叶,在今天的晨曦中纷纷掉落。她把落叶全部交付给大自然,让大自然去腐化分解,变成肥料,堆积在她脚下,让她的每一个今天都开出美丽的花来。相当多的人是让枯枝败叶留在枝头,连同自己一起腐败腐烂,然后把自己埋葬在过去的伤痛中。紫鸢就像是真空下的物理定律,只有在真空的条件下这些物理定律才能成立。紫鸢的心灵几乎是真空状态下的心灵。永远保鲜、无菌、无毒、无害。

  在海滨度假村里,有个年轻小伙,黄石。黄石每天都对着紫鸢微笑,紫鸢几乎立刻就爱上了黄石的微笑。那微笑清澈得像天空,让你一眼可以望得到头。那微笑那么年轻,年轻得让你几乎不敢相信,对于他生活似乎还没有开始,生活对他几乎没有施加过影响,那微笑却自然而然地蹦着跳了出来。尽管年轻,却并不莽撞,也不幼稚。那微笑的周围围绕着气定神闲的神态,仿佛他对生活有足够的定力和把握。那微笑亲切和蔼,却并不狎昵,也不是在献殷勤,仿佛花的香味自然而然地飘到你跟前,你觉得芬芳怡人的同时却并没有任何的不快或不适。那微笑像是把你带进了一间宽敞明亮的大厅后,他却悄然引退。那微笑有指引光明的神谕的意味,却倏忽而来,倏忽而去。那微笑像招呼、像问候、像致意,像是对自己同类人的致意,那眼角带着惺惺相惜的认同和首肯。那种感觉奇特而又无法解释:在茫茫人海中,你可以用眼睛辨别辨认出跟你同一类型的人,就在眼神相对的那一瞬间,你可以肯定你们是心意相通的,无法理喻的现象。我们相通的东西,像管子里的空气,从一根空管流向另一根空管。爱人就是踩动你心弦的那个人。心中的音乐从此打开,不再停下。紫鸢像是软体动物,爱就像是柔软的手臂,把她所爱的人包裹起来。

  紫鸢和黄石注定无法避免地相互爱上了。爱情像浸满水的鼓胀的豆子,被时间密封在没有空气的罐子里,乍相逢,就像猛地揭开了罐子的盖子,空气蜂拥而入,豆子噼噼啪啪地冒出了芽苗,从泡软的外壳钻了出来。黄石就像是风吹落到紫鸢面前的一颗椰果,新鲜、饱满、香甜、清新、爽口、芬芳怡人;而紫鸢就是那阵熹微的风。如果把人比作是齿轮的话,每个齿轮上的齿就是她的兴趣、爱好、气质、品味、喜恶,每种脆弱的感情甚或衰弱的神经、从未曝光的内心角落。如果某个人在齿轮的某个齿上契合了她,她就会爱上他。紫鸢的齿轮不停地向前走着,紫鸢不停地爱着。或者说,恋情就像椰果,敲碎了椰壳,椰壳里所有恋情的椰汁都是一个味道。但椰果的形态风情各各不同,使人不断陷入新的恋情的正是椰果的诱惑而非椰汁的味道。或者说,紫鸢就像是个多棱镜,不断地旋转着前进着。在她旋转的不同角度、转换的不同角色、展现的每个棱角里,都嵌入了一段各各不同的感情经历。在交往中,紫鸢得知黄石在国外定居,这次是在工作之余,来海滨度假村疗养休息。黄石和紫鸢注定只是一段邂逅的恋情。邂逅像断桥、邂逅像悬崖、邂逅像绝壁,邂逅悬挂地那里,邂逅美得惊心、邂逅美得刺目、邂逅美得神魂俱飞、邂逅美得不复以往。邂逅像一幅抽掉了现实的油画,只剩下单纯的美,只剩下单纯的惊叹,只剩下单纯的赏心悦目。或者换句话说,在这次邂逅中,紫鸢来不及爱得太深恋曲便已经戛然而止。或者说,这整个的邂逅就像是首完美而令人回味无穷的相伴相舞,曲终人不见。

  平日里,在工作、在社交、在家庭生活中,人就像是装在社会、地位、名望、荣誉、舆论、人群、家庭、责任、称位等杂糅的大容器里的容物一样。而这个容器永远固定不变。人的这种禁锢永无期限。一个人的价值是由装他的容器的价值来决定,而不是由他自己的价值。就像在晚会中,人们由你所穿戴的衣物的价值来判断你的价值、成功与否。当我们结识一个人时,我们对他的友谊的深浅厚薄总是取决于这个人所在的容器是否对我们有用、对我们有用的程度。我们看待一个人时,只是看待这个人所在的容器;我们赞赏一个人时,也只是赞赏这个人所在的容器;我们挑剔一个人时,也只是挑剔这个人所在的容器;我们鄙薄一个人时,也只是鄙薄这个人所在的容器。或者,换个角度说,人不过是装在容器里供别人游览赏玩、品头论足的展览品或热带鱼,摇头摆尾地摆出各种姿势来取悦别人或遭受冷遇。展览品或热带鱼是没有心灵的。也没有人来关注你的心灵。当人忽然到了一个完全陌生的环境,就像疗养度假、旅游远足,这个容器忽然就被打破了,或者说这个容器变得毫不重要,被弃置不用了。人就像是从容器中倒入大海的热带鱼,完全自由自在,心灵自由翱翔在大自然的美时美景中。就像在这个海滨度假村中,每个人都像是倒入海里的热带鱼,每个人都是完全陌生的,彼此都不知道对方的身份地位,身份地位也变得毫不重要。每个人都自由自在、平起平坐、友好相待、没有隔阂、毫不拘束。如果把度假村也比作一个容器的话,这却是一个像海洋般宽阔的容器,所有人都打碎了自己的容器而一起跑到这个大容器中了,大家都是一样的,没有游览者和表演者,没有人观看别人,也没有人为别人表演,每个人都自顾自、心无旁鹜地自由快乐地游玩嬉戏着。度假村是让心灵放松的地方,自然是放养心灵的最好场所。让心灵自然而然地流露出来,彼此友好、亲善、和睦,没有任何障碍和屏蔽,没有任何附加条件,没有任何阻挠和人为的因素,只要相亲相爱,爱情很容易在这种方滋生萌发。紫鸢和黄石就这样自然而然、不知不觉、在所难免地相互爱上了。然而这种爱情也是脆弱和短暂的,当人们又回到工作中,就又重新跳回到自己原来的容器中,这种爱情却不一定能带回到原来的容器中,在原来那个容器中它很可能不能存活。就像毫无免疫的在大海中生活的野生鱼,放在鱼缸里就很有可能死亡。度假的爱情就像是野地里的花,它只能在野地里的风中摇曳生姿、幽香独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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